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回到了碧灵城的那个雨夜。

    没有掌门，也没有其他长老，城楼下仅仅只有冯长老和沈音两人。

    长老为她撑着伞，伞面璀璨华丽，可这人间的风雨太大了，沈音还是觉得寒意透骨。狐妖之血已经失效，她们双双从狐妖的爱情里清醒过来，看向彼此的目光再无感情。

    “你想好了吗？”离开李花村的那一刻，长老曾这样问她。

    她当时并未察觉异常，以为长老只是随口一问。直到此刻，沈音才彻底明白那个问题的深意。

    后悔吗？很难说，毕竟那样无忧无虑有人陪伴的日子确实快乐。可那样爱着她的人并不是真实的冯青薇，所以那些美好的过往也像空花逝水一般，转眼消散无踪。

    那么，过去几个月所有的事都是假的吗？

    不，未必如此。

    沈音很清楚，时空被扭曲的，又岂止是李花村那方隅之地，碧灵洲这一整片土地，不知何时都早已被污染侵蚀。

    所以，那些事，都真实地发生过。那些人，她也确实见过。

    在这样被污染的土地上，邪恶滋生，妖魔肆虐，人间的秩序早已被打破。这样混乱堕落的土地，又怎么会有两个仅仅数面之缘便真心相爱的人？

    冯长老看着她的目光比初见时还要冷漠，也许当这位大佬回想往事时，会感到恶心吧！一念及此，沈音还是小小的惆怅了一下。

    不过现在不是伤春悲秋的时候，所以沈音很快便将那些多余的情绪压在了心底。

    冯长老撑着伞，她们并肩走入了内城中，像是多年的知交好友一般亲密和谐。

    可沈音知道，虽然同撑一把伞，她们却走在各自的雨夜里。

    踏入内城的那一刻，雨奇迹般地停了。冯青薇收好伞，看也不看沈音，便往前走去。

    “冯长老，你将那恶人带回来了吧？”说这话的是一位黑衣人。

    冯青薇一言不发。

    黑衣人怪笑一声，打量了她们几眼。

    “想必长老不是多情之人。”说完这话，他一挥手，周围便出现了一堆的黑衣人。他们朝沈音缓缓走了过来，冯青薇就这样无动于衷地看着她被带走了。说不心凉是假的。

    *

    世人只知道碧灵城内城有壮阔华丽的城主府，有几辈子也花不完的灵石珍宝，还有无数跌宕起伏令人热血沸腾的传说，却鲜少有人知道内城中还有残忍阴邪的黑狱。

    据小道消息透露，入黑狱者十死无生。

    而此刻，沈音正被关押在黑狱深处。

    无法感应到相思卷，也无法感应到被收入其中的那块镜子碎片，此刻她孤身一人。

    富贵在天，生死有命。

    沈音将身体倚靠在冰冷的墙上，回忆一番过往后，她发现走到今日这一步，倒也没什么可后悔的。

    十天后，她会在诛邪台上以异世妖魔的名义被斩杀。

    还有十天啊？从狱卒口中听到这个消息时，沈音也没有什么特别的反应，左右不过一死而已，倒算得上比如蝼蚁般卑微苟存于世间要好的多。

    剩下的这些时间，倒是可以找点事情打发一下。她从满地的破烂稻草中抽出几根，打算编个小动物。

    柳姑娘曾送给她一只小兔子，看着非常可爱，沈音想，反正无事可做，不如也试着编一编。

    “想不到师妹居然有这样的闲情逸致，真是令人意外。”那个熟悉的充满嘲讽语气的声音出现了，沈音抬起头，见到了一身黑袍掩盖身形的赵远桥。

    虽然看不清兜帽下的脸，可她凭感觉判断出那就是他。奇怪，他遮这么严实做什么？

    沈音：“此刻我就算诚惶诚恐，也无法保命吧？”

    赵远桥颇为认同她的观点，有些赞叹地点了点头， “师妹说的极是。”

    沈音：“赵师兄，你来找我这么一个将死之人，难道真是来特意叙旧的？”

    赵远桥：“有何不可？我与师妹也算是青梅竹马，感情深厚些不是应该的吗”

    “既然是感情深厚的青梅竹马，师兄怎么不考虑下，将师妹救出这苦海呢？”

    在沈音惊讶的目光中，赵远桥居然真的为她打开了牢门。

    “走吧，带师妹去看一出好戏，看完师妹再去从容赴死也不迟。”

    一路人无人阻拦，赵远桥就这样大摇大摆带她走出了黑狱。

    “师妹啊，天马上就要亮了。”赵远桥伸出手，像是要接住落下的第一缕阳光。他的手指纤细修长，像是多年养尊处优之人才有的。可那手的肤色惨白，明显是多年未见天光。

    “走吧，师妹。”

