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兰摊在地,双眸晶莹含泪,她看了看陈远,后哀婉看向老侯爷。王福站在陈叙身边,心中觉得怪异。
眼前女人,乌发失了簪钗桎梏,松垮垮罗在肩头,身着鸦青宽袖长袍,体态羸弱的跪在冷风里,好似一抔沾了水珠的柳叶,风一打就散了。
她很美,尤其是泪珠悬而不落的时候,惹得人很想疼疼她。
这种人连跪着求错的姿势都是那么柔婉,可是王福却觉得刺眼。她是尊贵体面之人,与自己生来为奴为婢不同,她可以穿好的吃好的,生气了可以打奴婢,而自己只能靠着主家施恩过日子。
可是现在,跪在地上,跟抽了骨一般,一心只想用自己怜柔的身姿去博情自己男人的可怜,求求他放过自己,求求他宽恕自己和她那个不成器的儿子,似乎全然忘记了之前挺腰昂首的姿态。
王福恍惚有种熟悉感,好像她是依附在男人身上,一条卑贱的虫,如若侯爷有天厌弃了,她会过得还不如自己。这是她与老侯爷的相待方式。
而陈叙不同,陈叙不喜欢看她哭,不喜欢看她跪,更不喜欢她唯唯诺诺,他不会允许自己扑在他脚下,乞求他的原谅,他喜欢自己站着,抬着头挺着腰,与他说话。
王福被棍棒的声音惊回神,揉揉被风灌满的眼眶,转眼就见陈远伏在春凳上,挨着那断骨痛的杖刑。
打完了,斥完了,也哭完了,惹怒了老太太,两人收拾东西,连饭也没吃匆忙被赶出府门。
泱泱散了后,王福跟陈叙回房,接过他的披风,披风上头沾了不少纸灰,加之方才在外站了良久,混着上头的雪都冻成了冰碴子。
房室内颇显糟乱,此前奴婢们慌慌张张,什么也不顾的,进来一通乱泼,即便后来想及时修补,但毁坏的东西过多,实在有心无力。
博古架上的书卷,纸张黏连,字迹晕染,宣纸湿了再干,皱成一沓。
脚下地板虽有炉子烘烤,但仍渗出丝丝凉气。
王福正思虑着怎么跟他解释,却听他道:“你的字,写了吗?”
“写了的,奴还多写了几张。”说着她捧字走到他跟前。
“你的字,还是没有长进吗?”陈叙刚接过就直接脱口,王福小声了句,“你才刚看。”
“后头的也是一样,你字骨就不对,再怎么写也是往上面添乱。”
这又是碰到王福的短处,她哪里晓得字骨、架构这些东西,只是一心想着把笔画堆叠起来,成为一个可以看懂的字就行。
原先她心里对自己写的这堆字满意的很,现在叫他这么一说,再看深浅不一的笔画,不禁升出几分羞愧。
“我给你本字帖,你临着描。”说着反手去取博古架上的东西,结果抓了个空,回头看发现架上的书卷空了大半,唯剩几块墨渣,零零落落摆着。
陈叙拿着其中一块墨,看了看,王福忙道:“走水了公子,奴为了吓唬二公子,说走水了,奴婢们以为真的走了,就赶来救火。所以……”她抿了抿唇,小心看着他。
虽说当时情况紧急,为了避险不得不出此下策,但陈叙的房室实在无辜。
陈叙环视了眼周遭器物,这才发觉不对。
王福忙道:“是奴说的走水,奴愿受责……”
“赔吧。”
王福怔愣,“什么?”
陈叙搁下手里的墨,指头染上墨水,他捏搓了几下,“这方墨价值千金,毛笔零零散散有百十两,除却这些不值钱的东西……”
千金百两算是不值钱?她心中越发慌。
陈叙看着她抠捏的指头,含了几分笑意,“你得白伺候多少年,才赚的回来?”
“奴……”
他靠近她一步,把方才手上的墨水擦在她脸上,一面一道,王福赶忙后退几步,搓了搓脸,墨迹被她搓成了墨花,比方才更好笑。
她虽知道狼狈,却也不敢再乱动。百两银,千两金,她本就是赚钱给家中贴补,结果白干一辈子一分没得着,这可怎么办。
王福又急又无措,连手不知道往哪里放,但又不敢辩驳什么,这模样陈叙越看越起兴,他就这么僵着,由着面前人慌。
过了良久,才平道:“这笔账先记着,以后哪日我得了空,慢慢算。”
“谢公子恩典。”她松了口气。
陈叙略过她,回里间换衣裳,王福跪坐在地,替他收拾着地下的书卷,一本本拾好晾在窗沿,再用镇纸压着。
“公子。”
“什么。”
“你怎么不问问,二公子的事啊?”她看向屏风,屏面透着男人仰头整理衣襟。
王福讪讪垂下眼,里头没有声音,她又道:“奴没有让他得逞,奴把他吓走了,虽然最后也差点挨揍,但好在公子及时回来了。”
她一面揭着黏在一起的书页,也没管前头人答不答话,自顾续道:“你知道吗,老侯爷说你不好的时候,奴就觉得可委屈了,忍不住想跟他说说你的好,他……”
“你为什么要替我说话?”陈叙解着领口,径直打断。
“我是你的人啊,我不替你说话,还能替谁呢?”
