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落

    凉月如银盘一样冷冷地挂在授章殿屋檐的棱角上,投下淡漠的丝丝光亮,那戗脊之上的吻兽都成了黑乎乎的一粒,分不清哪个是龙哪个是凤,只有最前头的凤骑仙人还能隐隐辨出些许模糊的轮廓。月色下的授章殿失了白日里的华彩和肃穆,只剩了无数神秘而巨大的影子,似一个黯淡而沉重的怀抱,只有最最明亮的月光才能丝丝缕缕地渗进去。授章殿的正前方有一个以白玉为栏围的硕大的花圃,上面雕刻着牡丹、蜀葵、茑萝、碧桃等吉祥图案,其间种了一大丛的海棠花,点在厚密的枝叶只见,煞是明媚动人。此刻月光不偏不倚洒于花圃之上,似点亮了一地的星星,更显娇媚妍丽之色。

    王珩就站在这巨大的花圃之前,被月色勾成一个颀长的影。

    刘苌从暗处缓步上前,对着垂首的王珩低声道:“禀陛下,携芳殿娘娘没了。”

    王珩轻轻“嗯”一声,仿佛那是再寻常不过的一件事,他头也不回,淡淡道:“吩咐礼部,贵妃尉迟氏,久侍宫闱,温良敦厚,雅达六宫,端孝和睦,更有生育公主之荣,遂追尉迟氏为忠悫皇贵妃,为显其容光,特让司徒启亲自操办其后事,务必隆而重之。”

    他淡缪的口气就和眼前的月光一样凉薄,可就在一瞬之间,他的眼中又囤满了温软而疲惫的笑容,对着身后浅浅响起的脚步声笑道:“你来啦。”

    刘苌亦俯身行礼,口中道:“皇后娘娘长乐未央,千岁金安。”

    卫昤安款款上前,并不直接看王珩,而是望着摸不着边际的月色,淡淡道:“陛下终究还是给了她身后的哀荣。”

    王珩的眼神不知寄往何处,里头尽是倦意和惘然:“她是妧儿的生母,为了妧儿,她必须死得光荣。朕的掌上明珠,绝不能因生母而蒙垢。”

    昤安点头,那语调莫名其妙地沉重起来:“是啊,到底是有女儿,不同于那些未曾生育的妃嫔,生前死后,陛下都不得不给她些面子。”

    王珩听昤安语气之中有隐隐的忧愁之意,早已猜出了其中原委,他也并不意外,转过头看着昤安,道:“她都告诉你了?”

    昤安愣神片刻,终究还是释然笑道:“那不重要,迷药也好寒汤也好,对臣妾来说,都不再重要了。”

    王珩凝视着昤安眼中沉甸甸的倔强,内心怅然不已:“朕记得……你很喜欢孩子。”

    听王珩如此说,昤安的眼里便有三分的怆然,仅仅一瞬,又淹没不见:“天下女子之多,臣妾不过蜉蝣一粒,传宗接代延续香火之事,少臣妾一个又何妨?”

    王珩听闻昤安此语,只觉得心都揪成了一团,眉头也渐渐皱起来:“阿昤,很多时候,朕很想保护你,可又暗暗怀疑,你刚烈坚强如此,又是否真的需要朕的庇佑?其实……你不必如此,哭闹一番,朕心里反而好受些。”

    昤安无声无息地笑了,眼底有隐隐的泪光浮现:“陛下心里也明白,哭闹,又有什么用呢?一切都是木已成舟,不可追溯了。”

    王珩垂首沉默许久,终于低低问道:“那日……那日你在授章殿内对朕说的那些话,究竟是计划使然,还是你的肺腑之言?”

    昤安和王珩都不曾忘记,那日,刚刚得知卫仲松死讯的她是如何气急败坏又如何疾言厉色地奔向了授章殿,又是如何在王珩面前说出了那一番让两人之间如蒙冰雪的话语,纵然这是昤安除掉尉迟贵妃的步骤之一,但多少个日夜,王珩仍旧不免暗暗揣测又暗自不安。他不知道昤安的话里究竟有几分真几分假,倘若那是假的,那卫昤安未免也太过老辣和精明,竟在得知父亲死讯的一刻钟之内就盘算好了如此巨大而缜密的计划,但倘若那是真的……

    “您一面怜悯这臣妾,一面却也提防着臣妾,难道臣妾说错了么?您对臣妾的信任和器重,当真廉价!”

