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后回想起来，Alice并不记得她是否察觉到自己丢失了部分记忆，或曾感到任何异样。在她看来，那几个月一切如常，自己每天忙于工作以及和三个朋友聚会。她确实有些不在状态，但只是把那归结于睡眠不足。

    她从其他病人那里听说，二次生命正面临着一些法律纠纷。好像和一个有犯罪史的病人相关？Alice不清楚细节，只知道二次生命的律师团队最终搞定了一切。她想起唤醒期间，自己曾在母亲手中看见过一本杂志。杂志封面右下角印着一个金发女孩的照片，旁边标注着：e的离奇失踪——目前我们掌握了哪些消息。显然近期发生了一起绑架案。

    当时，她完全没把这两件事联系起来，它们只是再次提醒她“现实世界”有时能有多么糟糕。

    她的唤醒进行得还算顺利。二次生命给了她足够的止痛药，让她得以和父母、哥哥以及两个朋友一起度过了几天。父亲脸上那副悲伤的神情是她不愿看见的，他还不停重复着“至少你还活着”之类的话，令人尴尬。作为一名地方检察官兼前足球教练，父亲并不善于处理虚弱的她和脆弱的情感。其他人则为她感到开心，会面期间，大家都尽力没落下太多眼泪。

    重回系统令Alice感到庆幸。不只是因为这里没有疼痛，更是因为系统已经是她的家了，令她感到安心，她属于这里。她全身心地工作了一段时间，然后和Ken去山中远足了一次。他们本来还邀请了Corey，但他说自己在忙，最近他一直表现得有些奇怪……

    接着，Alice、Leigh、Veronica和另外几个女孩计划了一次电影之夜。酒、苏打水和电影已经就位，只需再准备些零食。Alice打算出门采购一趟，顺便享受下明媚的阳光。

    她首先去了一家糖果店。店内，一排排透明的塑料罐里装满了五颜六色的零食，软糖、巧克力、甘草糖，应有尽有，柜台后还摆着焦糖苹果和法奇软糖。这里的AI售货员是位年轻男子，他穿了件深蓝色的衬衫，下摆扎在卡其色的裤子里。他对Alice露出微笑，她点头回应，然后扯下一只塑料袋开始往里装焦糖巧克力。

    “选这个绝对不会错的，”他说。

    “是的。而且，如果你和爆米花一起吃的话，就像在吃焦糖爆米花。”装好巧克力，她把袋子系了起来。Leigh好像喜欢红色甘草糖？Alice打算再买一些。

    “那为什么不直接买焦糖爆米花？”男子问。

    Alice皱着眉抬起了头，今天的AI格外八卦。“呃，我也不知道，大概因为这样更有趣吧。”

    “有道理。”

    正要扯下另一个袋子，Alice心中突然冒出一种不太好的感觉。也许这些就够了。她把巧克力放到柜台上，拿出了钱包。

    “这个地方竟然还要用钱，想想挺奇怪的，不是吗？”看她抽出一张二十元的钞票，男子又说。“难道不该打个响指就有糖果出现在你的客厅里吗。”

    什么鬼？她疑惑地打量起他。“我想这是为了让这里显得更真实。”

    “人们对现实主义有些过于推崇了。这里是虚拟现实，我们应该有宠物独角兽，会说话的狗，还有，呃，能骑着到处跑的恐龙。”

    Alice的心跳加快了一些。“你出故障了吗？我是不是该给谁打个电话？”

    他笑了起来。“没有，开个玩笑而已。我是个真人，我劫持了这个AI。”Alice惊讶地张开了嘴。“我需要和你谈谈，我想比起视频通话这种方式会更合适。我有很重要的事情要告诉你，一些会让你感到不安的事。”

    “什么事？”Alice探身向前，好奇心使她留了下来。

    他凑了过来，低声说：“你的记忆被删改了。”

    Alice感到一阵战栗，“什么叫我的记忆被删改了？”

    “二次生命让你忘掉了自己的一个朋友，他们谨慎过头了，一点冒险精神都没有。”

    “我还是不明白。”糖果和电影之夜已经被她完全抛到了脑后。

    男子压低声音继续说：“我可以帮你把被删掉的记忆下载回来，你想重新想起来吗？还是说你宁愿选择遗忘？”Alice听得目瞪口呆。“怎样？无知是否是一种幸福呢？”

