凉秋

    刘苌匆匆将王珩扶至内室,孔真早已将银针备好在了案上,王珩跌跌撞撞地滚到那黑檀木的镂空雕龙长榻上,半俯下身子长咳不止,孔真和刘苌又是搬夜壶又是捶背又是倒茶的,直忙得额间发汗。

    此时授章殿外伺候的太监们早已听见了动静,便纷纷欲进来照顾查看,刘苌见状忙将他们全部挡在了门外,眉毛一横,厉声道:“都跟蛾子一样乱扑弹什么?陛下不过是受了寒发了旧疾咳嗽两声罢了,用不着你们巴巴地扑上来!还不快去太医院备个案,说陛下咳喘犯了,将那素日里吃的药煎一份来,谁要是敢乱嚼舌根,我明天就要他的舌头!”

    众人听了,这才慢慢散了。刘苌将殿门关好,回到殿中,像王珩微微颔首,王珩这才放松下来,将自己的手从嘴上撤下来,那手上早已被鲜红的血染侵染成枫叶一样的颜色,他眉头紧皱,登时便从那嘴里“哇”地吐出一大口血来,孔真忙用帕子擦拭着留在王珩唇边的血迹,又蹲下来细细替王珩把着脉,那两根粗黑的眉毛几乎快绞在了一起。

    王珩口里喘着气,靠在身后的软垫上,身体里的寒意一阵大过一阵,他看着孔真愈发沉涩的面孔,试探道:“如何?”

    孔真忙跪倒在王珩的脚下,口中悲切之声几乎崩裂而出:“陛下近日优思过度,又不按时服药,加之陛下身体之内本就有极深的毒素,如今更是毒近心脉,奴才……奴才只怕……”

    刘苌急的跳脚,就连手上的拂尘都摔了:“这怎么会呢?你不是你师父最最得意的门生么,当初要你假借太监的身份伺候在陛下的身边,就是要你用毕生所学护陛下龙体康健,怎么你如今却说出这番话来!”

    孔真连连摇头,痛彻心扉:“奴才有罪!陛下在迎娶卫皇后的那天便已然吐了血,奴才当时就告诫过陛下,若要体内余毒不再侵蚀,必须静养调理,不能忧思动怒,更不能用心太多,可陛下这半年来偏偏日日忧心刻刻思虑,使气血更加虚弱,如今再次吐血,是血脉逆行血不归经之状,奴才技艺拙劣,护不得陛下安宁!”

    刘苌还欲再说,王珩已然一语打断,飘飘的声音像被切断了之后仍然在空中飘摇的断絮:“刘苌,不要怪孔真……这些年,他也尽心了……是朕自己的身子不争气。”

    孔真听得王珩为自己辩护,不由得更加愧疚,直伏在身上不敢起身:“奴才惭愧,当日奴才奉师命随侍于陛下左右,就察觉陛下体内之毒已然如根苗一样长遍了全身,即便是陛下及时停了药,奴才为陛下施针过穴,又兼以调理,也原本是走一步看一步的事情,奴才本以为可以慢慢清除掉陛下体内的毒素,可是奈何……是臣无能!望陛下赎罪!”

    王珩脸色苍白,气息虚浮,口中一片腥甜,他用刘苌送上来的水慢慢漱了口,方缓缓道:“这些话你一早说过,朕心里也明白,也早就存了最坏的打算,若不是这些日子你一直用双倍的参汤吊着朕的命,朕哪里来那么大力气处理好建大兴寺的事情?朕心里全都知道,朕的身子,外边看着照旧,里面却坏透了…..如今……你只告诉我,朕的身子……还可以撑多久?”

    孔真咬牙沉默良久,方从牙缝里挤出千斤重的两个字:“两年!”

    王珩并不震惊,只微蹙了眉头凝神片刻,最后,似笃定了什么一般恨声道:“那恐怕来不及了,要快!”

