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 章

    使出吃奶的力气,嘉琬才得以脱身。她好不容易把昏迷的陈承衍推开,才发现自己的手都在抖,得抓着床帏才能从榻上下来。眼泪自顾自淌着,小姑娘理好衣衫,才想起自己还在流泪的事,摸出狰给她留下的绢帕,嘉琬一面擦眼泪,一面独自在廊下走着。她还想着得追上狰,以他对陈承衍的态度,真担心那刁奴已被狰弄个半死了。

    足足穿过了一座院子、两泊有小桥残荷的池塘、又过了一道门,嘉琬才终于看见了几个人影。脸颊还沾着泪痕,泪水不似刚出门那般停不下来了,一眨眼还是会落下几颗,手中绢帕也湿了一半,嘉琬擦擦脸,走近那几个人影想问问路——没办法,把她两辈子加在一起,这样光明正大的在自家院子里走动也才是第一次而已,认路也要先给她个出门的机会呀!

    结果走近之后,嘉琬才发现这几个人是候在垂花门下的,不知不觉中,她竟完全走反了!默默为那个刁奴的性命不大虔诚地祈祷了一下,嘉琬躲在墙角眯着眼看向那几个人:为首的一个看着长身玉立,应该是个男子,嘉琬看不太清那人的样子,但身后几个人都恭顺站在那人身后,显然是以他为首。

    嘉琬站在廊下,思索靖王府此时到底是凋敝到什么程度了,这几位客人就这么候在这儿,她左右也没看见有下人前来接引。稍稍平复了下呼吸,她看看自己一身不怎么鲜亮的杭绸短衫,这府里看着管理也松散得很,这一路上有经过的位置,嘉琬也都已经记住路了,假装个小丫头去引路应该不成问题,到了正厅应该就不愁没人带路了吧?

    嘉琬上一世为了谋生,做过的活计不少。而且不知陈承衍出于什么考虑,一直缠绵病榻的嘉琬出府时规矩倒是学得极好,后来到了侯府都是得过主母赞赏的,迎宾这种事,除非被人有意为难,否则她没理由做不好。

    谨慎起见,嘉琬还是先把小手帕折了折,作为眼罩遮住了那只过于显眼的碧色重瞳,自己的模样还是越少人知道越稳妥。

    擦过泪的帕子被风吹得清凉,盖在哭得有些肿的眼睛上还挺舒服的,嘉琬摸摸今早丫鬟梳的两个小揪揪,脑袋上也没有什么不应该出现在小丫头身上的昂贵装饰,小姑娘信心满满地往垂花门去了。

    走近了她才看清那人才是少年的模样。讥讽她的丫头有一点说得很对,那就是嘉琬确实是眼神很差,她那只显眼的碧色重瞳从记事起,就不怎么看得清东西,嘉琬也习惯了以声音而非样貌去分辨他人。所以这位面如冠玉,长眉入鬓的英姿勃发好少年的样貌,她是一概没注意到的,更何况为奴为婢,不能直视主子的规矩可以说是一等一的重要。

    “贵客久等了,请去正厅落座吧。”

    说完嘉琬作“请”的手势,后退几步让出路来,刚想动身,却见那为首的少年不仅一言不发,更是纹丝不动。嘉琬尴尬地也原地不动了好一会儿,几乎忍不住想抬头看看是怎么回事了。这时一个变声期少年像是公鸭子叫的嗓音在她头顶响起来。

    “抬起头来。”

    嘉琬心想自己今天真够倒霉的,还是乖巧地紧盯着少年的鞋尖抬头,视线被迫升高了些,但是仍在对方胸口以下。见面前这人身也穿着一身月白色直裰,更气不打一处来,爱穿这种衣服的人就喜欢找她不痛快是吧!

    小姑娘不知道自己哭得眼角鼻头都红红的,衬得雪肤更白似透明了,圆圆的猫儿眼垂着,瞳色很淡,阳光下映着睫羽,就如同镀过金一般,眼角也像涂过胭脂般娇艳,她脸上控制得很好,淡淡而没什么表情,虽纤瘦病弱,但样貌仍是出挑极了。

    “……你既来领路,便是府中的丫鬟吧,叫什么名字?”那少年似是愣了一瞬,这才继续问道。

    “……奴婢叫莲藕。”嘉琬被这么一问也是愣住了,好一会儿才想起来自己院里那个叫莲蓬的丫头,既有莲蓬,那有个莲藕也很正常吧!

