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吧，你们几个大半夜到黑山去干嘛？” 一张沉重布满刮痕的棕黑色木桌对面，华朝舜紧张地将手指放到下嘴唇处摆弄，心里则仔细考虑过要不要实话实话，这位似乎是这个世界担任警察职位的人类，他啜了一口散发出奇异香气的饮料，脸上风霜显示他应该年过半百了。最奇妙的是，他胸牌上勾画出的象形文字竟能被看懂——“洛里西岭”。
“你从哪里出发，原本打算去哪儿？”老洛里掏出一只墨黑色的羽毛笔，盯着因为收起翅膀，衣服背后出现两个大洞瑟瑟发抖的鸟人兄，他看起来就很容易开口。
“呃，太斛城到——到岫水城。”少年果然没抗住老警察的锐利眼神。
“你在开始什么玩笑，太斛城在岫水城东部，两者之间只隔着岫海，你怎么会从城西的黑山出现？” 老洛里斜后方的年轻警察原本在埋头写着什么，瞬间瞪大了眼抬头询问。
“我…嘿嘿，我迷路了，多绕了一段路。”少年人尴尬地咧嘴一笑，其实要不是被朝舜她们砸下来，他估计最后会尝试飞过黑山山脉。
“她们呢？和你一起的？”老洛里看着对面乖乖坐成一排的华家姐妹和低下头正扣手机壳的华祁尧。
少年转身指着华朝舜，似乎把短暂一生认识的人都想了个遍：“她们？我应该不认识她们吧？”随后还补充道：“我原本飞的好好的，都怪她们把我砸下来了。”
老洛里本以为这四个年纪相仿的少年是一起的，但是这个天使又说不认识，仔细甄别另外三人的穿着打扮的确看起来有些格格不入：“不管你们认不认识，翻越黑山山脉是需要到警局报备的，像你这样年轻的天使，翅膀怕是都没长全，还想跨越几千米的雪山不成？把你们的石卡拿出来。”他从抽屉里掏出好大一本册子，看起来像是行政处罚。
天使乖乖地将自己一张瓷白色的卡递给老洛里，朝舜隐约能够窥见卡面上的文字信息出现，就听到老洛里的追问：“你们仨的呢？”
“对呀，你们仨的呢？”不开口的天使才是好天使吧。
在这种面对外人的时刻，朝舜三兄妹，一个比一个内向，可以装到别人觉得她们都是哑巴的程度，但在这个奇怪又陌生世界，有管理者有法律，一路走来也算是安静祥和灯光璀璨的城市，朝舜打算赌一把：“我们……”
“等等，”老洛里打断了朝舜的话：“你们不属于这里。”
在这间小小的屋子里，昏黄的灯光闪烁了几下，所有人都莫名地安静下来，等待老洛里继续说下去，但他只是用发灰的瞳孔打量着华家兄妹，又伸手从背后的柜子里掏出一个上锁的大箱子掼到桌上，才继续说：“又是一群小倒霉蛋。”
天使很是不解，皱着眉头问老洛里：“什么叫她们不属于这里？她们不会受处罚吗？”说完有几分不礼貌地打量着坐在他身旁的朝舜。
老洛里不知道从哪里掏出一把繁复镂空花纹的钥匙，连头都没抬：“不关你的事，弥宵凉月，天使族，违反了《未成年族类保护法》中在没有成年天使指导的情况下试图飞跃黑山山脉的条例，你将被禁止使用翅膀飞行六个月。”
“什么？”他“唰”地一下站起来，因为华家兄妹还稳稳地坐着，他只会被桌子磕腿，“呜”地一声坐下来抱着膝盖后悔着，等老洛里将箱子打开，从里边儿取出一本厚重典册时，他已经面目沉重地接受了这个处罚，带着几分祈求的眼神：“那我可以走了吧？”
老洛里将他的石卡递给年轻警察，微笑着看穿了他的心思摇了摇头道：“当然不行，威金，先把他带到休息室里去，然后联系他的母亲或者父亲，你清楚流程的。”
