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6

    唐诚习惯在每夜入睡前将整个别墅巡视一番,但未经允准,从不去三层。

    那是许沉翡的个人空间。

    今日,他确认负一到二层没有任何问题以后,准备回房,却发现楼上仍透出一点微弱的光。

    他踌躇片刻,踏上楼梯,停在二、三层之间的平台,询问:“许小姐,您还没有休息?”

    楼上沉默着,没有回应。

    过好半晌,在唐诚以为她已经休息而忘了关灯,正准备离开时,许沉翡忽然出声:“唐先生,请上来一下,好吗?”

    唐诚有些错愕。

    她一向客气,爱用“请”字,爱用祈使句,但很少是在真正过问别人的意见。句尾的“好吗”太不像她。

    而且她忘记纠正他的称呼。

    许沉翡没有听见他的回答,便从卧房起身,站在三层围栏处,垂首望他,“唐先生,请上来一下。”

    唐诚没有刻意观察她,只在抬眼看她时,随意扫过一眼,无法不注意到她在杏色睡袍下衬托的更加白皙的肌肤,和脸颊上浮起的一层薄粉色。

    他有些为难。深更半夜,孤男寡女。

    可她似乎毫无所觉,还立在原处,耐心等他。

    唐诚的心跳一瞬失序,有个猜想浮上来。他终于上前,问道:“许小姐,您喝醉了?”

    她有睡前喝红酒的习惯。

    听见他的话,许沉翡微微一笑,“放心,离醉还很远。”

    唐诚不觉得头脑清醒的许沉翡会邀请外人进入她的私人空间,她分明是太有边界感的人。

    “那么,您是有什么吩咐?”

    许沉翡好像读懂他无谓的忧虑,无奈地笑,“唐先生,我不会对你做任何事,也不怕你对我做任何事。请你上来,陪我聊聊天,拜托。”

    她足够有诚意,假如唐诚仍然不从命,简直不识好歹。

    唐诚走进三层,离她愈近,发觉她食指与中指间卡着一只高脚杯。杯沿处,一滴残留的酒液,终于违逆不过地心引力,滴落在厚实的地毯中。

    他没进一步向前,等她吩咐。

    许沉翡请他在起居室就座,然后回到卧房,再出现时,手中端着一支正在燃烧的香薰蜡烛。

    她将蜡烛放在桌上,又重新返回,关掉走廊中的灯。

    那是一盏欧洲风格的古董吊灯,唐诚所见的昏黄而幽暗的光正是由它发出。

    此刻,它也熄灭,只剩下眼前这支香薰蜡烛充作灯火。

    唐诚看向光源,也不得不看见光源另一侧,慵懒闲坐的许沉翡。

    许沉翡不爱穿吊带睡裙,眼下这件睡袍,可以称得上将她裹得严严实实,叫人生不出、也不敢生出任何旖旎的心绪。

    可是,在这样的灯火中,她又显得极其妩媚,叫人不敢多看哪怕一眼。

    唐诚一直在等她开口,他实在想不出她要说什么。

    但是她一直没有开口,直到香薰的气味逐渐弥散,萦绕整个空间。

    每一次鼻翼的起伏,都牵动着玫瑰的香气钻入鼻腔。

    “我二十二岁时很喜欢这气味。”

    她突兀地开口。

    唐诚不明所以地看她。

    许沉翡却不看他,眼睛看向香薰蜡烛,眼神早已涣散,“遇见陈嘉荣的时候也是,我用的一定是这支香水。”

    她讲话不再有任何逻辑,“那时候不知道他会变成今天这样子,简直让人讨厌。”

    “所有有趣的人最后都变得无趣。”

    “真讨厌,我竟然想要和他成为朋友。和他对话的每一分钟都让人头疼。”

    “到底是什么样的人,能失礼到他那份上。简直骄傲到自大。”

    唐诚无法对陈嘉荣做出任何评价,只是问她:“许小姐,您真的没有喝醉?”

    许沉翡有些掩饰不住的烦躁,“我十分清醒。”

    接着,她问:“想不想听个故事?”

    唐诚觉得她提问不是想听他赞同,只不过是要讲这个故事给他听。

    果然,不需要他回答,许沉翡已经开始讲述。

    .

    她第一次遇见陈嘉荣是时二十二岁。

    年轻时的许沉翡小姐,张扬得像世界上最艳丽的红玫瑰,被火点燃,在火中也悠然怒放。

    那时候她爱戴红宝石,穿黑色丝绒吊带,一切庸俗的性感到她身上都有种神秘和矜贵。

    哪怕身在酒吧缤纷的灯光中,那混乱的色彩投射到她身上,也只是为她增添魅力。

    她并不进入舞池与人群共舞,一个人坐在吧台旁饮酒。

    许沉翡酒量很好,喝得也并不急躁,手中的鸡尾酒被她当作陈酿来品尝。

    不过,美丽的女人不管在哪都引人注目。

    一个白人男性和一个黑人男性结伴走来,用并不流畅的英语向她搭讪。

    许沉翡侧目看过去,糟糕的英文口语让她听了觉得头痛。

    她睁大眼,眼神疑惑而真诚,“法国人是真的不喜欢英语,对吗?”她讲流利的法语。

    白人男性眼睛里闪过一丝惊讶和欣喜,立刻将他蹩脚的英文抛弃,回答道:“法语是世界上最优美的语言。”

    许沉翡笑了,这次她说英语,“是吗,我不这么认为。”

