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环首刀下,鲜血洒溅,谢如讷的身上脸上也沾染了不少,腥气萦萦绕绕在鼻尖。长槊在握,环顾四望,目之所及之处,横躺斜趴了不知多少具尚且温热的尸体。

    大多是羌戎人,也有靖国人。

    乔震左臂上的伤口被胡乱包扎了几下,仍在汩汩淌着血,浸透了白布,走到了她身边,“都尉,您没事吧?”

    循声望了他一眼,谢如讷摇了摇头,问道:“这次有多少伤亡?”

    乔震的脸色有些难看,悲伤混杂着忧虑,踌躇着没有开口。

    “说吧。”

    她伸手为他拍了拍肩头上的落雪,语气平淡,“你不说,我迟早也会看到军报的。”

    “步卒死了五个,受伤的有二十来个。骑兵队里,也有两人三马伤着了,弓弩手倒是没有任何伤亡。”

    乔震说得吞吞吐吐的,眼神始终停留在谢如讷的脸上,关注着她的神情,“都尉,我们胜了。至于伤亡,这不怪您…都是羌戎人变得太狡猾了,您已经提前部署了两倍的弓弩手!也叫大家不要松懈了,其实是我们自己…”

    “不。”

    谢如讷斩钉截铁地打断了他的话,“你们随主将出战,主将就有责任审时度势,分析战局,保卫所有人,而不是只追求胜利。”

    乔震急得还想说些什么,就见她一抬手,仰头定定望着城头上的谢都尉,兀自说道:“兵不厌诈,战事瞬息万变,错了就是错了。此战不利,是我之过,我自会去公孙将军前领罚。”

    她见谢若屈面露焦急之色,暗叹一声,收回目光,转向乔震说道:“你也受伤了,快去找军医仔细处理一下。晚点来我帐内拿药,回去给大家分一分。”

    众人散去,战场被打扫了干净,北境终日不歇的飞雪很快就将一切血腥从大地上抹去,仿若一切都没有发生过。

    长风过境,知英灵何归?

    “吉郃,现在什么时辰了?”

    谢如讷方才处理完今日的军务,将案上的简牍一一归置好。恰见有人又来添灯油,揉了揉有些酸涩的眼睛问道。

    “快过寅时了。您,您认得我?!”

    吉郃下意识地问答道,随即一愣,兴奋得缓了几息才反应过来她竟直接说出来了自己的名字。

    “当然认得。你刚来时同我说过名字,还是子修的同乡?我没记错吧。”

    她搁下毛笔,望着有些面前有些激动的士兵,温声说道:“子修受了伤,举荐你来替他。这几日都是都是你在忙碌,帮了我许多,我还应谢谢你才是。”

    “不敢当,不敢当!这都是小人应做的。倒是都尉您…要多保重啊。您前几日才受了军杖,我在这守了七八天,加一起都没见您睡过几个时辰,等会儿天亮,就又要去巡营了。这样下去,人怎么能吃得消呢?”吉郃终是忍不住,把闷在心里好几天都话给说了出来。

    因着谢如讷的亲卫乔震在前几日对阵羌戎右部时受了些轻伤,他就成了小谢都尉的临时护卫。

    平心而论,吉郃原先对这个女娃娃做都尉也是有过不服的。

    即使他曾亲眼目睹过这个女娃娃的武艺,随她在战阵上搏杀过,心里也始终觉得她就是天生命好。顶着谢氏的姓和与圣上的交情,才能年纪轻轻就官至高位。

    倘若自己也有这种出身,这番军功岂不是手到擒来?说不定还比她要强出去许多。

    可这就几日,在他亲身经历过谢如讷的生活后,这股子歪理邪念被打消得彻彻底底。

    每日卯时起,张弓五百次,挥刀五百下,练习马槊,梳洗马匹,日日如此,无一日中断。匆匆用过朝食,辰时便要开始巡营,营中一应事物,不论大小,处处留心,以保营地各部运转无虞,官吏各司其职,恪尽职守。

    巡过营后,还需前往城外监察连日来因敌袭而遭受损毁都城防工事的修缮事宜,有时还会亲自参与,与民夫们一道挑土搬砖,卸沙和泥。

    这期间要是遇上羌戎前来盗边,上阵杀敌,下马安民也是她份内之事。

    夕食时分,各部司吏们则会纷纷将这一日的军务奏报送来,以待粗批。军中事务何其繁杂?但她仍是将每份奏报都细细审阅,详尽批复。吉郃好几次扫过,虽识不得太多字,却常常能见着批复长过奏报,其之用心,可见一斑。

