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婉

    娴音看着面前严妆丽服的昤安,再看看空落落的寝殿,不由得心中大慌,忙对外呼道:“来人!快来人!”

    昤安悄然一笑,上前来缓缓用嫩如滑酥的手指轻轻覆住娴音颤抖的红唇,宛如月光洒在偏偏坠落的枯叶上:“贵妃不必再费力气了,携芳殿的人,早已被刘公公全都打发走了。如今这里就你和我,贵妃何不省省力气呢?”

    娴音的脑中顿时乱做一团,舌头直打颤:“你……你不是……”

    昤安笑着直起身来,缓缓道:“按着你的谋划,我此刻应该神志不清精神萎靡地卧病在晗元殿里,是么?”

    娴音惊怒交加地看着昤安,昤安却神情自若,只用闲谈般的语气絮絮道:“多谢贵妃的垂爱,在本宫被后宫众人嫌弃践踏的时候还能送来那样名贵的山参,本宫自然不能够独享,还需分甘同味才是,贵妃以为本宫说得在理否?”

    娴音登时明了,一张脸顿时变得煞白,就如同墙灰洒在了脸上,讷讷道:“刚才那碗山参鸡汤里……”

    昤安微笑颔首:“你在山参里下了什么,那碗鸡汤里便有什么。”

    娴音的眼里满是恐惧,伏在床榻上大呕不止,连连怒斥道:“卫昤安!你……你们好精妙的算计!”

    昤安冷的眼神幽微如细小的萤火:“把山参用茉莉根水浸泡,使茉莉根的药性深入根茎,服参汤便如口服茉莉根的汁水。茉莉根多服使人神志颠倒、全身麻痹,最后浑身肌理崩坏,让人癫狂而死,你对本宫如此用心,派人送了那么被茉莉根水泡过的山参来我晗元殿,雪中送炭,本宫何其感激,自然要投桃报李了。不过,你刚才用的那碗鸡汤里,本宫命人下了三倍的茉莉根汁子,用者意乱神迷,眼神混沌,正如贵妃现在的情形,贵妃感觉可好?”

    娴音浑身颤抖,摇摇惴惴地伸出手指着昤安,半天说不出一个字来,如同被风吹乱的碎屑一般。

    昤安走上前来,轻轻接住娴音的手,笑意暖如春阳:“你是不是想要问,本宫为什么要如此对你?个中缘由,你不是最为清楚的么?你拜在司徒启的党羽之中,替她在后宫中卖命多年,你早该想到有这么一天的,难道不是么?贵妃娘娘。”

    娴音挣扎在当地,颤颤巍巍迸出几个字:“你休要在这里信口雌黄……我……”

    昤安的笑恰如碎裂的玻璃渣一样,泛着冷而碎的光泽:“贼做得多了,难免露出马脚。你当初呈给本宫了一坛子解药气的香蜜,那一瓮香蜜之中,除了香蜜本身的味道之外,可还有别的香气呢!你素来喜欢制香,宫中满是名贵香料,长久以来,便会染上奇异而难辨的复杂香气,正因为糅杂了太多香料,所以那香味极其陌生,闻着的人也叫不出名字,可是日积月累里,只要是你携芳殿里的东西,就都会沾染上这一股奇异的香气,那坛子香蜜里,就有这股味道,可贵妃你猜猜,本宫还在哪里闻到过这股味道?”

    娴音冷冷笑着,目光如雪,忽而大笑不止:“那日挟持你,灌你药的太监的身上,也有这股香气吧!”

    昤安的目光陡然变得凌厉,上前逼问道:“猜得出结果,却猜不出原由,你为何要让你宫里的人灌迷药给我?又为什么让你的人要假传圣旨害死二皇子?为什么要帮着司徒启监视后宫?这一桩桩一件件,我确实百思不得其解。”

    娴音强撑着颤抖的身站起来,一双眼睛如同一把利剑一样,直直剜向卫昤安,片刻之后,才幽幽道:“卫昤安,你如此聪明,着实出了我的意料。来,再告诉我,你还知道什么?”