    “我想恢复记忆，”最终她说。

    男子咧开嘴笑了起来。“耶，我就知道。给我三十分钟到一小时的时间，一定要找个地方坐下，下载完成后我还会再联系你的。”

    “联系我做什么？”

    “耐心点，现在我解释了你也无法理解。另外，不要把我们的对话告诉任何人。”

    Alice感觉自己像在做梦，她摇摇头问道：“你到底是谁？”

    男子眨了眨眼，脸上的得意随之变成了更为友好的微笑。“我是YumYum糖果店的收银员，有什么我能帮你的吗？”

    “可是，你刚才说我的记忆……”

    “你想试试我们的新品薄荷松露巧克力吗？一盒有九颗，仅售1.99美元。”入侵者已经离开，他又变回了AI。

    “不用。算了，我什么都不需要。”她留下巧克力，抓起钱包和手袋走出了商店。刺眼的阳光袭来，她感到一阵头晕目眩。有那么几秒，她犹豫着是否该联系下Corey。

    但他会不会也是谎言的一部分？有谁是可以信任的？

    头顶是虚拟的太阳，脚下是虚拟的人行道，Alice一动不动地站了一会儿，转身跑回了家。

    那人说她该找个地方坐下。

    Alice在沙发上坐了下来，她双手交叠在膝盖上，背挺得笔直，就那样等了一个多小时。

    最终，她叹口气站了起来，心想这整件事也许只是二次生命搞出来的小差错。这绝对是他们最诡异的一次失误了。正要迈出脚, 她突然感到一阵天旋地转，好似有一股血液瞬间涌进了大脑。她一手抚着前额跌回了沙发上，眩晕褪去后，眼前重新清晰了起来。

    起初，似乎没有任何变化。

    但紧接着-

    --------------------

    “Erik？”

    “怎么了，亲爱的？”

    “我能看看新闻吗？我感觉我都与世隔绝了。”和上次提议外出一样，e在一节声乐课结束后提出了这个请求，这是他心情最好的时候。

    “你怎么会对新闻感兴趣呢？这里比外面令人开心多了。”他扭头看向她。“怎么？难道你想看哪些国家又在互相轰炸？或者本周这里又有多少人死于枪击？”

    “我只是想知道最近发生了什么。”

    “如果你想看电影或电视节目，我可以帮你找，告诉我名字就行。”

    她的双手不安地绞动着。“他们还在找我吗？”

    Erik笑了起来。“当然了，我亲爱的。他们正在拼命寻找你，并且一时半会儿不会停止。一旦他们靠近，如果他们有那个本事的话，我们就离开这儿，我们俩一起。我可以带你欣赏别人无法向你展示的世界。”他又转向了钢琴，“我们继续上课吧。”

    “至少能让我看看Raoul吗？”听到这个名字他的肩膀瞬间绷紧。“拜托了，你声称他还活着，但我没看到任何证据。”

    “你为什么想看他？”Erik斥道。“他活着又如何？”

    e当然可以回答说因为她非常在意Raoul，但那无疑会激怒Erik。而且，也许不只是因为这点。e心中不愿承认的是，如果Raoul还活着，如果他平安无事，那么她可以少一些内疚，对于接受音乐指导…对于外出散步…以及和Erik正常交谈。

    但如果Erik真的杀了Raoul呢？那她又该怎样？躺倒在地板上，不停尖叫直到死去，或者被释放？她还没有尝试过完全屈服于疯狂。

    她无力地恳求道：“请让我看看他，知道他平安能让我好受一些。就这一次，拜托了。”

    “好吧，明天我会给你看一段他近期的视频，这件事到此为止。”Erik的语气没有任何商量的余地。

    “谢谢。”

    他没有食言。第二天晚饭后，他把一台笔记本电脑放在了她面前的餐桌上，并点开了一个暂停中的视频。看到屏幕上的Raoul，她瑟缩了一下。Raoul的手臂打着吊腕带，脸上也有淤青。但至少他还活着，并且意识清醒。Erik按下了播放键。

    视频似乎是一周前的一次新闻发布会，Raoul面前摆着麦克风。“我想再次强调，提供任何有价值的线索都可以得到报酬。如果你不想暴露身份，也可以拨打匿名热线。我这里暂时没有号码，但我们公布在了网站上。你也可以通过填写在线表格提供信息。网址是-”这部分被Erik消了音，但通过Raoul的口型，e很肯定网址中包含她的名字。