    “您偏心臣妾,爱护臣妾,究竟是因为愧疚,还是因为还怕臣妾有朝一日倒戈相向呢?”

    “何时开始,连活着都变成了一种错误?天下之大,就容不下一个卫昤安和一个小小的卫家么?”

    利斧之言,言犹在耳,声声不息。

    昤安久久凝视着王珩,想从这个帝王身上捕捉到一丝滚烫的烟火气息。最终,她也只是惘然一笑,道:“自然是肺腑之言,臣妾是大梁的皇后,却也是卫家的长女,家人生死之际,自然是那个卫家的长女在与您说话,”她深吸一口气,又徐徐呼出,方继续道“不过,日后,那卫家的长女便已经死了,作为卫家的女儿,我恨过了,哭过了,怨过了,更疯过了。从此以后,在陛下面前的,将永远是大梁的皇后。”

    王珩窃窃一笑道:“阿昤,若是皇后那样对皇帝说话,可是犯了大不敬之罪的,”他含着温和的笑意,“可偏偏是你,无论如何?朕也对你怨怪不起来。”

    昤安靠近王珩,感受他绵软的呼吸声:“臣妾不愿欺瞒陛下,臣妾确实在极怒极悲之时嗔怪过陛下,也怨怼过陛下,不仅仅因为您是陛下,而是因为,臣妾将您视作知己盟友,若在这摇摇深宫之中,陛下都不能扶我帮我,那昤安真真正正的,就是孑然一身了。或许就是因为这份期待,才让臣妾那般痛苦和抓狂,可是之后臣妾才懂,您先是陛下,而后才是昤安的知己盟友,陛下做任何事,都需心怀天下,昤安实在没有那个资格,要求陛下为了卫家一门一户,来赌上整个天下的得失利弊。换了臣妾,臣妾或许……不,是一定,会做出与陛下一样的选择。所以,臣妾委实没有那个资格来怪陛下。”

    王珩的神色如同被水淋湿一般,惋然道:“阿昤,你可知,朕有时真的很希望你能同那日一样,同天下间所有寻常女子一样,伤心了就冲着朕哭闹、发脾气,不满意了就冲朕撒撒娇,卖个乖,但是你不同,你和所有人不同,朕真的对你的坚强和倔强又爱又恨,阿昤,你何必那么懂事?”

    昤安面对王珩,忽而莞尔笑了,她伸出手,替王珩将身上的披风捂好,笑道:“那样,臣妾便不是陛下心中的阿昤了,不是么?”

    王珩久久无语,只能遥遥注视着昤安,似乎想穿透这张皮囊,看出些别的模样来。

    昤安忽然开口,语气飘飘如同起伏的风声:“陛下能不能告诉昤安,您是从何时开始怀疑尉迟贵妃的?”

    王珩轻挑嘴角:“什么?”

    昤安道:“臣妾并没有和陛下说起过臣妾计划的全部内容,陛下却可以帮着臣妾散布帝后不合和意欲废后的流言,还和臣妾一起演了一出上好的帝后离心的好戏。如此与臣妾里应外合歼灭尉迟氏,前前后后如此一气呵成,简直天衣无缝,除去陛下和臣妾的默契之外,臣妾不得不怀疑,陛下早已提前知道了什么,并且已然开始做了什么。”

    王珩了然,淡淡笑道:“阿昤你不是会赌气撒气之人,大多时候,你都冷静理智得可怕,你那么久不搭理朕,连刘苌都不搭理,还自己放出了帝后不合的言论出来,朕就知道你一定也对宫里的某人产生了怀疑。朕既知你的心思,又怎能不从旁襄助一二呢?更何况你还要朕帮你将鸡汤端给尉迟氏,好端端的,给她端鸡汤做什么!朕即便是一个傻子,也能从中看出一二了。朕的一干嫔妃里,只有尉迟娴音能够生下孩子,还扶摇直上坐到了贵妃的位置,若不是有人背后支持,她怎么会如此扶摇直上?朕早就怀疑她的身份底细,所以一直在她的饮食中下了不少的藜芦粉末,使久服之人气虚体弱、心肺衰竭,待积累到一定时日之后便会衰竭痉挛而死。”

    昤安恍然:“因为怕她怀疑,臣妾托陛下端给的那一碗鸡汤之中的茉莉根汁液并没有下十足十的量,依着林颂的推断,原本到天将明之时贵妃才会薨逝,可是她实际死亡的时间却比我们估量的少了几个时辰,原来陛下早已下了手!”