    昤安沉默半晌,方缓缓道:“你不是真正的尉迟娴音。那日本宫询问你尉迟大人的病情,你说他有所好转,可是当天早上陛下才同我说,尉迟大人已经病入膏肓几近弥留,足以见得你并不关心尉迟府中的动向,甚至对此懵然不知。那日本宫不过随口问你一句,你却即刻漏了马脚,让人不得不怀疑,所以我派了莫有灵秘密出宫调查,才知道原来尉迟府的大小姐自从进宫以后便再也没有回府省亲,每每家里人请求进宫觐见也被你以各种理由推辞,这让人不得不怀疑啊,恐怕,你就是他人安排进未央宫里的爪牙罢。”

    娴音“啪啪啪”地鼓起了掌,口中笑道:“卫昤安就是卫昤安,蛛丝马迹也能顺藤摸瓜,难怪司徒大人如此不肯放过你!”她稍稍一顿,又道“不过你可失算了,我不是受人之托才给你灌药的,灌的也不是什么迷药,陛下和林颂说那是迷药是在诓你呢!你不是想要知道其中的原由么?如今我告诉你,你可敢听么?”

    昤安的眉头微不可见地一皱:“你说什么?”

    娴音轻蔑一笑,看起来极其痛快:“怎么,皇后娘娘是不敢听了么?可是已经晚了,今晚是你来招惹我的,我自然要把我知道的都告诉皇后娘娘您了!”她抑制住眼前的迷乱和身体的麻木,颤颤巍巍地抓过昤安的手,然后用另一只手轻轻抚上昤安的腹部,笑容轻柔恣意地绽开:“那天你很痛吧,痛得撕心裂肺,而且还浑身颤栗如坠冰窖,不是么?”

    不安如同此刻窗外渐浓的寒意一样渐渐裹上了昤安的全身,她眼中的焦躁被娴音尽收眼底,更加激起了娴音的笑意:“那碗药不是迷药,是我亲自调出来的寒汤,让女人体质阴寒,此生与生育无缘的寒汤啊,我下了十足十的药量呢,就怕你不够疼!不够痛!那碗药,皇后娘娘可还受用?”

    昤安只觉得所有的疑惑此刻都有了归处,为什么王珩看向她的眼神会那样柔软和忧虑,为什么连林颂和毓书都众口一词说流血腹痛只是她的幻象,为什么自从那以后林颂就不允许自己再饮寒凉之物,却原来,是她早已被那一碗寒药伤了本元,从此与子息无缘。

    她的嘴角扯过一丝悲凉的笑意,宛如落叶纷飞时被风卷起的萧瑟弧度,她的语气依旧镇静如磐石:“告诉我,为什么?”

    娴音幽幽的目光如围困猎物的猛兽,她愤愤道:“因为我恨你啊!所以我等不了司徒大人了,我要抢先一步,让你夜夜梦魇,痛苦难当!你不是很喜欢妧儿,很喜欢孩子么?我就要你一辈子都生不出孩子来,让你一辈子形单影只,年老时无依无靠,还有什么比老而无依更让人痛苦的呢?娘娘您说对不对?”

    昤安只能呆呆立在当地,百转千回中,凛然的醒悟如冰水般浇便她的全身:“那些让妃嫔们绝育的汤药,也是你的手笔罢。”

    娴音连连摆手,脸上的笑容却丝毫不减:“不不不,那可是先皇后的主意,我只不过是知道其中内情,帮着他们父女调了一个方子罢了,要说罪魁祸首,你该去找她和她的父亲才对啊!”

    昤安看着娴音疯魔般的样子,唇边冷冷吐出两个字:“疯子!”

    娴音似被激怒一般,将她一把扯了过来,扳着昤安的脸,唾骂道:“疯子?不错,我是个疯子,可是你卫昤安呢?你设了好大一出美人计啊,直把李林钧全家人的性命都设计进去了,相比你的城府,我还真是不值一提呢。”

    昤安不解:“李林钧?”

