求药(四)

    灵枢城的雪向来很大,数年前如是,今年亦如是。入夜又下了起来,在窗前透出的一点微光里纷纷扬扬。

    王家药铺不大,却也不算小。前面一间门脸充作铺面,后面一方小院住人。院子是对称的:除了坐北朝南的堂屋,东边还有厨房和两间小客房。西边则是一间仓库,以及两间给不便移动的病患住的屋子。

    潇湘和姜去寒有幸住进了条件好一点的客房。不必和病患挤在一间屋子里,大大方便了他们的活动。至少如果没有爱串门的病人,姜去寒不至于暴露在他人的视线中。

    潇湘给他盖好了被子,转身端过烛台,闭上一只眼睛,从木窗格边旧窗纸发脆开裂的一点缝隙中向外张望。背后,姜去寒静静地合目睡着,往日的阴沉、喜怒无常和爱捉弄人的那些小习气,在他俊秀而宁静的面上荡然无存。

    如今的姜去寒只是一个虚弱的病患。一只几乎要病死的、憔悴的瘦猫儿。

    一窗之隔。室内温暖得不必穿外衣,轻轻的呼吸声交替着,安谧而宁和,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样。窗纸外,则风雪交加,浓墨也似的夜色里,只有隔着院子的病房里亮着一点烛光。在这边的烛光与那边的烛光之间,微光将雪片的形状微微勾勒出来。

    看了一会儿雪,眼睛也被风吹冷了。潇湘便将鼻尖凑在缝隙边缘,深深地吸了一口外面冲进来的冷气。

    对于潇湘而言,灵枢城连空气都带着些许熟悉感,像那些一同度过的日子遗留的特有的气味,让她心下生出一种难以言喻的、复杂而细密的感受来,也让她很难不怀着感激思念那双清冷悲悯的眼睛,以及那个月下雪山般皎然无尘的人。

    从当年初见以来,又是多少年了呢?

    她忽然想出去在冷风里走走,平复一下心中的情绪。

    回头看看,姜去寒没有醒来的迹象,想来药效很好,终于让他睡上了一个好觉。当下便放下心,穿上外衣推门出来,深深地呼吸那带着雪气的空气。她在院子里转了好几圈,踩得脚下新雪“咯吱咯吱”地响。

    又一次走过窗前时,潇湘兴致上来,蹲下身,用新雪团起雪人来。片刻后,两个雪人被安置在窗前,背光站在那一段窄窄的窗台上,默默地陪着她。

    这个是你。

    这个是我。

    潇湘站在大雪中,闭上眼睛,任由悲恸漫上心头。久久不动。

    “仙尊,我又来灵枢城了。想不到吧,这次还是和你一起。”

    “可是你已经不认得我,也记不得我们一同经历过的那些事情了。”

    “在我们的一切结束之前,你会想起我吗?”

    北风呼啸着穿过小院,将她的棉衣吹透,直到肌骨冷痛,她才深吸一口气,睁开眼睛。

    即使他的转世就在身旁的屋子里,她也只想独自默默地怀念那个遥远的人。那些回忆中的时光是如此珍贵,就像世间仅有一枚的糖果,不会再有第二个人知道它的味道。

    落着大雪的夜,唯有风声过耳。

    忽而,有人在不远处淡淡地敲了敲门框。声音很小,只有她能听见。

    是小珑。

    “这是什么汤?”厨房里,小珑给她搬了个小板凳,递过一碗汤来。潇湘接过,捧着它取暖。

    “老瓦上晒的百日姜。”小珑答道。她没穿白日里的衣服,仅着一身朴素利落的旧布衣,围着围裙,用高粱秆做的小扫帚刷着药锅。

    百日姜是不可多得的好物,每年所获并不固定。潇湘知道她是怕自己受了风寒,待晾凉了些,便啜饮着。不多时,热意便从胃里散遍了全身。

    “一路上辛苦么?”小珑把刷好的药锅放归原位,用围裙擦了手,在另一个小板凳上坐下。

    “还好。”潇湘道。

    两人静静地坐着,往事不知从何提起。

    “你这样真的不像修仙的人,”潇湘稍有些局促,打破了沉默,“你和仙门世家挺不一样的。”

    “依你看,什么样才算修仙?宽袍大袖、仙姿瑰质?还是餐风饮露,不食人间烟火?或者腾云驾雾,用钱不须费事,只需点石成金?那是真神仙,何须修仙?”小珑反问。

    见潇湘答不上来,她极轻地笑了笑:“倘若当年的江仙尊有朝一日去做了厨师,他便不是江仙尊了?”