    “……莲藕,莲藕。”嘉琬听见他咀嚼着着两个字,又是反复念叨了两遍,忽然又摸出一个绣着竹叶的小荷包赏了自己,嘉琬连忙接过谢恩。小姑娘捏了捏那圆滚滚的小荷包,似乎是满满的都是金瓜子,赶紧谢恩行礼一条龙。原本有点郁闷的心情也好了不少。

    少年看起来对她诚挚的感谢也很受用,甚至伸手揉了揉小姑娘的脑袋瓜,正在出演狗腿子的嘉琬对这莫名的好意有点不好意思起来,非常尽职尽责地把客人们都接引至正厅落座后附赠了上茶服务。

    正厅是会留人值守的,但不知为何今日就连这儿都没几个人当值,嘉琬也着实不清楚这靖王府里是一直这样,还是其实属于偶然现象。找不到人接手,嘉琬也只有继续侍立在一旁,但她担心起无人看护的陈承衍,只想尽快赶回清辉堂。

    “贵客此行前来所为何事?奴婢为您去通传一声。”嘉琬再行礼,鞠躬的时候听见很轻的笑声,应该是不带讥讽意味的。但她还是不禁皱眉想有什么好笑的!

    那少年看她小大人似的模样有趣,情不自禁伸手掐了一把小姑娘的脸蛋,嘉琬躲也不是,心不甘情不愿地被拧了一把。

    “难得今日没吃闭门羹,那就麻烦小莲藕领我去见你家小姐吧。”

    !!

    怎么是来见我的!嘉琬在心里哀嚎了一声,也意识到自己怕是坏了事。她在府中时可从未有人来探望过,看的大夫在印象里也就只有丁香一个。

    陈承衍把嘉琬的消息捂得严实,恨不得所有人都当他没有过这个孩子。这位年纪不大的公子会在靖王府闭门谢客的四年后,仍执着地想要登门拜访靖王府的小姐,其中要说没什么渊源,嘉琬是没法相信的。

    嘉琬决定放弃当丫鬟的职业素养,她将视线抬高,第一次想看看来者的脸,或许是前世的熟人?但当那张脸映入眼帘,熟悉的桃花眼下,是一颗熟悉的泪痣,把十分俊俏的少年更缀出了两分男子身上极为罕见的凛艳,那一刻,嘉琬不再能完全掌控自己的表情了。

    是裴羽。

    嘉琬识人基本依靠声音,视力又着实不好,一辈子记住的脸不多,这家伙算是其中一个。

    镇南侯府的小爵爷,也是出身以军功得过丹书铁券的世家。嘉琬印象中,上一世这种有功绩累世的有爵之家往往下场都不怎么好,而裴羽算是其中相对幸运的,但这份幸运,恐怕是以父兄全部战死沙场、只余他一个幺子伶仃于世的代价换来的。

    嘉琬离世前,裴羽刚领定北军虎符北上,顶替了她“叛国”的父亲,成为灵帝新的左膀右臂。

    他在北上前曾握着嘉琬的手许诺,会为她堂堂正正地重建靖王府,嘉琬那时只当他是哄自己,毕竟裴羽与许多娇美的女郎都说过数不胜数的甜言蜜语,她也没那么想回那个样子都已忘记的家。

    有人说裴都督的体面都是踩在靖王府的尸骸上得来的。定北大都督击退匈奴数十里,得胜回朝时听闻靖王府一脉均以认罪伏诛,他只向灵帝讨了一样赏,便是要罪王府邸的那块地。

    她死后在世间徘徊了十余年,期间听说裴羽花了三年在原地起了一座与当年的靖王府一模一样的都督府。多年没来过京城的老人如果来到这座府邸门前,甚至会误认为靖王仍是平北的王,叛国的罪王不过是话本子里才有的段子。只他本人变回了年少时的纨绔,依旧耽于美色,但这座华美的府邸也一始终不曾有女主人。

    从相遇开始,嘉琬就从裴羽身上察觉到一种戏谑掺杂怜爱的感情。她一直以为那顶多是由于自己比裴羽身边旁的女子更年少貌美而诞生的、肤浅的偏爱,未曾想她竟得到过那人的几分真心。