威金利落地接过石卡，将弥宵寄星“拎”了出来，他比威金还高了一点，此刻朝舜想着天使居然还会怕长辈，真实得离谱，那警察叔叔应该不至于对她们太“野蛮”吧
“姓名？”
“年龄？”
老洛里忍不住开口解释了：“你们也看见了，这里应该和你们的世界完全不一样，实话讲，你们是再也回不去了。现在最重要的是以后漫长的生活。”
华朝舜裹着老洛里刚给的黑灰色毯子，端坐在凳子中间抱着自己的小背包，里边儿还装着自己的证件、平板和充电线，看起来在这里也没有多大用处。朝舜继续权衡之时，留璎还惊魂未定，而华祁尧在板凳的另一侧稳坐泰山，应该是手机没电了，继续默不作声地扣手机壳。
老洛里的絮叨里，朝舜倒也得到了一些有用信息。比如，这个世界有魔法，而这次意外，简单来说：他们是在时空某个重叠时刻，有着相似地磁的区域连接，通过偶然产生的不稳定裂缝误入的。至于怎么回去？不好意思，从没有“异乡人”回去过。
“所有因为意外到来的‘异乡人’，最后都留在了这里，还在念书的呢就念书、工作的呢就找个谋生，她们为灰纪元之后的发展做了不小的贡献。”
“虽然不应该随意翻阅的，但是——”老洛里将那本从箱子里取出的，用宝石镶嵌装帧的厚重典册翻开，转了个方向，指给朝舜她们看：“上一次共三个异乡人，是从不同世界来的。有两个掉进了内海里。另一位出现在希山，就是黑山山脉最北边的山峰。这个异乡人有三只眼睛。”老洛里指了指典册中间的一行字，也不管她们看不看得懂：“他最后生活在冀源西区，和一位人类小姐缔结婚姻，是十多年前的事情了。后来他想要‘回家’，结果造成了一场灾难，唉。”
“什么灾难？”朝舜忍不住问道，留璎和华祁尧实在太能憋了，朝舜不能忍受自己一无所知。
终于有个人肯开口说话了，老洛里舒朗一笑，再听她的语言发音，老洛里十分确定她们就是误入的“异乡人”，他抿了一口杯子里的饮料道：“什么灾难？三只眼的异乡人打算从哪里跌倒就从哪里爬起来，他从希山来自然就想从希山离开。”
他荡了荡杯子里的饮料，这次朝舜看清楚了，杯子里的饮料是蓝紫色的，“他不知道在哪里学会了一种古老的空间魔法阵，便创新改良一番，变成时空法阵，结果着急忙慌地跑去希山验证，那一天希山就此消失了！法阵启动之时如同天崩地裂，娜祂赋予的土地平白地被割走，大地失色，海啸持续了整整三天三夜。”
“沿内海的街区都受了重创，那时候我在城西的街区巡逻，十来天没合眼。最严重的是连接守忘城的列车航线，刚修了三分之一，全没了——当时许多魔法师还有工人都……”
像是扬起一缕灰尘般停下，他慢悠悠地溺醉在时光里，举起桶杯转身：“再续一杯，威金。”青年警察不知何时已从休息室出来，依旧坐在昏黄灯光下整理着典籍，起身端起那木杯离去。
“你们既然也是从黑山来的，就别想着去吞噬那里的山了，别说有没有上一位的本事，自从出现‘异乡人’开始，多少有能力的魔法师都尝试过了，回不去的！魔法院也曾派出不少首席帮忙处理，但是灰纪元之后，世界能量不稳定，时空交织错乱，胡乱使用时空法阵只会适得其反。你们的前辈们，在魔法院协助下设立一个‘异乡人’基金会，随着误入的异乡人越来越多，渐渐地基金会也越来越富足。你们这些意外闯入的小可怜，现在是可以依靠补助，安心地在这里生活下去的。”
朝舜一边消化着老洛里的庞大信息，一边悄悄翻阅着那本典册。上面的姓名稀奇古怪，人物留影也各有不同，别说三眼的，还有虎身的，带着毛茸茸尾巴的，甚至还有根本看不出人样的，记录写着“多触须，爱低吟，乱人心。喜水，智慧生物，须按时查访。”一个敛目浅笑的女战士章纹刻进了质感极佳的纸张里。