    从黑狱中走出时尚是黎明，可走到城主府时，竟到了傍晚时分。时间果然混乱失控了，沈音在心中轻轻地叹了一口气。

    城主府中有鼓乐欢庆之声响起，是要举办婚宴吗？

    “师兄啊，我们穿成这样真能进去？还有，我可没钱。”提到这个现实的问题，沈音两手一摊，摆出一副无赖的样子。

    头可断，血可流，家产不可丢！

    赵远桥翻了个白眼，一言不发地带着她从正门走了进去，并没有人为难他们。看来赵师兄身份很不简单。

    令沈音惊奇的是，今日来的客人竟还不少，在一脸肉痛地将礼金交给城主府的管事后，他们小心翼翼地走了进去。

    也对，毕竟是城主府中的喜事，如果哪个下属不愿前来，可能就要遭遇职场危机了。

    看来不管是人还是妖魔，对红包这种东西都有跨越种族深入骨髓的爱。

    不知走了多久，赵远桥终于带着沈音来到了目的地。隔着那么多不知是人是妖的东西，她见到了这场婚宴的男女主角。

    乍看之下，新娘身姿窈窕，新郎俊秀挺拔，两人十分相配，可以说是一对璧人。然而仔细一看，沈音居然发现新郎的脖子不太对劲。

    那上面有用透明丝线缝合过的痕迹。

    沈音心里一个“咯噔”，再看那新娘，怎么越看越眼熟呢？

    这对璧人已拜完天地高堂，只需完成最后的一步，今日的仪式就差不多结束了，接下来便是众人都喜闻乐见的洞房环节。

    可惜天公不作美，这样关键的时刻，搞事的人跳出来了。

    “玉书，跟我走。”陆修意的身影出现在门外。

    现场宾客顿时一片哗然，居然有人狗胆包天，敢来城主府中抢亲，活得不耐烦了？

    沈音这才认出，那个十分眼熟的新娘竟是柳玉书。

    “精彩吧，师妹！”赵远桥的语气中有明显的幸灾乐祸。

    沈音有些无语。

    没记错的话，他们两个好像没什么牵扯和矛盾吧？所以赵远桥这厮瞎高兴什么？

    “师妹啊，现在可是浑水摸鱼的好时机呢！你说现场乱糟糟的，有人一不小心跑了，这也是常有的事呀！”

    沈音在心中冷笑，他有那么好心？还不如继续吃瓜。

    “玉书，我带你离开。”陆修意目光坚定，紧紧握住手中的剑。

    “算了吧，修意。”柳玉书的声音很轻，如风中飞絮般飘摇无依，“就这样吧，我累了。”

    陆修意冲上前去，众人立刻阻拦。很快，这位师兄便因寡不敌众而被揍得鼻青脸肿。

    “要不是大喜之日不宜杀生，早就把你剁了喂狗！”

    “小杂种还不快滚！”

    众人纷纷叫骂，陆修意却像是没听到似的，仍不肯死心。

    他拔剑出鞘，不少宾客的人头立刻被斩落在地。这个行为引起了众怒，片刻前他们还一直手下留情，谁知这小子不讲武德。

    城主府赶来的护卫也越来越多。

    柳玉书揭开了盖头，露出那张温婉秀美的脸。她用悲痛和不舍的目光看了陆修意一眼，之后决绝地转头，吻向了新郎冰冷的嘴唇。

    新郎冷漠地看了自己的新娘一眼，片刻后，还是伸手将她搂在了怀中。在众人的注视下，他们紧紧相拥。

    柳玉书的的生命随着时间流逝。一吻结束后，她面色灰败，生机耗尽。

    在死亡中，他们完成了这一场婚礼。

    陆修意呆住了，怎么也没想到会有这种事发生。片刻后，他像只野兽似的发出绝望的嘶吼。

    沈音目露不忍，“师兄，走吧！”

    他们隔的不远也不近，她其实不确定他到底能不能听到这句话。

    陆修意用充满恨意的目光扫视过人群，就在众人以为他会有什么大动作，比如说去抢夺柳玉书的躯体并杀死新郎时，他却出人意料地冲向了沈音。

    难以置信，在那种情况下，他居然一眼看出她身陷险境。

    *

    像是在朱山镇员外家的那个小院中，飞剑冲天而起，他们跨越过高墙，城主府在身后越来越远的地方了。

    沈音听到他破碎的哽咽声，断断续续的，像是怎么也发泄不完心中的哀痛和绝望。

    师兄啊，这样的你，也要坚持把我救出来吗？

    沈音不得不承认，哪怕这个人有时候行为表现很像个渣男，但他胸中确有侠骨柔情。

    她又想起了在朱山镇中同生共死的经历，也想起了在流霞居中与他还有小白三人欢笑饮酒的日子，那些时光不知不觉中早已沉淀在心里，成为灵魂的一部分。

    “师兄，我是沈音。另一个沈音。”

    她的话消逝在风里，沉浸于悲伤中的陆修意并没有听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