    刘苌听着“两年”两个字从孔真嘴里跳出来,顿时双腿都没了力气,直直跌倒在寝殿里的地毯之上,一把鼻涕一把泪地抽泣起来,还捂着嘴不敢让自己哭出声来,只看得见皱纹在脸上瑟缩地爬着。他半是啜泣半是言语地道:“陛下,都这时候了,您还想着大兴寺的事情,您要是有一个不好,老奴……老奴怎么对得起死去的慕容娘娘啊……”

    王珩挣扎着支撑起自己的身子,遥遥伸出自己的一只手,似是要去触摸刘苌一般,刘苌见了忙连滚带爬扑到王珩身前,握住王珩冰凉的手,哭道:“陛下莫要起身,好好休息着,要什么跟老奴说,老奴去办。”

    王珩顿一顿,将自己的气渐渐理顺,过了良久才缓缓开口,那声音肃穆而沉郁,似是顷刻间就会有雨滴落下来:“这件事,只有我们三人知晓,万莫传与第四人,尤其……尤其是皇后。”

    孔真不解道:“这是为何?陛下也看见了,娘娘冰雪聪明,心有玲珑,还深明大义心怀天下,是一心一意为陛下和大梁着想的人,陛下为何连娘娘也要隐瞒?”

    刘苌亦道:“孔真言之有理,眼下这偌大的未央宫里,只有皇后娘娘才是和陛下携手并肩之人,更是咱们可以相信依仗之人,陛下实在不必瞒着娘娘啊。”

    王珩苦笑着缓缓摇头,那笑似是能挤出泪水来一般:“阿昤性子刚烈倔强,若是知道朕病重之事,必然会想尽办法为朕医治,朕已然是注定命不长的人,又何必再连累她替朕费心?她被朕拉进长安,拉到未央宫里来,本就是切断了她一生的念想,她又是如此帮着朕,如此为大梁考虑,以至于将司徒启得罪个彻底,如今她因为朕而家破人亡,肝肠寸断之余仍旧不忘为朕筹谋,这样的女子,天下哪里去寻第二个?司徒启和卫家的事已然够她焦头烂额了,朕本就不忍,所以更加不能再让她为朕担忧思虑。”

    刘苌不禁涕泗横流:“陛下如此情深义重,可奴才只是担心,来日娘娘如若发现陛下一直瞒着她,必定会较今日伤心百倍。”

    王珩眼底有无限的悲戚还有愁思略过,似寒鸦的翅膀在他的眼底投下了丝丝的阴影:“朕是个不值得托付的男人,与其让她日日为我忧虑平增烦忧,还不如最后大痛一场地好!痛过了,便忘了。朕不是情深义重,只是看着皇后,朕每每想到过去的自己,倘若过去,朕能如她一般坚强果决,沉稳执着,或许……我们都不会如今日一般狼狈,朕只是想看着她,如同看着心中的自己一般,便也不会那么遗憾了。”

    孔真起身替王珩用热毛巾敷手,希望温热的毛巾能带着王珩一丝的温暖,他一边捂着王珩的手一边道:“陛下如今千万莫要再思虑许多了,如今陛下的病情急转直下,奴才不敢用烈性药,只敢用温补之方慢慢调理,此药方更忌讳动气动怒,陛下更要多多注意。”

    王珩忧伤到了极处,那作为一个男人的柔软和悲切也如流水一样倾泻了出来,他的眼里似是烛光又似是泪光,斑斑点点凝在一处,像是要化开一般,他不禁长叹道:“身为君王,焉有一日不劳心劳神?真不知,上天要朕投身王家,是眷朕,还是害朕,”他的柔软仅仅在一瞬之间,随后又是满眼的苦涩和淡漠“不过,此生朕没得选,朕只有劳心劳神,才得以弥补过去的糊涂,将来史官提笔,才不至于将朕写成炀帝商纣一般的昏君,将来见到母妃和父皇,才不至于无颜相对,而皇后……朕只有劳心劳神,才不至于让她对朕、对这个天下失望痛心。”

    此时,殿门被轻轻扣响,有小太监在窗外轻声道:“回陛下,药已熬好,请陛下服药罢。”

    刘苌忙拭干了自己的泪,快步将药取来,并不交给王珩,而是递予孔真。孔真将药拿在鼻子下面细细闻了,道:“此药里仍有不少的乌头、半夏、木通、大青叶等药,还加了一味泽泻,服之,肾肝两亏,气血淤堵,使体内毒素淤积,病势更加沉重。”

    王珩听后连连冷笑,带动着新一轮咳嗽的爆发,他伏在榻上连连咳喘不止,知道唇边又有丝丝血迹涌出,孔真刘苌俱是痛心疾首,忙扑上来为他捶背擦汗。王珩平复之后,一抿笑久久不退,直让人背后发凉:“有人等不及了,不只是他,这天下万民,也等不及了。”