    为在次日清晨前将处理好的军报及时送呈主账,请主帅决断事宜。通宵达旦,挑灯伏案,这些更是常事,经常熬得连他这个仅仅只需要站岗的都困顿不堪。

    这般辛劳,谢如讷却从没露出过半点懈怠,说过一句怨言,甚至连脾气都没有和人发过。

    民夫们见了她也不生疏畏惧,反而乐呵呵地同她打招呼,在干活时叙些家长里短的闲话。

    她永远温谦有礼,措置有方,从容不迫,任何复杂难事到了到了她手里都会迎刃而解,被处理得井然有序,脉络分明。

    “已有七八日?”谢如讷怔忡,惊诧的神情像是如梦初醒般,喃喃说道:“那我不是有七八日没有回去了?”

    长夜将尽,然熹晖犹迟,整个居延尚沉浸在最后的睡梦时分里。

    牵马行过街巷,偌大的城中,除开风声雪声与遥遥传来的打更声,唯有一人一马的脚步声入耳。

    扣响侧门铺首下所衔门环,厚重的大门吱呀一声打开。

    “少主!”当归看清了来人,欢喜唤道。

    谢如讷略一颔首,打了个噤声的手势,示意他不要声张,顺手将擘南赤的缰绳递给了他。

    “唯。”

    看着面前的马辔控绳,他差点呆愣在原地。

    小谢都尉爱马之名,全府全军谁人不晓?擘南赤是她年幼时连摔三日才驯服的烈马骐骥,出生入死的伙伴。向来都是她自己照顾,他人甚少染指。

    难得遇到这般机会,当归自然不敢轻怠,只是一个恍神就立马就接了过来,好生握在手里。跟在她身后往府院走去,压着嗓子,小声问道:“少主,可要在府上用朝食?我这就去准备。”

    “不必了,别张罗。我一会儿就要回军营去,这趟只是来取些东西。”她的脚步飞快,一边还在解着斗篷,“你把擘南赤牵到马厩去,喂些上好的豆料,再把身上的鞍子卸了让他松泛松泛。”

    “唯。”得了吩咐的当归旋即告退,自往马厩去了。

    又穿过一道院门,步上台阶,这才到了谢如讷的房间。

    “茯苓?”

    室内漆黑一片,炉内余烬已凉,空气里的苍术香也稀薄得几近寡淡,哪里像是有人料理的样子?

    思绪仅在脑中电光火石般地一转,谢如讷当即便自腰间一抹,寒光冷冽之间,那把剥狼皮斩狼牙的短剑就被握在了手里。

    茯苓是她的贴身仆婢,除开她日常起居外无需操心府内其他任何杂务。更何况自己走前还亲口叮嘱过要她悉心照看阿日哈斯,所以她根本不会离开这间屋子。

    到底是发生了什么?

    她家世清白,平日里最是机灵,人又和善,根本没有与人结仇生怨的可能性,谁会想加害她呢?

    还是说……是阿日哈斯被人发现了?!

    虽不信有什么人能悄无声息地进入守卫森严的都尉府,摸入她的房间,还能在不惊动任何的情况掳走茯苓。

    但不论什么情况下,自保总是没错的。

    她俯下身子融入夜色,警惕地留意周遭响动,脚步放缓,慢慢向暗室处走去,呼吸也调得均匀而绵长。

    确定过眼下房内无人后,谢如讷不动声色地打开了机关。

    咯哒,咯哒。

    一阵石板滑曳之声过去后,她走到了一处云流凤鸟纹样的挂锦之前,掀开后便见椒泥墙上赫然露出了一密道。

    “你放开我!放开我!不管你把我怎么样,我都不会带你去找少主的!”

    离暗室还有几步之遥时,她听到了茯苓的声音,说得什么没听清楚,但小姑娘中气十足,不像是受了伤的样子。

    谢如讷默默收起了短剑,理了理先前在马上被风吹乱的衣袍,清清嗓子站在门前唤道:“茯苓,嚷什么呢?”

    屋内突然静了下来,紧接着一阵咋咋呼呼的骚乱,她满耳朵都是茯苓咬牙切齿的抱怨声。正好笑着,眼前晃过一道人影,定睛一看,不是阿日哈斯还是谁?