    两人又坐了一会儿,潇湘喝完了手里的姜汤,小珑起身道:“早点睡吧,明天我去看他。”

    潇湘也起身道:“好梦。”

    回到客房时,姜去寒睁着眼睛,面无表情地望着房顶,明显已经醒了好久。

    “你去哪儿了?”他问。

    “出去了一下。什么时候醒的?”潇湘抖落外衣上的雪,挂在门口的衣架上。她带着一身寒气,和屋子里温暖的气息一撞,那种被吹到骨头里的冷痛一时间更明显了。

    “察觉到你不在,就醒了。”姜去寒已经很瘦弱,双手撑在身侧爬起来,抬眸看她,一双幽黑深邃的眼中映着两点烛光,宛如星火。

    与他目光相撞的同时,潇湘的心仿佛也被撞了一下。她动了动嘴唇,却没有说出什么辩解的语言。

    “为什么不和我说一声?”姜去寒的声音平静而低柔,像是寻常说话,而不是方才令他心中揪紧、惊涛骇浪的大事。

    “你睡着了,”潇湘道,“这段时间你都没有好好休息。”

    走动间,她的身影挡住了光线,将他大部分的面孔隐入暗影中,仿佛一面孤高而冷、难以捉摸的月。

    “什么味道?”姜去寒坐到床边,看着她走来走去地收拾东西,嗅了嗅空气。

    “在厨房喝了碗姜汤。”

    这话不知怎么触动了姜去寒隐秘的自尊感,他淡淡地哼了一声,撑着身子慢慢躺下,背过身去,面朝墙。

    蜡烛流下一滴泪,光焰忽然大盛,跳动起来。

    过了一会儿,他才闷闷地说:“她对你还真好。”

    潇湘不知道他是真心实意还是讽刺,懒得回答,遂吹灭蜡烛,在床的一角睡了。

    黑暗里,姜去寒仍旧睁着眼睛。

    他小时候曾经尝试过亲近小珑,但小珑没有给他过多的回应,只有时坞无时无刻不体贴他、亲近他。于是姜去寒放弃了,他觉得自己应该喜欢会给他回应,至少有所反应的人,比如潇湘,乃至清梨。这样的人让他感到不寂寞,却不知寂寞从何而来,仿佛自出生以来就像呼吸一样存在。

    可是,一个还没桌子高的小家伙,又如何懂得寂寞是什么呢?

    这一夜,抱被难眠、辗转反侧的姜去寒少见地梦见了童年。

    梦里,他在暗门那方自己住了十多年的小院里独自玩耍,自足而快乐。渐渐地,他开始感到恓惶,在突然意识到自己的身边一个人都没有之后,一颗孩子的、小小的心灵刹那间被不安攫紧。

    天光急遽转暗,黑夜里吹起了冷风。他独自一人站在黑夜中,意识到哪里都没有人,母亲、时坞还有其他熟悉的侍从都不知道去了哪里。

    ——他被一个人抛下了。

    “啊咳!”姜去寒惊喘着从梦中惊起,咳出了一口憋闷在胸口的气,惊魂未定,满头冷汗,几乎不知自己身在何方。过了好久,他才从眼前的一片漆黑中,回忆起自己已经到了灵枢城,如今正住在王家药铺。

    意识到这一点之后,他陡然放松了身体,抱膝而坐,和他往昔惯常蜷在椅子中的姿势一样。过了许久才平复下来,他长出一口气,抹了抹脸,忽而摸到了一手冷的泪水。

    窗外的风还刮着,雪不知已经积了多厚,除此以外,寂然无声。潇湘蜷在一边的床角沉沉睡着,让他在这风中之雪般飘摇的人生中,少见地感到了些许的安宁。

    想来,明年应该是一个丰年。

    姜去寒模糊地回忆起在山间时,先生教过的一些常识。

    ——即使是被打手板、被罚站也好,那些温暖又无聊的事,都已经是回忆了。

    他照旧想摇醒潇湘,和她分享这个梦,可是手刚搭上她的肩膀,却忍住了。

    一夜急雪。

    次日天还没亮,潇湘早早地起来,趁着没人,久违地练了一套拳。数日未练,拳法还不至于生疏得太厉害,如果有不流畅的地方,就多顺几遍。如此直到日头初升,她已通身发热,几乎错觉连棉衣都不用穿。

