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茯苓不通羌戎语,好几天没人和你说话,是不是闷坏了?”

    “嗯。”阿日哈斯点点头,黑白分明的眼瞳里流露出恳切之色,“我的身体已经彻底好了,不想总一个人待在屋子里。”

    “你的伤是都养好了,只是元气未复,还有些虚弱。总吃药也不是办法,这暗室里久不见阳光,的确不利于补益。”

    “你说过的,救我回来是想要报答,我情愿为你效力。留在这里,什么也做不了,怎么帮你呢?”

    谢如讷看着他殷殷切切的眼神,沉吟片刻后苦笑道:“我的确想过要送你回左部,助你铲除那篡位的叔叔,保你再登王位,与我相约出兵右部,一举彻底将其剿灭。”

    她深深叹息,“但我没想到羌戎右部来得如此之快,行动如此之密。眼下城中根本没有可分之兵,保你重归左部;我也彻底被牵绊住,分身乏术。更叫人担忧得是,我料不多时,右部的大军就会不满足于这些小打小闹,彻底失去耐心,大军压境。届时连出城都难于登天,遑论北归?”

    “别忧心。”他忽然握住了谢如讷的手,微笑着安慰她,旋即道:“右部的大可汗还是呼莫敦延,这你是知道的。但他已经老了,甚至比我父汗还要大,他的儿子兄弟们也早就等不及了。”

    她听后略一思忖,说道:“权柄鼎盛之家,勾心斗角,争权夺利都是常事。就是不知是否为我可用?若他们只是一家子窝里斗得凶,对外却是一致的,那就更棘手了。”

    “我虽被我叔父遣去做质子,但实为奴隶。柔茹的规矩,只有最尊贵的人,才能享用最好的奴隶。按理说,给我打上烙印的人应该是呼莫敦延,可实际上却是他的斡赤斤-额日和木。”

    “依照你们的规矩,幼子守灶,正妻所出最小的儿子将继承汗位。呼莫敦延想把汗位传给他,这有什么问题吗?”

    阿日哈斯却晃了晃头,继续分说:“幼子守灶的确是草原上的规矩,但前提是一脉相承的年长兄弟们能够分到足够的人丁牲口,以保他们离开家族独立生活,甚至与其他部族争夺地盘。”

    “可额日和木的阿娜,是呼莫敦延从一个小部落那里抢来的,只育有这一子。加上这些年右部其实也没能从大靖这里捞到什么好处,各方面实力较之前增长得慢了许多,但人的胃口倒是已经被喂大了,年长的那颜们根本就不满意自己能分到的那些牛羊部民。这个节骨眼上,呼莫敦延还要一意孤行,把汗位传给尚未成年的斡赤斤,这难道不是问题吗?”

    “那现在右部中最有实力,名望的那颜是谁?”

    “斯钦巴日,他的大儿子,就是他把我从额日和木那里抢走的。”

    谢如讷一顿,心下了然。难怪阿日哈斯遭到非人程度的折磨,原来是这位斯钦巴日将自己嫉妒,愤懑,仇恨通通发泄到了他的身上。

    若继续再说下去,必然又要将他心上好不容易结痂的伤疤再度撕开。

    但她有不得不撕的理由。

    “那,呼莫敦延没有发现吗?额日和木就这么也没有反应?”

    “其他两个倒是一母所出,是一伙的,本来也就不喜欢这个阿度。我被抢走,能扫额日和木的面子,他们正求之不得。待斯钦巴日嚣张跋扈之时,再在呼莫敦延面前把这事给捅出来,加上额日和木在旁边煽风点火,那场面…呵,当真精彩,我也就是那时候趁乱逃出来的。”

    谢如讷的一只脚刚从挂锦后踏出来,茯苓就扑了上来。

    小姑娘委委屈屈地撇着嘴,紧紧跟在她身后,寸步不离地絮絮叨叨地说着暗室里的那个人有多么难伺候。

    “少主,我昨晚进去给那个人送药,没想到他直接扣住我不让我走!囚了我整整一夜!话也说不清楚,就敢直呼您的名字,还要我带他去找您!”