    甫一见谢如讷,他就一把抓起她的手直冲冲地往里走,把她按到从前常照顾他时坐得那把床边的漆枰上。自己也大马金刀地坐在榻上,抱着手不说话。

    谢如讷有些懵,下意识地伸手去探他的额头,却被他一个后仰给躲开了。

    她只好去摸他的脉,看看是不是哪里又不舒服,怎料他竟一个摆手将她的手给格开了,就连和他说话也是一副置若罔闻的模样,就是气鼓鼓地盯着前面的地板看。

    谢如讷哑然,不过倒也没觉怎么,这位大爷的脾气早就领教过了,自己也有法顺他的毛。就是不知茯苓怎么招惹他了,竟能把一个剑眉星目的英俊少年郎给气成一个熟透了桃子,又红又扎手,这可是连自己都没办到的事,到也不简单。

    用眼神示意茯苓退下,她从怀中取出一物。

    “你瞧,这是什么?”

    少女的声音不同以往优容柔和,而是带着几分雀跃期待,上扬的尾音进到阿日哈斯耳朵里,莫名地生出一种挑逗的缠绵。

    “阿日哈斯?”

    谢如讷把手掌又往他跟前送了送,举着说道:“我这几日都念着你呢,特意给你带的礼物,你也不看看吗?”

    他扭过头,仍固执地不看她。

    “好吧,看来是我自作多情了。难为我今日刚处理完军务,连眼睛也没合过一下,就巴巴地赶回来。你既不想见我,我走就是。”她说罢便果断合掌收起东西起身,刚要迈步,衣角就被拽住了。

    “何事?”谢如讷故意问道。

    “你坐下。”阿日哈斯拍了拍身侧的地方,闷闷说道。

    谢如讷暗暗偷笑,顺从地坐下,主动接过台阶下了,“然后呢?”

    “睡一会儿吧。”

    “什么?”谢如讷疑是自己听错了。

    他忽然抬起了头,认真地看着她说道:“我守着你,不会让你睡过的。”

    “不是说一夜没睡了?马上就要天亮了,还不赶快睡一会。”阿日哈斯看着对面人黯淡苍白的脸色,忍不住伸手碰了碰那有些浮肿的双眼,心疼道:“这几天,你是不是都没有休息好?”

    “没事的。”

    被触碰过皮肤像是火燎般灼热,心脏也跳得过快。谢如讷不喜欢这种超出掌控的感觉,一把抓住了他的手腕,放到自己膝头开始诊脉,顺道转移了话题,“你真的不想知道我给你带了什么吗?”

    “想知道,但更想你好好休息。”

    阿日哈斯在见到她后,只觉接连几日积攒起来的满胸膛的怨怒之气一下子就消了。也不想急于向她讨个说法,质问为何一声不吭地就将自己丢在这个暗无天日的小屋子里八天。只想让她能够好好地睡上一觉,恢复些精神。

    谢如讷没有接话,只是在切完脉后,在他的掌心放了一物。

    一方小印,细腻温润,柔泽内蕴,上面的钮式竟被雕成了狼型,背部弓起,四足抓地,显然是狩猎时蓄势待发之姿。刀法灵动流畅,毫无滞断,造物栩栩如生,足见琢刻打磨之人技艺之高,构思之巧,用心之妙。

    “那日我去查看城防修缮,恰巧碰到运石料,里面居然有块小小的玉料原石。虽然品质不佳,也有杂色,但好在质地坚硬,极有韧度,正是做印信的好材料。”

    她说着又将印信翻了个面,露出刻文,解释道:“阿日哈斯,在靖国话里就是‘美玉’的意思。这是私印,所以我就自作主张,给你取了个靖国名字。”

    他低头摩挲着印信,“叫什么?”

    “大靖取名,往往以单字为贵。《劝学》中有言‘玉在山而草木润,渊生珠而崖不枯’。枯木逢春,恰合你的境遇,故取一个‘润’字。你没有户籍,索性随府上的姓,也姓谢。所以名字是谢润,字瑾之,这印上刻得是“谢润之印”,如何?”

    阿日哈斯紧握着那方印信,认认真真地听完了谢如讷的一番解说,末了绽出个极为迷人的笑颜,说是明眸皓齿也不为过,分外诚挚地看着她,一字一句回应道:“好,你想的名字一定很好。其实…我没太听懂你的意思。你说什么书什么学,我都没看过,也不明白。”

    “但是我明白,你的心意。谢如讷,这是我此生,收到过最好,最宝贵,最值得珍惜的礼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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