    屋顶的瓦上覆了一层厚雪,日光一照,和垂悬的冰凌一同晶莹剔透。

    院子里的雪几乎完全被踢乱了,一片狼藉。潇湘从院子的角落找了木铲,在其中铲出一条连通堂屋、药铺、仓库、病房、厨房和客房的路来,如此便显得那些凌乱好像也有道理。做完了这些,她才回到屋子里,帮姜去寒洗漱穿衣,等着小珑来。

    小珑也起得很早,照例先是打扫了药铺的卫生,熏过柏枝除晦,又挂起帘子散去烟气。做完了这些,她才回到后院去看姜去寒。

    诊脉时,姜去寒别过了脸。他没有看小珑,平静得仿佛万念成灰,又好像再也不想见她。

    “解毒太晚,伤了身体。须得好生养着,即便是好了,以后也可能会弱不禁风。”小珑收回手。

    “现在外面还有很多人在追捕他,躲在这儿也不能太久,”潇湘为了避免麻烦,用气声道,“大约需要多长时间?”

    “短则半月,长则月余,可有好转。”小珑道。

    “多谢。”潇湘感激地起身。

    “还有你。”

    潇湘这才反应过来,小珑还在关照着自己的问题。急忙坐下让小珑号了脉,过了一会儿,小珑道:“已经不需要吃药了。”

    潇湘一怔,忽然发觉自己早已习惯的的肝郁的各种症状确实没了。

    ——果然暗门是个令人肝郁的地方,万恶之源!提到这里,潇湘又恨得咬牙切齿。

    但暗门已经完了,姜去寒便是它唯一的遗孤。

    小珑起身,潇湘送到门口。在关上门的一瞬,她澄净的目光微微上抬,越过潇湘的肩膀,望向姜去寒,极轻地说了一句:“抱歉。”

    姜去寒的眼皮微微一跳。下一秒,眼泪超越了他的感情,开始止不住地溢出。他先是用手心手背去擦,又用袖子去拭……姜去寒所知道的一切能制止情绪的办法此时都失去了效果,他掩面躺在床上,哭得全身抽搐、呼吸困难,不能自已。

    潇湘蹲在门外,一手托腮,一手在地上的雪里划着没有意义的图案,叹了口气。

    时间回溯到昨日下午——

    潇湘背着姜去寒,刚跨进药铺的门槛,暖气便扑面而来。“桂栋辛楣”静静高悬在正对着门的前方,俯瞰着整间药铺。匾下挂着书画对联,大约是“但愿世上人无病,何妨架上药生尘”之类的意思。

    正值午后,一位老大夫揣着手、窝在椅子里打盹儿。学徒没有休息,还在忙着抓药。只见他一边看着药方,一边从整整一面墙的药柜中迅速辨认出需要的药材,手脚麻利地拉开抽屉将药称过,之后几乎等量地撒在这十几张纸上,最后把纸折起来,用细绳捆成一串,写上字条放在一旁,和其他人的药包一起。

    老大夫面前的桌子上,放着一叠新裁的纸。

    穿过铺子,小珑引他们来到后院,打开了一间侧屋的房门。

    屋子不大,里面尚未生火,扑面一阵寒意。屋里安置着床、桌、衣柜等,一切用具都是半旧的,然而干干净净。

    “你们住在这儿,有什么需要可以跟我说。很长一段时间我都会在这儿。”小珑道。某种程度上,她很了解暗门。暗门的规矩向来是“夺来便据为己有”,倘若她坐镇在此,至少不会有暗门的余党想暗中反扑。

    潇湘把姜去寒安置在床上,转身再次跪下:“拜托,请你一定救他。”

    小珑扶起潇湘,拉过一旁的椅子坐下,将手指搭上姜去寒的手腕,沉吟半晌才道:“这毒颇为蹊跷,我亦不能保证完全解掉。”

    “能解几分是几分,无论如何,让他活下去就好了。”潇湘急切道。

    姜去寒想说话,想让潇湘不要跪、不要求她,但极度的虚弱使他连动动嘴唇都无力。

    “我去准备准备。”最终,小珑道。

    潇湘趁机给姜去寒换下沾满泥水的衣服,擦抹了一下。

    曾经,他因近在咫尺的结局而产生了主动毁灭自己的破坏欲,如今却得知自己可以不必死,只是不得不在背叛了自己的人面前求活。

    命运的荒诞,使他不知自己是想笑还是想哭。

新书推荐: 这只小草神是俺拾的嘞 快穿:社恐宿主她不干了 开局躲神避魔,原来我是大佬啊 逍遥尘世子 这是僵约,你是认真的吗? 致我未曾谋面的青春 破天战尊 消失的天堂?游戏开始! 皇帝宠臣?不,我一身反骨! 扶桑剑心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