陈叙无言。
她续道:“奴见识浅薄,奴只是在想,若是有一个人替你说说话,老侯爷也不至于这样斥责公子,可又是为何呢?好像除了老太太,他们都不管你,你有点儿……”
她将后面“可怜”二字吞了。
陈叙手中动作一怔。
真是剥心刮肺啊。
心头犹如被铁杵狠狠钝了下,这滋味怪,又疼又爽。
儿时性情怪异,并不招人喜欢,同龄幼孩结伴的欺辱,连老侯爷都斥他为冤孽,指着青天大骂他不忠不孝,当时心智尚不成熟,怕的很。
只能夜夜抱膝,坐在悲悯的佛像下,麻木的一遍又一遍思考。
但除了无尽的自疑,他想不出任何办法。
陈叙凉笑一声,方才王福声音中的赤诚和毫不犹豫,又让他升起了阵恍惚。
“你先,不要打断,我都忘怎么说了,你等等啊,我想想。”
王福一面揭黏在一起的纸,一面道,“老侯爷真的很凶,要换做以前,我肯定不敢说话了,又怕又怯,只想躲着,但是这次我还把他说生气了,就是,嗯,你知道吗,我会说话了,也不对。”
王福停下手中动作,寻思了会儿,“我之前什么话也不会说,也不敢说,但是这次,老侯爷那样说你,我就立马想起好多,之前你叫我看的书,我有一肚子话想吐,还想从那里寻几句话来着,但是一急又给忘了。”
她的话又碎又乱,因为想表达清楚,声音急的还结巴两声,但陈叙听得很舒服。
“你在听吗?”王福歪头问了句。
“嗯。”
听里头有回应,她弯眉笑开,“虽然也怕挨揍,但是就很想说。之前你总说我是你的人,我从来没把这句话放在心上,但是这回你替我拦下那棍子,就突然想起这句话,心中怪有底气的。”
被一个姑娘说,自己是她的底气。
陈叙脑中空白了下,“啪”的声,扣子被他捏嘣掉在地上,他回过神,转而道:“一个连刀都认不清是不是自己的,如若我今日晚回一步,你的底气从何而来?王福,你的底气是别人吗?”
猛地吹进来阵寒风,窗沿晾着的书卷被吹的七零八落,王福忙去摁着,一手关了窗,后赶忙蹲身去捡着落在地上的纸。
一面捡一面道:“我,我也不知道,可是,你就不能别这么说话吗。”
她说完抬头,却发现自己不知何时已然越过屏风,捏着纸,怔怔然看着男人敞怀的胸膛,陈叙淡淡盯着她。
“奴没没看见,没看见……”王福忙用纸去遮眼,就要起身往回撤却一把被他攥起手腕。
陈叙从不让人近距离接触自己身子,这是他的忌,王福从来紧守着,除非他自己主动散着袍子,坐在自己身边。
“起来,替我穿。”
“好,好。”王福身姿颇为狼狈,她慢慢站起身,把纸夹在腋下,给他理好衣襟,系扣,整衣挽袖,一丝不苟的替他抚平衣裳。
他垂着头,呼吸扑在她肩上,温温热热。
“你想听我说什么?”陈叙忽道。
王福手抖了下,“就,只要不是说我的,都好。”
下一刻,她感到自己鬓发被插、进一根东西,她不自觉摸了下,触感温凉粗糙。
陈叙偏头给她调着那根红翡珠花步摇,流苏拂过手指,取过铜镜。王福偏头摸了摸发鬓上的步摇,有些呆愣。
她看过步摇簪子,但都是在贵府小姐的发鬓上看到的,又漂亮又精致,走起来的时候,珠帘磕碰发出的伶仃响声都很好听。
而她别发都是用木头削磨打滑成的木簪,她也很想要那种叮当的头饰,但是她知道,那不是自己应该有的东西。
“奴不能……”
陈叙站在王福的身后,一手替她举着铜镜,另手覆在她的鹅颈上揉摸着,从铜镜中看着她,“比起赵忠良送你的手串,如何?”
想起上回赵忠良送给她的花手串,他总不能比不过一个穷郎中,且这步摇千金难求,而那茉莉花手串,天这么冷,早该枯萎了吧。
王福滞看向铜镜。
“福娘,还想典当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