    裴羽眼见小姑娘眼角又红起来,才意识到自己正抓着她的手在说话。

    这好像有点失礼,但他并不觉得有什么,只是小莲藕看起来大约是不情愿的,眼看就又要哭了,他才又说了许多的好话。

    裴羽听闻荣阳郡主的病情每况愈下,怕是时日无多了,心中焦急,才频频上门来拜访,但这才是第一次有机会进靖王府的大门,又等了半天,才有这么个看上去才梳头的小丫头前来接待。

    只见那小姑娘眼睛越来越红,但眼泪很是坚强的只在眼眶里打转。裴羽心想这差事许是难为人家了,但终于有了机会能见一见琬琬,他还是狠下心来当看不见。

    “你不要哭呀,眼睛还伤着,哭起来会不爱好的。”

    少年的裴羽看来还不是很爱做那些惹人多心的怪事,至少还知道让丫鬟拿帕子送人。他接过身后的丫头呈上来的手帕,将竹纹的丝帕叠好,轻柔地把女孩儿眼里的泪水都吸走了,不顾对方闷闷地强调“没有要哭!”,又强硬地把那方帕子塞在这个很合自己眼缘的小莲藕手里。

    如果他家琬琬还健康,大约也这么大了吧?裴羽看着这个粉雕玉琢的小丫头,想起自己年幼时亲手抱过的小婴儿,心底更加柔软。

    而嘉琬只见面前对未来还一无所知的小少爷嘴角弯弯,似是心情极好,她竟莫名有了些“前尘往事均是负担”这样暮气沉沉的想法。

    话说回来,她今天已被送了两条帕子,难道是肉身年纪小了,便真成了爱哭鬼不成?

    嘉琬心里有些郁结,既疑心府中的状况,又担忧陈承衍的安慰,眼前这块逐渐烫手的山芋也没机会甩掉……

    愁眉不展之际,嘉琬灵光一闪,横竖要想办法把昏迷的陈承衍挪个地方,清辉堂又本就是嘉琬的住处,王府现下无人,何不把这一群不速之客引过去,顺便把这一帮子主仆的人力也利用上。

    嘉琬退后两步,又行了个礼。

    “还未问过公子大名,奴婢才好去通传。”小姑娘声音还是闷闷的,又带着些要哭的鼻音,裴羽一向是个怜香惜玉的,那小丫头这般情态,让他更觉得自己是强人所难了,一时竟忘了回答。

    “我家公子是镇南侯府裴四公子。”一直侍立在一旁的小厮知道自家公子又犯了老毛病,见这女孩儿如此得公子青眼,搞不好真会被讨回去,连忙给小丫头回了个礼。

    嘉琬去正厅后的水池边洗了把脸又慢腾腾走回来,就算走过了这趟通传的流程了。裴羽见小丫头神色比刚见面时还平静了些,知道她应当是没受什么责难,这才稍稍放心。随嘉琬一路接引,终于是进了清辉堂的院门。

    这院子不大,陈设也很简单,只一排正房连着一侧的厢房,还有一间给值夜的丫鬟婆子喝茶休息用的耳房。院里一棵大槐树下架着个看上去是新砌的小灶,并两个给看火的丫鬟坐的小石凳,还晒着些药草。

    堂堂郡主的居所,唯一算是装饰的就只剩窗下几盆半死不活的虞美人。联想到住处的主人的境地,这花儿更令裴羽觉得讥讽。

    “主子,该进去了。”身后的小厮眼看他皱着眉头站在门口动也不动,出声提醒了一句。

    裴羽这才回过神来,他下意识低头想问问小莲藕是否走错了,才发觉小姑娘已不见踪影了。

    不知为何心头有些惴惴的,但一想到这可能是见到妹妹的最后机会,裴羽还是进了院门。

    院里的那棵槐树大得很,它的寿命显然比嘉琬要长许多,至今已亭亭如盖,枝桠也早已伸出廊外,而嘉琬就在清辉堂院外的那一块槐树阴影下,百无聊赖地踢着石子。

    很快她如愿听见院内骚动起来,跑进跑出的脚步声也愈发嘈杂,她想陈承衍大概业已无事,只等这边消停下来,她再找机会回去躺着装病便罢了。便寻了块干净的岩石坐着,视线越过湖面,眺望着对面那座全府最威严的建筑:陈家祠堂。

    陈家世代的忠魂就安息于此。

    祠堂几经修缮,依旧肃穆庄严。嘉琬眼睛不好,在正午的强光下,很快便觉得干涩刺痛,她揉了揉眼睛,听着院内逐渐归于平静,正准备起身折返,却注意到那黑影般的建筑背后正升起袅袅炊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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