最吸引朝舜的是一个看描述就很像自己所处世界的“异乡人”，“人类，姓名艾力吾拉音。”他的留影栩栩如生，服饰却看不出年代。朝舜实在推测不出时空错乱到底只改变空间，还是连时空一起扭曲了。
“这段时间，你们暂时能够转换语言文字，这是神的预言，最长的纪录维持了半年左右，所以你们还是需要学习这里的知识才行。”老洛里转回典册，认真地看着她们，眼睛里满是真诚，说实话，的确看不出他有任何欺骗或者愚弄，是真实的，是她们在看见漫天大雪时就应该接受的现实。
“我们姓‘华’，”朝舜深吸了一口气，连游戏都需要迈出第一步。
“华？你写一下，只是单个字吗？”老洛里看着朝舜的笔画，感叹不同文明的奇妙，单姓啊。
“名字呢？也是一个字？”
“不是。”朝舜纸上写出自己的名字，顺便替留璎和华祁尧一起写下来了，写在上面的名字如同有生命般游游舞动，这纸摸起来也很特别。
老洛里似乎看出了她的疑问，这里边儿就这个女孩比较乖巧，便嘿嘿一笑科普道：“这些是附魔的羊皮纸，好用吧？”他的羽毛笔轻轻地一拉，那写在纸上的名字就纷纷撬动起来，乖乖地按照顺序飞舞到典册上去，重组成这个世界对应的文字。老洛里接着又问道，“年龄？”
“十八。”朝舜如实回答着。
“未成年啊，那还要替你们找一户寄养的家庭，你们肯定更愿意待在一起吧？”他捻着自己发白的胡子，好像心里已经找到了寄养人选。
“我成年了？！”朝舜皱着眉头反驳道，自己年后就满十九了。
老洛里也是第一次处理异乡人的事，有耐心地解释：“在我们这儿，二十岁才成年。她俩呢？”他用目光觑着朝舜两侧一句话都没说过的兄妹。
“十七。”留璎淡淡地回答道，她一开口居然没有直接嚎啕崩溃，看来大家都比想象中坚强不少。
“二十二。”华祁尧一开口说话就是骗人的把戏。华朝舜没有反驳，等他接下去的表演。
“嗯？”老洛里多年的断案能力让他的目光一眼不眨地停留在华祁尧的脸上，如同枭鹰般锐利，“如果你二十二岁，倒是可以给你一个人找间房子和工作。”
“我不可以做监护人带上她们一起吗？。”
“监护人？不行，你的生存能力还需要评估，在没有断定你有能力获取稳定的经济来源前，不可以负责你的两个妹妹。”
华祁尧脸上有了几分恼色，他再怎么自私也不会人生地不熟的就把妹妹们寄养在别人家，他一只手扣在凳子上，低沉的气压围绕在周围。
朝舜撇了一眼他的动作，这才开口：“他十九岁，七月才二十岁。”对上老洛里的目光：“是真的。”
“你们是亲兄妹？”老洛里看着这相近的年龄，有些羡慕异乡人短暂的孕育期。
朝舜摇了摇头：“我们的父辈才是亲兄妹，。”她不清楚这个世界对于此的称呼。
“那就是堂兄妹了，你们对寄养条件有什么特别的要求吗？”
朝舜觉得安排在一起估计也是为了他们方便集中观察：“家庭人口不要太复杂就行。”她可没有处理复杂家庭关系的经验，或者说是她们。
老洛里心领神会，收回羊皮纸，仔仔细细地誊抄了一番，一时间笔画纷飞起来，等誊完后，他又饮了一大口威金拿回来的饮料，在典册上刻画着，一道闪光接过，她们三人的留影显露在典册之上，如同照片一般，还是立体会动的。