    娴音目光愤慨,此刻却已然含了斑斑点点的泪,如同浑浊的雾霭,她冷冷瞥视昤安,道:“卫昤安,你是卫家的长女,从小衣食无忧,极尽疼爱,可知颠沛流离,朝不保夕是什么滋味?你在闺阁里赏花弹琴的时候,我却孤孤单单流落在街头,每日都在盼着明天能不下雨不暴晒,每日只想着怎么才能够不饿肚子,怎么才能够找到一个地方睡觉,这样的日子,你只怕只在戏文里看过罢。”她掉在了冗长的回忆里,悲切道,“浑浑噩噩的日子里,是李公子将我从尘埃里打捞了出来,他给了我一个安稳的家,教我读书习字,陪我一起过年守岁,他说,说我是这世上最最懂他的人。他是这世界上唯一真心待我的人,给了我原本此生都不再期待的温暖。我曾发誓,我今生都只忠于他一个人,就算他要我顶替尉迟娴音进宫陪皇伴驾,就算他要我做他在后宫里的眼睛,我也绝对不会说半个不字,我的命是他给的,今生今世,我都只为了他而活!”

    卫昤安问道:“你说的李公子,是李林钧的独子李仕源?”

    娴音的眼里戾气尽退,显出少女一样的温柔来,她的目光就像是春天里摇曳的柳枝,乍然间生机了起来:“李仕源……就是这一个名字!我念了十三年!想了十三年!我十六岁进宫,在这宫里熬了十三年!只盼着有朝一日能够见他一面,哪怕……哪怕见面只是匆匆一瞥,哪怕他并不敢认我,哪怕他已经娶妻生子,与我从此萧郎是路人,我都不在意!只要那一眼,就足以温暖我在宫里的每一个夜晚。可是你!卫昤安,就是因为你,李家被满门抄斩,仕源被斩首在菜市口,你生生切断了我所有的臆想和祈盼!我活着一辈子为了什么呢?我就想再看他一眼,你连这一眼的希望都不肯留给我,卫昤安,你知道么?我有多恨你,我有多恨不得你去死!只要你在后位上安然无恙地活一天,我都会发疯发狂!我就是要你孤独终老,就是要你此生都不得太平,如今木已成舟,你又能如何呢?卫仲松清白一世却不得善终,金陵卫家一朝尽散,只剩你一个女流还在世间苟延残喘,司徒大人好漂亮的手笔!当真是解了我的心头大恨!报了李公子的大仇!”

    说到最后,她整个人几乎要崩裂开来,倚着桌子阵阵喘息,额头上滴落下颗颗汗珠。昤安听到父亲的名字,一时忍不住整个人颤栗阵阵,一个巴掌呼在了娴音的脸上,眼神愤愤,言语几乎流火:“毒妇!当真无可救药!就因为你的李公子,你就为奸佞所用,监视后宫,欺瞒陛下,还杀死了刚刚出生的二皇子!你自己也是母亲,于心何忍?”

    娴音颤栗不止,像吐豆子一样一个字一个字地往外蹦:“你凭什么指责我?我是毒妇,你也是毒妇,毒妇相见,五十步笑百步罢了,真是荒唐!”

    卫昤安连连摇头:“满口深情,却尽是在为他人作嫁衣裳,你真是糊涂至极!”

    娴音冷笑道:“你懂什么?你可曾倾尽所有地爱过一个人?可曾将自己的心毫无保留地交付给一个人?你说得对,我就是一枚棋子,就是在为他人作嫁衣裳,那又如何?你卫昤安不也是陛下的一枚棋子么?用来和司徒启斗气的棋子!你以为王珩会真的爱一个女人么?他是皇帝啊!是这个世界上最最吝啬自己感情的人,他不过是把你当成了昔年的清白而无辜他,他对你有愧,对你不忍和怜悯,可是君王的怜悯又值多少钱呢?说我糊涂,你卫昤安呢?你还不如我这个满口深情的棋子!”

    卫昤安的泪意只在一瞬间,很快,她便收住了自己的泪,只凛然道:“司徒启野心勃勃,李林钧死有余辜,李仕源是他的儿子,也是刑狱司中的左副使,这些年来结党营私培养酷吏,几乎就葬送了整个天下!你这样不管不顾地效忠于他们,根本就是鼠目寸光的愚忠。你这样恨我,可你为什么不问问长安城外埋着的白骨们,他们恨不恨司徒启,恨不恨李林钧?恨不恨李仕源?为什么不问问兰贵人和小皇子,问问他们恨不恨你这个杀人凶手?”

    娴音冷冷瞥视昤安,头脑中的麻木已经渐渐深入,让她眼花缭乱,可是她仍旧不肯低头:“我不管!我只要李仕源好好的,我这一生,只为了他而活!”