    次日清早,是合宫嫔妃觐见的日子,这是梁王朝历代的规矩,中秋节的第二日,后宫女眷应齐聚皇后宫中聆听教诲,折桂兰祈福祝祷。今年又恰逢尉迟贵妃中秋之夜暴毙于寝宫,六宫上下纷纷以为不祥,所以这祈福之事便更加隆而重之,杯台金盏、祭坛香烛,桂子幽兰,还有专门为祈福所做的香包折扇,祭月神所供的月饼新肉等等,通通无一不精。毓书速来缜密妥帖,站在正殿的高洁之上从容不迫地指点着来来往往做事的宫人们,脑门上却也起了一层又一层的汗珠子,她也顾不得休息,只用帕子飞快擦了便又开始盯着宫女们干活,到了天明之时,她估摸着昤安已经起床梳洗了,便动身去小厨房内想看看早膳准备地如何,不想刚走到门口,就听到里面的宫女和太监窸窸窣窣地在秘密说些什么,那声音虽极低,却也听得清楚。

    “昨晚小全子在皇后娘娘的寝宫里守夜,说娘娘昨儿夜里出去了一趟,约莫一个多时辰以后才回了寝殿,没过多久贵妃娘娘就没了,你说,这贵妃娘娘死得蹊跷,会不会和咱们皇后娘娘有干系?”

    “皇后娘娘虽说平日里话不多,却是头等的雷厉风行之人,前些日子病着不见人,眼见着都要死在这晗元殿里了,今日却又容光焕发地召见嫔妃,你说说,就是用了太上老君的还魂丹也没好得这么快的啊!要我说,皇后娘娘早有杀贵妃的心思,就是在找一个时机罢了。”

    “了不得了不得!这皇后娘娘过及笄之年不过三载,二字还没开头呢,便这样厉害!你我二人往后还是谨慎着当差,别把咱们的命折在她那里才好。”

    “谁说不是呢?来日,皇后再为陛下生个儿子,这将来整个天下都是她的,咱们跟着皇后,还怕没福享么?”

    毓书在外听着觉得着实不成体统,一怒之下便推门而入,厉声训斥道:“好大胆的奴才!成日里不做事只知道在背后嚼主子的舌根子,皇后娘娘的福气是你们可以随便议论的么?做好自己分内的事情才叫惜命呢!”

    那二人本聊得畅快,却不料毓书突然神兵天降,早已六神无主,只有跪下告饶的命,嘴里喊着“奴才有罪,姑姑饶命!”,毓书冷冷哼一声,吩咐道:“还不快将那酥酪圈和酱菜碟子归置好,再把牛乳松子桂花糕匀一点出来备着,一会儿给各宫娘娘做小食,有这求饶的时间,不如好好想想该怎么伺候好主子,也好多拿一份赏钱贴补家用。

    一时毓书离了小厨房,便径直往昤安的寝殿里走过去,掀开那珠玉帘子往里屋走去,却见昤安正坐在镜前,由冉月立于身后,为她梳着最最高贵华丽的凌云髻,昤安自己则慢慢用银挑子挑了些许珐琅蓝紫如意花小盒里的玫瑰胭脂,往自己的唇上细细涂着,毓书见状便上前,将妆奁里的眉黛取出排开在桌前,又将那一盒六枝的赤金云纹点翠凤凰簪从柜子里取出,细细一点却发现锦盒里的簪子少了一枝,不免叹道:“这晗元殿里竟也有手脚不干净的人,好好的簪子少了一支,真是作孽!”

    昤安并不在意,反温言道:“现下时节艰难,哪里都是三灾八难的,现下听闻齐鲁那边又有些不太平,朝廷开支困难,宫里也吃得紧,奴才主子各有各的难处。罢了罢了!左右只是一个簪子,身外之物而已,若能解奴才们的一时之急也是好的,只是日后仔细些,偷窃一事终究作孽,不可再生了。”

    毓书点头,又回头去柜子里取了同是六支一盒的赤金兰花镶和田玉的簪子来,走过来慢慢一边三个地插在昤安的云鬓之上,方微笑道:“娘娘心善,体恤百姓,每每克扣了自己的用度来开粥棚做面饼接济穷苦百姓,方才奴婢看那眉黛也只是寻常的铜黛,想是娘娘刻意节俭着,好省出银子来为百信做善事罢。”

    昤安拿起铜黛细细描着眉,慢慢道:“如今日子过得不太平,宫里衣食虽仍旧供应不缺,却也是一日短似一日,再不紧着点花销,只怕这月例银子都发不出去了,更不用说寻常百姓家了。别说本宫是皇后,就是只是寻常官家小姐,也该有这样的觉悟,父亲若在世,也会赞许我这么做的。”

    冉月把一支烧蓝点翠的蝴蝶簪子拿起来,往昤安的头上试着,一遍试一边道:“娘娘是好心,可奴婢就是气不过宫里其他人嚼舌头,说娘娘只管紧着未央宫的用度来给自己挣贤良名声,不管宫里人的死活,奴婢头一个听不下去!听说那齐鲁之地近日□□死了不少人,山贼土匪打打杀杀,官府插手却也于事无补,好多人衣不蔽体饿死在路边,她们自己在长安两耳不闻窗外事,却尽来编排娘娘的不是,实在可恶极了!”

