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 章

    第二天晌午才有两个丫头端着甜水药汤进来服侍,嘉琬搜遍肚肠也没想起这两个丫鬟都姓甚名谁,很是尴尬地沉默着用了早膳,便将人都遣了出去。

    如今靖王府没有女主人,当家的无心理事,人丁也颇稀薄,偌大的王府就他们父女两个正头主子。

    靖王不近女色,连个通房都没有,万事不是亲历亲为便是指使小厮;嘉琬则“体弱,需静养”,便用不着那么多人伺候,院子里除了些粗使的丫鬟婆子,就只有这么两个能进屋的大丫头;府中的大小庶务则由丁香偶尔来帮着处理。

    那两人前脚刚走,门口又响起了拨开珠帘的声音,嘉琬正坐在凉席上,用手指沾了茶水默写节气,对那声音就毫无察觉。

    女孩儿用圆圆的手指写下“霜降”的最后一竖,娇嫩的指腹不巧被寸劲割出了细细的血痕,嘉琬只低头吹一吹,便再预备下笔,这时一只玉雕般的大手捉住了她糯米糕似的小手。

    “给琬姐儿拿些伤药,再拿一套文房四宝来。”

    说话的人声音平缓,却有着极易入耳的魔力。嘉琬吓了一跳,连忙用手按住自己刚刚的杰作,又觉得自己失了礼,赶紧慌慌张张地摸索着从榻上爬下来行礼,小姑娘张了张嘴又抿紧了唇,看起来非常手足无措且欲言又止。

    嘉琬抬眼对着声音的来源,刚刚的动作使蒙眼的纱布松了些,缝隙间能看见来者很高大,穿一身月白色直裰,清俊温润的模样看起来甚至像个少年,只是眼下有些淡淡乌青,衬得他眼神平和到像潭死水。

    曾经在脑海里字字斟酌过的说辞,此时尽数卡在了小姑娘嘴边,回忆里染血的枯槁面容与面前的身影重叠,嘉琬喉头干涩,许多疏离、酸涩、乃至怨恨的情绪涌上心头。她垂眸,声音微微颤抖着:

    “琬姐儿给您请安……请问,您,您是我爹爹吗?”

    “……”

    这沉默或许只在片刻间,但对嘉琬而言却像捱了一整年,视线里只看见那个人身后的人上前了一步,又被制止而停下,这时一只大手落下来,顺着小姑娘柔顺的细软发丝安慰似的摩挲着。

    “是我,琬琬儿。”

    陈承衍牵着女儿的小手,在她身边坐下,眼看着小姑娘又是惧怕、又是好奇地伸手,快要触碰到他脸颊时又摸空一样收了回去,掌心中那只柔软的小手也逐渐汗腻腻的。

    “是爹爹不好,冷落了琬姐儿。”陈承衍柔声说,“丁香娘子说你很想我。”

    嘉琬边以怯懦的语气轻轻“嗯”了一声,一边试着把小手从父亲掌中收回来,陈承衍像是察觉了什么,只稳稳地将女儿的小手握紧了。他回过身,嘉琬看不到他的神色,只听见他语气骤然冰冷。

    “你这差事倒是好当,本王的吩咐,只应一声便动也不动了?”

    陈承衍久居高位,一句简短的话也气势凌人。

    嘉琬正透过纱布的缝隙打量陈承衍身后那个亦步亦趋还脸色极差的“小厮”,他穿一身簇新衣裳,站姿也是昂首挺胸,全然没有下人卑躬屈膝的姿态。

    于情于理,主人与许久未见的女儿联络感情,识相的下人就会像她房里那两个大丫鬟,主子一进门便不见踪影了。

    而那小厮竟仍毫无惭色,只一抱拳就算是过礼,声如洪钟地回话:“奴才不敢,奴才只是得了三爷嘱咐,得寸步不离地护在五爷与七小姐身旁,旁的差事都次要。若这点子差都当不好,奴才便愧对为救老王爷而死的老子了。”

