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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元特别篇·江笠

    在这个世界,是江笠捡到了潇湘。没有什么狗血的经历,他们只是遇见了而已。

    或是因实力超强导致的无聊,或是内心充满了春风般的爱,江小仙君实在是很喜欢照顾孩子,他觉得带着一个幼儿也不妨碍旅行。这孩子在他怀里养着,格外粉雕玉琢,即使还不会说很多话,看着也灵气动人。

    江笠不怎么喜欢别人称他“仙尊”或者“仙君”,因为他的同族前辈江雪寒是比他更合适的人。但那样一个一心为了苍生的人却早已含恨故去,对所有知道此事的人来说,这件事是仙门世家永远的耻辱,值得刻在柱子上警诫后世。

    但怀里的小孩子这么称呼他时,他不介意。

    因为小孩子很难记得什么的。

    那个大蚀夜,他抱着潇湘混在人群中,暗忖:倘若他身殒,或许只要几年,在她长大之前,她就已经忘记自己是谁了。

    普通人的寿命不过几十年,江笠希望她忘记自己,然后没有牵挂地度过余生,直到寿终正寝。

    抱着这个想法,他把这孩子交托付给了一个有点江湖气、看起来很重情义的女人。

    江笠拼了十二分的命,却没有抵过大蚀夜给群妖的暴躁加成。

    他死了,肉身被大妖撕咬得什么都不剩。

    ——他考虑了很多,唯独忘记了考虑自己。

    “你见过一个这么大的小姑娘吗?我要带她回家。”

    他比划着幼儿的身长,问每一个路过的人。

    那是江笠在沙柳堡游荡的时间,距此已有八年。

    只凭一丝意识中残余的本能,他在路上徘徊着,他不记得那个孩子的名字、自己的名字以及别的信息,只知道自己要做这么一件事:他要带一个人回家。但他只能记到“一个人”那里,他不知道什么是“家”,只是一次又一次地重复着意识中已经无法解码的言语。

    这是他心中余留的执念,是约定未曾完成的憾恨。

    虽然不记得那个孩子的模样,但他莫名地自信,倘若他见到那孩子,一定能一眼就认出她来。那个孩子支撑着他的意识,让他没有消失,而是在那片荒凉的戈壁上游荡。

    他已无法意识到自己是一片魂魄,而不是一个活生生的人。

    有看到他的人叫他小江仙尊,他本能地意欲应答,但无法出声。

    渐渐地,他的魂魄变淡了很多,他很难看到别人,别人也很难看到他。他只能独自徘徊在路上,无法意识到自己需要停止,需要休息。

    在一个平平常常的日子里,一个人来到了他面前。

    虽然视线已经无法捕捉什么——被称为“视觉”的五感之一几乎已经融化在世界里,只剩下无名的感知,但那一片红色的衣裳和白色的须发给他一种亲切的感觉,就像被他遗忘已久的“家”。

    或许是他在等一个人带他走吧。

    意识牵引着他走向那只温暖的手,就像曾经无数次握过它一样,那种熟悉而亲近的感觉一刹那盈满了整个他。

    “我们回家了,师祖。”他仰头笑道,下一刹那便失去了踪影。

    红衣老者收了手,转身离开。

    旷远而晴朗的戈壁上,大风穿过夹道的两行胡杨树,呼啸而去。

    在无住寺,师祖略停了停,与慧慈大师喝了杯茶。

    二人相对而坐,没有说话,但那些想要说的话,好像已经为对方所知晓一样,不必说出口。喝过茶,师祖告辞,慧慈大师出门相送。

    小小的佛殿里,两盏粗茶冷透了,日光斜斜地穿透尘土照进来。

    旧桌案上,一本书被风吹动了几页,将光线落在四句颂词上:

    自身本无常,犹贪无常人,

    纵历百千生,不见所爱人。

    后来不知过了多久,他才再度具有自己清晰的意识。

    江笠在一具白玉雕成的身体里醒来,四周有些陌生,又有些莫名的熟悉感。

    有人端着一盘包子走进来,对他说:“早——你醒啦,江笠?”

    “早上好,云华师叔。”他的身体就像被设定好了一般,不由自主地吐出了这句话。

    这便是他醒来后的第一句话。

    有着云雪般长发的云华仙子放下盘子,悄悄地用袖子沾去眼角的泪,转过身来,笑盈盈地对他说:“欢迎回来,江笠!”