    毓书也在一旁附和,并将方才小厨房听到的话悉数复述给了昤安,又道:“这守夜的小全子嘴巴不干净,旁人也一起跟着说,奴婢就怕一些不干净的话传了出去,引得六宫猜忌,流言更甚。”

    昤安沉默半晌,将一片嫣红的胭脂拿了又放下:“如今秋来时气阴冷,宫里有人不小心着了风得了癔症也是有的,将那些染了病的胡言乱语的宫人们逐出宫去,免得搅弄得合宫不宁。”

    毓书心下明白昤安的意思,垂首道:“奴婢明白,立刻便去安排。”

    一旁的冉月打理好了昤安的发饰,又从衣橱里取了一件明黄垂珠的五凤祥云的衣裳来,问道:“今日是大日子,娘娘可要穿这件?”

    昤安摇头:“对着外头,本宫是大病初愈,宫里又刚没了一个贵妃,还是素简点好,穿那个鹅黄的便是。”

    梳洗用饭后,合宫上下十余位嫔妃已然乌压压地在晗元殿的院子里站了一地,粉香鬓影,珠翠泠泠,直压过了满园桂子秋兰的清香,只是那为首的再也不是贵妃尉迟娴音,而是正二品的明妃温意嘉。她一身娇俏的杏红色芙蓉金线织锦长衣,头上是累累的紫罗兰翡翠流苏簪环,明艳灿烂,直让这暗淡的秋色都鲜亮了些许。她身旁的陈昭容却是一身素净的柳黄色长裙,头上的簪花也尽是素绢的,简朴素雅,几乎和秋色融在了一起。明妃见了,用绢子擦拭一下鼻尖的香粉,娇笑道:“昭容平日里素净也就罢了,今日觐见皇后这样的大日子,怎的也这么灰扑扑的,好歹也是从二品的昭容,衣食穿戴是皇家的脸面,总是这样也不成个样子!”

    陈昭容并不懊恼,只是浅浅一笑,恭肃道:“明妃娘娘教训得是,只是皇后娘娘厉行节俭,素日里不用波斯青黛,只用寻常铜黛画眉,嫔妾卑微,不过追随皇后娘娘而已。”

    明妃知道昤安素日里的厉害,心里很是畏着,却也对昤安的出身甚为不满,一直在昤安跟前敷衍着面子。她本就对昤安克扣各宫用度不满,只是一直憋在心里也不敢说,如今贵妃一死,她已然是众妃之首,身份不同往日,气焰也自不然嚣张了起来,乍然听得陈昭容一言,心里更为气恼,不免小声嘟囔着:“皇后娘娘千好万好,昭容这般捧着皇后,何不离了你的维春殿,搬来这晗元殿,也好日夜追随着皇后的恩典!”

    陈昭容本也门楣显赫,虽说不得王珩宠爱,早年间也凭着家室一步步熬到了昭容的位置,可自从父亲没了之后,家族内争斗不休,明争暗斗,她这一支也就败落了下来,如今自己的弟妹和母亲还要靠着自己的接济,门庭冷落终日劳碌,日子过得紧巴巴的。昤安心细,每每有所赏赐,她也心中感怀,对昤安很是尊敬,加上她个性温柔恬淡,不好口舌之争,只信明哲保身之理,也自知自己争不过明妃,便只静静笑着,不再与之争辩。

    明妃看她低眉顺眼,心中爽快,便把手里的绢子轻轻一甩,讥笑道:“昭容又如何?从二品又如何?自己是个丧门星,就不要怪他人拜高踩低,更不要怪陛下不把你放在眼里,运数尽了就要认命,依仗没了就要低头,如此道理,恐怕不需要本宫教给昭容了罢!”

    话刚说完,就听见那正殿的雕花红木琉璃扇大门“嗤啦”一声大打开来,昤安不高不低的声音从里面绵绵传来:“总闻得自古逢秋悲寂寥,可为何明妃的声音还是如此生机盎然的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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