之后老洛里从桌子下面掏出一枚印章，重重地摁在那几页上，女战士鎏金的盔甲在纸页书浪中闪烁，似乎还沾着血气。老洛里将留影小人按进纸里道：“好了，明天会给你们安排好寄养的家庭，你们肯定也累了，现在先跟着我去旅店歇歇脚吧。”他从椅子上拿起一件长斗篷，放好杯子示意她们跟上，一盏提灯飘在空中，摇摇晃晃地在前边儿带着路。朝舜回头看了一下休息室，那个天使估计得在警察局待一晚上了。
警局外的街道，雪还在下，锈红色的砖石路隐约可见，这么晚了，街上连个流浪汉都没有，一时不知是治安太好还是天气太冷。她们所在的街道两侧有间隔地升起浮雕立柱。四周的昏黄街灯足够照亮街道，又不至于过于明亮。
“这是干什么用的？”朝舜指着立柱问道。
“城市列车，虽然慢了点，但是对于失去魔法的人来说还是很方便的，毕竟长距离魔法阵传送消耗比较大。”老洛里慢悠悠地走在最前面。
“啊！那像地铁？上面居然没有积雪？”
“立柱里刻着魔法阵，可以阻挡一定的自然破坏，这些老旧的马路就麻烦一下，每天都需要打扫。最近黑山山脉重启跨城市列车，你们算是运气好，遇到了附近的巡查员，不然就说不定喽。”
提灯猛地一个刹车转了个弯儿，拐进了一处狭窄的巷子，可以窥见尽头一张荧绿字迹的破旧招牌上歪歪扭扭地写着“寻汤”二字，几只夜鸦正停在上面，即便提灯靠近，也没有不害怕得飞走，依旧歪头打量着朝舜一行人。
老洛里踏上台阶敲响了旅店木门，只听门后传出类人的尖细声音：“来客人啦！来客人啦！”
过了好一会儿一位穿着浅紫色睡袍，戴着金丝边眼镜的老妇人弓身出现在门后，她看起来年纪已经很大了，苍白得近乎透明的头发打着卷披散着遮住耳朵，沟壑纵横的脸上还有零星几道方向诡异的痕疤，锐利的莹绿色眼眸透过老洛里打量着他身后的她们。
“哪里捡到的小孩？”她的声音没有想象中那么严厉，反而透出一股奶咖啡的浓郁优雅。故事。
“黑山，山上的魔法阵明早要让她们去查看一番，上次修复的已经不管用了，才几十年，该让魔法院那些老家伙再精进精进了。”老洛里抖了抖斗篷上的积雪，率先踏进了门，将提灯挂在了门背后。
“进来吧，孩子们，这是寻汤旅店的店主，你们可以叫她湖石婆婆。”老洛里将一叠画着奇怪天秤的纸币放到柜台上，湖石婆婆腾出了位置让她们进门。温馨的旅店一楼映入眼帘，一窜幽蓝色的小火苗在壁炉里跳跃，门背后一张像“妖精”的老树皮脸也同时打量着异乡的旅人，留璎吓得藏到朝舜的身后。
湖石婆婆咳嗽了一下，那张脸转进了门里再看不见了。湖石婆婆慢悠悠地从柜台后拿出登记册道：“明天天亮前交房就行，记得来把她们带走。”她将三把钥匙递给老洛里，指了指楼上。门后的提灯跳起来，往狭窄的楼梯处蹦去。湖石婆婆消失在柜台和楼梯之间的小隔间里。
老洛里将她们送到二楼，把钥匙一一递给了朝舜她们：“门上标有房间号，明早十一点前我会来接你们，在寄养之前我们需要先去认证身份，还有好多事要处理呢，早点睡吧。”说着突然眼疾手快地抓住了跳动的提灯，瞬间消失在了走廊里。
“姐姐，我想和你一起睡。”留璎还抓着朝舜的手臂不肯放，跟着她一起进了房间，另一边华祁尧看了她俩一眼点点头，转身进屋子。
旅店的房间很干净，一张四柱帷幔的小床放置在中间，软和极了，壁炉里燃着和楼下一般的小火苗，微弱但温暖。窗外的星光甚亮，朝舜和留璎背靠着。朝舜听见隐隐传来的啜泣声，没有出声仿佛睡着般安静地望着窗外，过了好一会儿，转了个身将被子牢牢地围在留璎脖颈处，撩了撩她泛湿的额发，翻身继续盯着星空沉入梦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