    “名字不就是让人叫的吗?”

    她坐在席上,望着茯苓抱怨,浅浅笑道,“你呀,千好万好,可只一点爱生气不好。我知你是为我,但气大伤身。这样吧,你去我的私库里挑一套喜欢的钗环,就当是我替他向你赔礼,顺道在再取一匹蜀锦来。”

    “蜀锦?!”

    茯苓还没从能得新钗环的高兴中缓过神,就听到谢如讷要取蜀锦,心有所感,忙道:“少主!这蜀锦寸锦寸金,咱们阖府里也不过十数匹。您先前已经送出去了一件价值连城的银鼠皮裘衣,这回该不会要送蜀锦吧?!”

    “聪明,就是要送去程府。去快吧,时辰不早了,办好我还要赶回巡营。”谢如讷端起陶杯,呷一口清茶,眉峰一挑。

    “少主!家业再大,也经不起您这样流水一样地送啊!”

    茯苓耍赖似地长唤了一声,跪伏至她跟前,抓着她的衣袖说道:“这些好东西,您自己可一件都没用过。出生入死搏来的赏赐,好不容易攒下的家底。就这么白白送出去,还净挑贵的送。”

    “小吝啬鬼。”

    她屈起食指在她的额上轻敲了一下,故意板起脸说道:“让你去就去。再啰啰嗦嗦,我可就恼了。”

    茯苓无法,只得捂着额头起身前往库房。

    谢如讷透过眼前朦胧茶汽,瞧着茯苓的身影翩然而去,低声自语:“天下间,最容易划算的事情,莫过于送礼。不过礼物再好,终须人识货才行,否则岂非明珠暗投?还好程衍就是这个识货的。送他,可不会吃亏。”

    东方天际的鱼肚白方露,她便急着往回赶,未至营门,遥遥望见一小撮人聚在一处,推推搡搡,吵吵嚷嚷地不知在做什么。

    走得近些,谢若屈那怒气冲霄的话语格外清晰好辨,“好你小子,居然敢找到这里来!你知道这里是什么地方吗?还青雀,青雀两个字是你能叫的吗?!”

    她无语扶额,有些哭笑不得地摇摇头,心想今日这是怎么了,一个两个的都和自己的名字过不去,一个不给叫大名,一个不给叫乳名,不知道的还以为她是多么金尊玉贵的人物。

    牵着擘南赤踱步上前,见到阿兄的面容,不出所料,那副凶神恶煞,咬牙切齿的模样要是描摹下来贴出去,怕是可止小儿夜啼。

    人群中心的闹得热火朝天,外围的人也看得津津有味,那叫一个全神贯注,连被议论的正主到场了也没人发现。

    谢如讷站在旁边默默地看了好一会,程衍被谢若屈怼得张不开口,毫无反击之力,两只黑亮亮的圆眼里盛满了枉屈,双唇紧抿着似在极力忍耐等待着什么。

    “小子,我现在还对你好言相劝,愿意放你就这么走。可你要是铁了心地敬酒不吃吃罚酒,还在这里纠缠不休,那就别怪我对你不客气了!”

    “我不走!我就是要在这里等青雀!”他梗着脖子倔强道。

    “住口!”谢若屈气得脑袋都快冒烟了,不自觉地抡起了拳头,“我说过了,青雀不是你能喊的!”

    “就喊!青雀!青雀!这是她亲口告诉我的名字,为什么不能叫!”程衍看着眼前那虎虎生威的拳头,半点不怀疑它的威力,但他也是天生的犟脾气,偏生要和人对着干。

    劲风扫过脸庞,他忍不住闭上了眼睛。

    忽地周遭一阵惊呼。想象中的疼痛也没有到来。

    他壮起胆子,微眯着双眼睁开一道缝,只见一只骨节分明,修长有力的手握住了出拳人的手腕。

    “青雀!”程衍认出了来人,立马惊喜地瞪大了眼睛,露出尖尖的虎牙。

    谢如讷没有理会他,而是放下了谢若屈的手,扫视了一圈,将士们皆随着她的目光低下了头,只闻得她沉声说道:“既看够了热闹,就散了罢。待各自忙完今日之事,还请自去惩处受罚。下一次,切莫再做出‘擅离职守,聚众嬉闹’这样的事来。”

    众人何敢有不应之理?均是忙不迭应下,火速离开这个是非之地。不过须臾,营门前就只剩下了三个人。

    “阿兄,士卒操练的时辰快到了。你不去校场吗?”