    卫昤安不再与她争辩,只收回她淡若雾霭的目光,扭过头道:“你如此疯魔也好,至少,你也算活得无怨无悔了。你的时间所剩不多了,至多明早,你就会浑身痉挛而亡,有什么想说的或者想骂的,说干净了再走。”

    娴音哈哈大笑,几乎笑出了眼泪:“司徒启可是有耳目的,只要我放出信号,就会有人过来救我!卫昤安,你知道么?我最恨的就是你这张勾男人魂魄的脸,最恨的就是你现在睥睨一切的那双眼睛!我死了算什么?这个长安城里,可永远有人比我想要你死!”

    卫昤安忽然笑了,如蜻蜓点水一样细微,她缓缓摇头,道:“不,你不会,因为如果你的人敢对我做什么,我的人就会对你女儿做什么。”

    娴音的目光在那一瞬间变得惊恐,那里面的血丝似要裂开似的,她怒吼:“你敢!?”

    卫昤安依旧是波澜不惊的样子:“那青鸟纸鸢我做了这么久,可不能白做,你大可以放出信号,试试我这个家破人亡的皇后娘娘到底敢不敢。”

    娴音似是受不住打击一般,连连颤抖:“这都是你的局,你从那日我给你送香蜜开始便怀疑我,之后,你故意让人听见你和陛下争吵,故意把你和陛下不和的消息传出去,故意放出陛下要废后的消息,故意做出病恹恹的姿态来,和陛下联起手来故意引我上钩,然后将我铲除掉。”

    昤安眼里含着点点的泪,上前一步道:“这不都是拜你所赐么?你借着给我送补品的由头,把那一万两赃银慢慢送到了我的库房里,又安排宫女在去少府的必经之路上等着我,就是为了让我知道父亲已死的消息,你想让我奔溃让我从此萎靡不振,可是你未免太小看我卫昤安!家父的大仇未报,我怎么会糊涂至此呢?”

    娴音的身体一阵抽搐,最后像一只蛇一样扭动在地上,渐渐瘫软成一片,她尤自不肯闭眼,只喃喃道:“你竟全知道了?罢了罢了,尽是前生之事了,我……真是累了!就算我是死不悔改罢,可我真的好开心,这一生,总算是为他而活,为他而死了。”

    昤安看着她,不知从心里的那个地方生出了一线怜悯来,她淡淡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她笑了,仿佛是飞蛾尽力扑向最后一粒火光:“清婉……他取的,有美一人,清扬……婉兮……。”

    野有蔓草,零露漙兮。

    有美一人,清扬婉兮。

    邂逅相遇,适我愿兮。

    野有蔓草,零露瀼瀼。

    有美一人,婉如清扬。

    邂逅相遇,与子偕臧。

    昤安默念着,突然想起,李仕源三十余年的人生里,娶了一个妻子以后就再无纳妾,从未如他的父亲一般眠花卧柳,纵情声色,而是一门心思地扑在了官场之上,将自己的大把时光,消磨在了刑狱司冗杂的琐事中。

    或许,深情之人,往往淡漠。

    或许,在那场名为利用的交易里,李仕源也在不经意之间掏出了自己的一颗真心,无数个深夜里,他也曾眺望向未央宫携芳殿的方向,然后心怀着和清婉一样的固执和祈盼,默默怀念着当初的那些岁月,将自己满心的思念尽数隐藏。

    他们的固执,他们的祈盼,他们与正道相违背的忠诚,那一段掩藏在时光深处的模糊而清澈的岁月,那无数次似是而非的心猿意马,那一次次相对无言的心事眼波难定,从头到尾,为的都只是这八个字。

    邂逅相遇,与子偕臧。

    昤安苦涩一笑,虽深恨眼前的女人,却也慢慢低下头去,对已然停止了呼吸的清婉柔声道:“愿你来生能够洗脱这些罪孽,处江湖之远,和他自在逍遥,平凡相守罢。”

    她哀哀一笑,终究是转身离去,再不回头。

    外头,是被秋色还有明月席卷的中秋之夜,花好月圆,万物升平。

    庆业十四年八月十五日,贵妃尉迟氏突发恶疾,暴毙于寝宫,享年三十一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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