    法国人觉得被玩弄了,脸色变得难看。

    许沉翡无所谓地看着他,继续说道:“如果你用中文搭讪,我或许会高看你一些。”

    另一个黑人男性也无法忍耐,向她逼近。

    “我好像看见她的朋友在找她。”一道略显突兀的声音插进来。

    这人长着一张极其典型的东方面孔,骨相皮相均属上乘,鼻梁上架着一副无边框眼镜,看起来竟很学究气。

    他来得突然,包括许沉翡在内,三人齐齐盯他。一道探究,两道敌视。

    但他不慌不忙,将刚刚说的话向两个法国男人重复一次,最后一句是对许沉翡说:“我没有看错吧。”

    许沉翡知晓他在为她解围,刚准备问一句“他们在哪里”借机离开,黑人男性不满地开口,“朋友,是我们先来的。”

    亚洲人——许沉翡在心里这样称呼他——平静地将目光移动到他身上,“或许你可以对她的朋友讲。”

    黑人沉下脸,一旁的白人也面色不佳,警告他,“别多管闲事。”

    而亚洲人仿佛没感受到丝毫威胁,只看向许沉翡。

    许沉翡微不可察地皱眉。

    当然,她不想应付两个不知道打哪来的傲慢法国人,也不想擅自卷入一场英雄救美的剧本。

    最后她微笑说:“谢谢,我会去寻找我的朋友。”

    亚洲人无所谓地耸肩,转身离开。

    许沉翡则在场内逡巡一番,然后扭头看着两个法国人,脸上的微笑没有丝毫变化,语气柔和平静,“我觉得你们最好离我远一点。”

    两个法国男人没有将这柔弱的东方女子放在眼里,一左一右靠近她。

    许沉翡再次说:“我警告过你们。”

    两人不为所动。

    她点点头,习惯性地说了句“fine”,将手中酒杯高高举起,掷向吧台内的酒柜。

    一排玻璃瓶像多米诺骨牌,一个接一个倒下,这样巨大的声响被很多人注意到。

    两个法国男人还没反应过来时,被另一对白人按住肩膀。

    后来的人语气危险,讲标准的伦敦音,“你在做什么?”

    法国白人同样烦躁,不甘示弱,“到底有多少人想和我们抢人!”

    “这是我的朋友。”后来者指一指许沉翡,警告道。

    法国人对视一眼,嘲讽大笑,“那她现在是我们的朋友了。”

    突如其来的沉默过后,四个男人扭打在一起。

    许沉翡张了张口,试图说些什么,声音被淹没在惊叫和音乐声中。

    她往后退了几步,避免误伤自己。

    短暂思考以后,她决定去寄存处找到自己的手机,这场面只能请警察来处理。

    于是开始艰难地在人群中穿梭。

    她拿到手机,拨通警察局电话,与对方交涉到一半,两名警察从门口走进。

    许沉翡确认自己还没有成功报警,那警察是哪里来的?她困惑地看着两名警察走进去,仍然坚持说完话。

    挂掉电话,许沉翡想重新回到吧台旁关注情况。等她走到那里,却发现四个人一起被持枪的警察呵斥着双手抱头,蹲在地上。

    音乐停止,警察高声询问:“报警人是谁?”

    许沉翡刚要站出,另一人更快她一步。

    是方才的亚洲人。

    她有点搞不懂局势了。

    警察皱了皱眉,又问:“还有另外一个报警人,是谁?”

    许沉翡这才走过去,“是我。”

    警察不耐烦地看着涉事的所有人,冷冰冰地说:“一起回警局吧。”

    还在不住地吐槽,“还好今天开的警车够大,否则人都坐不下。”

    许沉翡还听见几句法语脏话,抱怨值班时也不消停。

    回到警察局,几人分开被问询。

    许沉翡实话实说,“那两个英国人是我的朋友,看见我被人欺负,前来交涉。是对方先动手,在场应该有人看见。另外一位证人怎么说?”

    警察警告她,“不要问别人的证词。”

    她停顿了一下,“哦。”然后继续说道,“我们是刚刚毕业的大学生,来法国旅行。除了我们三个,还有其他的朋友也在酒吧,我想他们正在赶来的路上。护照和一切身份证明都在他们手中,一会儿就可以出示给您。”

    她全程都很冷静,又和另一位报警人的证词相符,警察已经相信她的话。

    不过还要检查护照,缴纳保释金以后才能放人离开。

    许沉翡没有异议,只是问:“请问,我可以去看看我的朋友们吗?我很担心他们的伤势。”

    请求被允准,她找到她的英国朋友,查看对方的伤势,好在并不严重。尽管如此,她还是愧疚极了,“真抱歉,如果我知道他们这样无礼,我一定会用更巧妙的方式脱身。”

    她的英国朋友安慰她,“绅士有保护淑女的义务,你不必为此愧疚。”

    在他们对话的过程中,亚洲人一直安静地坐在一旁,到后来,他起身离开。

    许沉翡跟了过去。

    他双手抄袋,站在警察局门口,望着不远处路灯投下的一片光,背影挺拔,如苍松翠柏。

    许沉翡走到他身边,先轻声道谢。

    他说不客气,举手之劳。

    许沉翡察觉出他的态度有种微妙的冷漠,微妙在于,他似乎并不关心他人的事情,却还是报警。令她不免自作多情,或许是为了帮她。

    她清了清嗓,问道:“请问,我该怎么称呼您?”

    对方没有立即答复,似乎是被她客气的措辞震撼到。

    不过,他很快将视线收回,落在正和他说话的人的脸上。

    他微笑着,“叫我Kevin就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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