    视频中，一人问道：“目前你们有没有收到什么消息？”

    “警方在不断收到新线索，”Raoul回答。尽管眼中满是忧虑，他还是努力保持着镇定的语气。“不过没有太多细节，目前我们还没收到任何…有效的信息。”

    “你认为她还活着吗？”另一人问。

    Raoul迟疑了几秒，说：“我们确实这么认为，我相信她还活着。”

    “为什么？”

    “调查还在继续当中，具体原因不便透露。”

    e好奇Raoul为何会这么说，他是知道了些什么吗？她还想继续看下去，但Erik收走了电脑。“好了，现在你满意了吗？”他问。

    e点头，她本以为看见Raoul活着能让自己好受些，但只感觉心更痛了。双臂交叠放在餐桌上，最终她忍不住问道：“有什么办法能让他知道我没事吗？”

    Erik猛地把手举到头部两侧又放了下来，就好像想捂住耳朵但中途忍住了一样。“我不想再听你提起那个白痴了！听明白了吗？他到底有什么好的？哦，不用回答，我知道的。他很英俊，非常英俊，好像还是本市的年度黄金单身汉？还有财富，他非常有钱，这点我可以和他一较高下，而前者…我永远都比不上，除非把他的脸移植到我头上？”Erik大笑起来，她在一旁瑟瑟发抖。“在当今这个时代，这也不完全是幻想，但我想那看上去会很不对劲的，你觉得呢？”

    “不是因为这些，”她反驳道，她真讨厌他的胡言乱语。“Raoul对我很好，尤其是在我母亲去世后。如果没有他，我很可能就沦落街头了。他帮我租了一间公寓，他还-”

    “他为你做了那么多却不求一点回报？我非常怀疑。”

    她脸上热了起来。“不是那样的！他很善良，不是每个人都那么自私。”像你一样自私。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目的，亲爱的。”他清了清嗓子。“而现在，我想要的，是听见你动人的歌声，忘掉这些乱七八糟的事。我们可以准备上课了吗？”

    “我没心情唱歌。”

    丢下这句话，她起身回了卧室。当然，闭门不出起不了任何作用，他只会在门外默默留下食物。况且，Erik明明按照她的要求让她看了Raoul，但这不知怎么演变成了一场争吵，她甚至都想不起原因了。

    几天后，她恢复了在外面看书和吃饭，但依旧拒绝唱歌。Erik只得徘徊在附近，走来走去假装忙碌，好离她近一点。

    “你是对的。”最终，他站在她面前小声说。他低着头，像一个准备接受斥责的孩子。她疑惑地从书中抬起了眼。“是我离开了你，我丢下了无家可归的你。那个男孩在你最悲伤的时候找到了你，这是Erik的错。我抛弃了你，仅仅因为沉溺于一场荒谬的幻想，Erik很抱歉。”

    “我…想表达的并不是这个。”在那一系列事件中突然冒出一个跟踪狂只会让情况变得更糟。“照看我又不是你的责任。”

    “但那无疑是的，是我辜负了你。”停顿几秒，他又问：“她是怎么死的？”

    “呃，药物过量，她有…抑郁症。”

    Erik颤抖了一下，他的动作微不可查，就好像他不想显露出任何情绪似的。室内陷入了安静。“母亲有时是种很可悲的生物，”最后他说。

    “你的母亲还健在吗？”

    “不知道，我也不在乎，我已经有很多很多年没见过她了。”

    “那你父亲呢？”

    “我不知道他是谁。不过，考虑到我母亲选择男性伴侣的眼光，我想我的生物学父亲要么已经死了，要么在监狱里。我养大了自己。”

    “那可…真惨。”她的回答令他轻笑出声。她换了一个更安慰人的说法：“我很抱歉。”

    “不必！生活就像一场冒险。十岁时我就有了收入，十四岁，我的银行账户里已经有了一大笔钱。我比其他孩子能干多了，我可不像他们那么没用，要么躺在沙发上看电视，要么在电子游戏里假装开枪打人。”

    “这大概也算一种角度吧…”见他没打算再说下去，她问：“那你之前的工作具体是做什么的？”他没回答，房间里的沉默令人不安，她的视线又回到了书本上。

    “e？”听见自己的名字她抬起了头。“今晚我能为你唱首歌吗？”

    “好啊。”她带着一点幽默问道：“你唱歌好听吗？”

    “这交由你来评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