    嘉琬听得睁大了眼,不仅仅是因为这奴才的颟顸狂妄,竟在言语里处处以恩胁主!更吃惊于这么快就听见了自己这三伯的名号。

    靖王府陈家三代单传,到嘉琬的父辈才勉强算是人丁兴旺了一点儿。

    头一位靖王是开国皇帝的小舅舅,为外甥打下了大半个天下,是赔了夫人、又赔了几个儿子、再加上一条胳膊,才为老陈家挣下这么一顶天下独一份的、能世袭罔替的铁帽子王位。

    他与续弦夫人只有一子,而独子袭了王位后不曾纳妾,只嫡出有三子二女。

    长子年少有为也英年早逝;而娇宠养大的二儿子是个纨绔,十几岁就因为调戏表姐被亲舅舅打断了腿;老靖王夫妇警醒下对小儿子更严于管教。

    这小儿子行五,正是当今靖王陈承衍,而那个断了腿的行三,就是那奴才口中的陈三爷陈承循。

    上一世这位三爷可谓是对嘉琬有“再造之恩”,不过是贬义的。嘉琬死到临头时,这位好三伯为了让她死个明白,透露了正是他的人将嘉琬掳回京城的消息。

    也就是说,明面上推翻靖王府的第一只手,便是陈承循下的。

    嘉琬并不清楚这兄弟阋墙是如何到了你死我活的地步,三伯对自己的恶意也大得十分出乎意料。

    但前世陈承衍对有关于嘉琬的信息,可以说都是慎之又慎,为此,嘉琬自幼就又装病又扮瞎,遮眼的缠带不分白天黑夜地戴着,她曾以为,阖府上下估计只有丁香和狰见过她的全貌。

    什么人能越过他们两个而见到嘉琬,再把讯息传递出去呢?嘉琬上辈子不曾想清楚的问题,现下答案已亲自站在她面前了。

    牵着她小手的那只大手因怒气而微微颤抖,但仍克制着力气,嘉琬便轻轻挠挠他手心,然后一派天真烂漫地开了口。

    “七小姐是指我吗?”

    “自然,三爷膝下还有六位小姐一位公子,您自然是七小姐。七小姐是年幼体弱,但这都不知道未免太不懂规矩。”那奴才毫不客气地答话,大约恨不能立即教训嘉琬一顿。

    “在这儿讲话的是谁?是爹爹训斥的那个奴才吗?”嘉琬并不接他的话把儿,只自己向下问。

    “奴才是三爷派来……”

    还真是拿着鸡毛当令箭了。这样的下人,越是体面的主子反而越不好出手处理,嘉琬也有些恼了,决定借着少不更事的幌子,先下下他的威风。

    “我问我爹爹,谁许你开口了?这么没规矩的奴才是哪里来的,狰叔还不快来拔了他的舌头!”

    “你……!”不知是忌惮于狰的恶名,又或者单纯地不屑与小孩子争口舌之快,那人还是闭了嘴。嘉琬刚以为这以其人之道还治其身的法子有效,门口便应景地传来十分有力的脚步声,接着是狰低沉嘶哑的应喏。

    “是。”

    嘉琬真没想到狰就在附近听着呢,心里偷偷吐了吐舌。这人留着还有些用途,何况既是长辈送来的、且积了辈的奴才,靖王府这等门庭就没有随意打杀了的道理。

    她虽起了给这刁奴些颜色的心思,但蛇要打七寸,陈承衍又在场,若真让他就这么死了,陈承循难免会告他五弟一个诸如虐待老仆、治家不严之类的状。“稚儿顽劣”的免死金牌还是没长辈在场的情况更好用。

    嘉琬正想制止狰,沉默了好一会儿的陈承衍发话了。

    “拔了舌头倒也不必,罚一月的月钱,请丁香娘子那个徒弟来打一顿就是了。去罢。”

    狰做这种事是做老了的。还不等那刁奴大呼小叫,已经被一团布堵了嘴拖出去了。嘉琬十分意外于他的配合,她是不惧陈承衍训斥自己跋扈的,横竖她日后也不会指望着他活,命还是自己攥着最放心。

    丁香在军中的主业是军医,副业便是执掌军法,专门研究如何不伤人筋骨又能打得痛,落在她徒弟手里,结果可想而知。

    当爹的出手给闺女解了一下围,这也算得上是父女齐心了一下吧?嘉琬就当他是愿意承情了。

    “爹真没用,还得琬琬儿替着出气。”

    陈承衍说话时是笑着的吧,嘉琬听出他尾音上扬,轻飘飘的。她便也回了一个憨态可掬的笑容,卧病久了,不太圆润的脸颊倒还有两颗甜美的梨涡。陈承衍注视着消瘦的女儿,眸光微动。

    “女儿只是有什么就说什么。”嘉琬并未察觉,小哈巴狗似的抱拳作揖,陈承衍赶忙扶住她,顺势把女孩儿抱在腿上。掂掂手上的重量,明明是孩童长得最快的年岁,他的女儿却不比只猫儿重几两肉,他的眉头压得更低了。