    她虽有一百万个不情愿再一次惹恼兄长,好不容易和缓的关系,而今又要闹僵,怎能不叫人头疼。

    谢若屈的胸膛起起伏伏,愤愤难当,闻言直接甩开她的手,怫然答道:“去!自然要去,不然在此岂不是碍眼!”

    眼下门前就余了程衍和她两人,谢如讷牵着马,将他带到离营地稍远的一处地界,问道:“阿衍,你怎么来军营了?”

    “我是不是,给你惹麻烦了?”

    他有些懵懵懂懂地不敢直视她,见过方才她斥退众人时那副不怒自威模样,不知为何心中莫然生起了一股畏惧之意。

    那是连他亲眼目睹谢如讷杀光一整个狼群后没体验过的滋味,眼睛眨巴眨巴地观察着她的表情,程衍不好意思地道歉:“对不起。我只是好多天没见你,去府上找你,家仆们总说你在军营里。我去求叔父,他不带我来,也不让我来,所以我就自己偷偷跑来了。”

    “偷跑出来的,那你的马呢?”在看到他孤身一人时,谢如讷就有所预料,所以并不愕异。

    “怕被发现了,就没骑马。”

    许是发现谢如讷对待自己的态度依旧宽和,程衍也很快地调整好了情绪,将那一点没来由的惧意给抛诸脑后,讨好求夸地般向她笑着,“我记得路,就自己一路走来啦。”

    “那不是走了大半夜?”谢如讷此刻有些被惊到了,“你怎么躲过宵禁巡逻的?”

    “对啊。我昨晚假装睡了,其实是偷偷溜了出来。路上也遇到了几次巡逻队,他们也不怎么细查,很容易就能躲避过去的。”

    听到程衍对巡逻队的评价,她差点没气得口吐鲜血,心里已经把这只敷衍了事的队伍骂过一千遍,正思虑着回去要用什么手段,好好熬练熬练这群军纪涣散,毫无责任心的家伙。

    但这些话是绝不适合对外人说的,谢如讷牵挂着营中的事务,不欲再多饶舌,“阿衍,你是有什么话想当面和我说吗?”

    她这段日子虽然一直都留守在军营中,但程衍也常有信件带来。谢如讷往往会当即就看,答复几句后直接让送信的人捎带着传回,根本不像阿日哈斯一样基本断了联络。

    似今日这般不辞劳苦,夤夜出逃来寻自己,定然是有什么不能在信上说的要紧事。

    程衍警惕地将他俩周围仔细观察了一番,又将谢如讷朝自己的方向拽了拽,二人的距离在外人看来几近于没有,只差贴在一块儿了。

    “我叔父要带我走。”

    即使两颗脑袋凑在一起,他依然用最小的声音说道。

    “何时启程?去哪里?”

    谢如讷心有所感,脑海中闪过一张脸。

    “十五日之后,去酒泉。”程衍不舍地看着她,想继续说些什么,不料下一瞬就被抱了个结结实实。

    交颈相依偎,青丝互纠缠,就像那天在马背上,她也是这样环着自己驭马的。

    他就这样被抱着,一动也不动,生怕稍动一下,就会被误会成不情愿地挣扎,从而失去这一刻的欢愉。

    青雀,你也很舍不得我吗?

    “衍儿!”

    一道气急败坏地呼唤陡然响起,程衍吓得打了个激灵,登时转过身去,即见程因面色铁青,气势汹汹地迎面朝自己而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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