    王珩点头:“早在你进宫之前朕就开始动手了,只是仍旧要感谢你,若无你,朕恐怕一辈子都不会知道,朕的二皇子是死在了谁的手上,朕也永远不会知道,这个女人……她竟算计了朕这么多!”

    昤安不免讪笑:“却原来陛下早已有所防备,看来臣妾之计策,在陛下面前,也不过小儿之论,陛下是洞若观火,心知肚明。”

    王珩缓缓摇头,似是在给昤安无形的力量一般握住了她的手:“阿昤,你永远不知你为朕带来了多么大的惊喜,也永远不知道,你的出现给了朕多大的希望。朕是这世界上第一无能之人,但是你,却不一样……朕不止一次地想,若是朕早年如你一般勇敢坚持,或是朕可以早一点遇到你,这大梁江山,都不会如今日一样,险些葬送在朕的手里。”

    昤安垂下头去,低低道:“陛下……不,阿珩,我也时常在想,若我可以早一点遇见你,或许,你我都会比今日的你我纯粹幸运很多。卫家,也会幸运很多。”

    王珩听见一声“阿珩”从昤安嘴里流出,几乎是咧着嘴笑了起来,他带着三分明朗的笑意和七分的恍惚看着昤安,道:“阿昤,你最最让朕头疼的地方就是,你可以轻易地吸引一个人的目光,然后轻而易举地走进人的心里,不管这个人,是爱你还是恨你。”

    昤安缓缓将手放于微亮的夜空之中,似在打捞着一线月光,她的手上戴着赤金环刻水痕镶海珍珠的戒指,那海珍珠颜在月色之下的颜色非蓝非紫,珠光潋滟,耀目辉煌,更衬得昤安的手纤长柔媚,如开得正好的白菡萏一般:“是么?当真是好的本事,可陛下知道昤安如何想么?若是要我选择,我宁愿自己就是一块顽石,终日淋风沐雨,日晒雪压,在这惶惶人间站个几千年,慢慢随时间化成碎石尘埃,这一生也就罢了。”她忽而皱皱眉将手收回“这月光干净,珠宝金银反污了它的品格,还是莫要亵渎的好。”

    王珩静立良久,戚戚笑了,他似是受不住夜里的寒凉,捂住嘴轻轻咳了两声,将他苍白的手指放在自己柔软而凉白的唇上,悄然道:“若是……有来世,我不要与子成说,也不要花好月圆,更不要江山万里,让我做一片浮云,暗暗依偎在天际,水来则聚,风吹而散,自在飘摇,洒脱意识,便是上苍对王珩最大的眷顾了。”

    他低低说完,似是喉咙里漏了风似的复又开始咳嗽起来,且愈来愈烈,只把脊背都弯了下去,昤安在一旁看着,心中满是惊诧,忙伸手欲上去搀扶王珩,却不料刘苌已是一个箭步冲了上来,将王珩一把扶住,口中急切道:“陛下今晚贪杯多喝了酒,现下定是咳喘的毛病又犯了,还是快快进屋歇息罢!”

    昤安也是既忧且急:“近日来倒是没听见陛下咳嗽犯病,怎么?可是今夜喝了凉酒又着了寒气?还是请太医来看看罢。”

    王珩依旧用手捂着自己的唇,似是在支撑着自己愈发绵软的身体,他的声音也浑浊地像是加了一把灰一般:“不,不妨事,阿昤,夜深了,你快回自己的宫里去,莫要受了寒,朕这是老毛病了,并不妨事,你快些走,莫要染上了朕的病气!”话音刚落,就听到刘苌对站在远处的莫有灵还有毓书高声道:“快好生送娘娘回去!仔细着,莫要让娘娘受了寒!”

    昤安并不放心王珩,本想再看看,却又被刘苌挡在了眼前:“娘娘,陛下每每咳喘时都需静施针过穴,总是不见人的,不过一会儿便好了,娘娘莫要挂心,都是小毛病,并不妨事。”说罢,便扶着王珩疾步进了授章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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