    碍事的人不在,当父亲的抬手为女儿解去了蒙眼的纱布,嘉琬也终于不用从缝隙里费劲儿偷看了。视野开阔,阳光下的老爹可谓一派霁月光风,怪不得娘亲喜欢呢。

    不过嘉琬没功夫品鉴父亲的美貌,她终于有机会说起正事,边开门见山地开口了。

    “比方说,琬姐儿想梦见爹爹,但不知道爹爹的样子,所以才求了姨姨来请爹爹见我。”

    陈承衍哑然。父女俩一时无话,只有嘉琬凑近了看上去还十分年轻的靖王,小手把父亲的脸仔细细细摸了一遍,就像用盲人的方式将陈承衍又看了一遍。她依旧笑着,用小女孩稚嫩的童音继续说道:

    “女儿近日来,视物越发模糊了,药一直吃着也不见好转,便趁着看东西还算清晰,想多识些字。”

    “女儿央两位服侍我的姐姐为了读了许多书,开蒙的书读完,便捡些史书里有趣味的逸事来看。我有重瞳子,见史书里虞舜、楚霸王、李后主,也有重瞳子,便央着姐姐们多为我讲些。”

    嘉琬垂眸自顾自说着,陈承衍见她口齿清晰,神态自若,注视女儿的眼神开始变化,不能只视她为自己伶弱的幼女了。

    “书里只说重瞳子是贤人,是帝王之相,但女儿只闻舜与爱人死不能同衾,霸王魂断垓下,李后主则被鸩杀。这些悲惨都无人记得,只有重瞳之相的贵名却世人皆知。”

    女孩抬眼望向自己的父亲,母亲赋予她的那只碧瞳如玉般温润澄澈,更显得双瞳孔诡秘而黑暗如渊。

    “有这双眼的人是否因为拥有了这样的眼睛,才为人所爱戴,才为人所期待,才为人所忌惮?当它生于民间,无人会在意其存在;但当它生于已有帝王、贤人之所,便会碍了在其位者眼。”

    “而这些,都不是眼睛与其主人一厢情愿便能改变的。女儿不愿枉死!”

    这话十分有分量,逻辑清晰,铿锵有力,很难相信是出自一个深居简出的女娃口中。陈承衍受了当头一棒似的怔住了,面上神色闪烁不定,忽而激动起来,握着嘉琬的手上力道失控,女孩儿只觉得手掌都快被握碎。

    他眼中却闪着奇异的神采,似是饱含了绝望的希冀,他颤声问嘉琬:

    “……阿诗,是阿诗教你的吗?”

    说这番话,嘉琬是冒了险的,五岁的孩子再能言善辩,怕是也说不出这样一番话来。她本来的打算是引起陈承衍怀疑也不妨事,让他尽快想明白,眼前已不是退让就能得生机的状况才最要紧。不过目前看来,陈承衍已经一厢情愿地把功劳归给了别人。

    “是不是阿诗回来了……她走时就和我说,要回家乡去看看。”

    陈承衍原本死水般的双眸明亮起来,嘉琬眼看着父亲有了死而复生般的变化,第一次对父母的“感情甚笃”有了概念。

    父亲口中所唤的“阿诗”正是母亲的汉名,嘉琬年幼时,经常听丁香等人讲述她的故事。叔叔姨姨们在提起母亲时,眼中总是有无限的崇敬与骄傲。

    “她是不是回来了?她来看过你了吧?阿诗为何不肯见我……定是我让她失望了。”

    这是嘉琬第一次见父亲提起母亲,但见父亲思之若狂、又忽喜忽悲的样子,心里就明白了为何丁香一说起他就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模样。这般痴狂,说好听了是情深不寿,说难听点那便是固步自封。

    嘉琬心头一动,一瞬间明白了些关窍:若是丁香与狰等人对于母亲之死服气,那陈承衍这等姿态,万万不至于如此遭母亲的亲友所唾弃,而会和自己一样、对他感到失望的,是否是也盼着他能振作起来,出力做些什么呢?

    而陈承衍难以平静,仍抓着女儿的肩膀急切地询问,一厢情愿地不想放过一点关于爱妻的讯息,成年男子失控的力道抓得嘉琬痛得直吸气,他也毫无觉察。

    今日的会面该到此为止了,没人能和发了痴症的人谈得清楚。嘉琬年幼体弱,只有被陈承衍抓着逼问的份,这个年幼的身体还很娇弱怕痛,嘉琬越是想挣脱,焦急与实在的痛楚越是让她满眼泪水,声音也有了哭腔。她想喊人,但四周的下人都早已被屏退了,并无人应答。最终还是陈承衍不断唤着“阿诗……阿诗……!”突然搂着小女儿哭成了一团,又昏厥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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