    江笠睁开眼睛,清晨的光照进来,在他的肌肤上晕出一层氤氲的柔光。

    暗门的废墟已经没有什么人在搜索了,集市上的铺子也都纷纷关闭。只有他还在这里等待着什么,又明明地知道,他等不到。

    一夜之间,姜门主和时坞惨烈的死亡给这个阴影中的庞然大物划上了句号。但真正懂得它的人都清楚地知道:仅仅是切去蟹足,蟹是不会死的,它只会在长期的蛰伏后,长出新的节肢。

    今天,连趁着暗门的灭顶之灾将江湖门派的钱赚了个够的客栈老板都要走了。他没有上锁,把一切留给了或许以后还会来到这里的旅人和时间。

    向这最后一个客人辞行后,他和小二坐着板车,慢悠悠地离开了这个讨了几十年生活的地方。

    江笠告别了他们,独自一人留在这个空空荡荡的市集上,面对着一整片被烧毁的孤峰——她曾经停留过的地方。

    他要从这样的废墟里,打捞出什么呢?

    潇湘一定还好好地活着。他心中确定,只是有些牵挂。

    背剑的少年站在暗门的废墟前,身形挺拔端正,唯独目光有些茫然。

    他每天都在暗门的废墟上徘徊,像是一种不知何时开始深植于灵魂之中的习惯。有时候也去看人们不容易去到的地方,比如崖下那个人为开凿的石洞,并在里面的岩缝里找到了一些小块的蛇蜕。

    他希望在这里找到她留下的痕迹,但一切都被人们翻了又翻,残留下来的能够拿走的东西都被拿走了。

    他一无所获,但心底仍旧有一种力量让他不愿离开。他走过那些曾经黑暗闷沉、如今暴露于天日之下无所遮掩的监牢,站在崖边远眺过那些披着白雪的苍翠群山,也看过路边侥幸逃过大火的小草。

    他尝试在脑海中以想象的方式复原她和那个阴沉、苍白又柔弱的少年一同度过的日常,每每觉得似有所获,却最终一无所获。

    数日之后的一天,他恍然大悟。于是背起剑,离开了这片真正意义上的焦土。

    或许在最后一个人也离开之后,这座孤峰的颜色又会渐渐地和周围的山趋于一致,在无限的时间中,掩埋掉所有证明人类曾经来过的痕迹。

    走在山路上,他捻转着手中的桃花小花簪,摇摇头,忽而又微笑了起来。

    犹带迷惘的少年面容上,那淡而微甜的笑容宛如光一般,点亮了他的双眼。

    江笠再次步行穿过当时和潇湘同行的山路,在雪中繁华的灵枢城停了一日,逛了逛那次未曾好好转转的街市。

    年关将近,寒冷的空气里到处都有一种欢乐的气氛。

    秦氏成衣铺里,垂垂老矣的秦氏坐在门口晒太阳,眯眼看着一个手脚麻利的年轻女孩做事情。渐渐地,她昏昏欲睡,许多事情在半梦半醒间,悄然无声地兜上心头来。

    江笠来到门前时,秦氏正抱着手炉,在临近门口的摇椅上打盹儿。

    他轻手轻脚地绕过这位老人家,和那个女孩儿交流了一会儿,问了些目前的形势。女孩儿要留他喝茶,他婉拒了,又轻手轻脚地离开。

    或许是被带过身旁的风惊醒,秦氏睁开眼睛,下意识地看了他一眼。

    “仙尊?”她喉咙里咕哝了一声,眯眼仔细打量着江笠远去的背影,又摇了摇头,用只有自己能听清的声音感叹道,“真像。”

    她所恋慕的人已经永远留在了几十年前,不会变老,也不会再来到这里,叫她一声“秦三娘”了。

    出了铺子,江笠仰头望天。细绒绒的雪花拂过他的脸,拂过眼睫,痒痒的,他下意识地闭了闭眼,又觉得有趣,便像个孩子一样笑了出来。

    在得知自己遗失了二人的过往后,他心中有一种隐隐的预感:未来,他还是会找到潇湘的。

    若故人相逢,该当如何?

    ——不若共同淋上一场大雪吧。

    北斗宗的柴房,留下了那年五岁的潇湘和六岁的江笠。

    而沙柳堡躲避沙尘暴的衣柜里,十岁模样的潇湘和十一岁模样的江笠,又何尝不是各自过着另一种生活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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