威慑

    明妃见昤安一身鹅黄色百鸟绕菊的半新长衣,在阴阴的秋风里竟也如此妥帖周全,那鹅黄的颜色虽极其清淡素寡,却不知为何到了昤安身上便平白多了几分凌冽的雍容和贵气,更衬得一张脸比昨晚的满月还要柔媚冷清,自是不怒自威,光耀晨色。

    明妃的脸上登时就有些挂不住,竟觉得自己一身艳丽的衣裳就像是青楼里的脂粉一样,俗不可耐到了极点,就连头上的珠玉之声都像是一阵阵讥笑声。她自幼娇养,容貌更是从无敌手,是自信惯了的人,正因如此,此刻才愈发恼火起来,脸上青一阵黄一阵,把手里的粤绣帕子绞了又绞。

    众人见昤安出来了,一院子的妃嫔们自是依着规矩,对昤安行了端端正正的稽首大礼,口中道:“臣妾叩见皇后娘娘,愿皇后娘娘长乐未央,万福金安。”

    昤安淡淡笑道:“今儿风凉,难为你们一大早过来候着,快进来用些茶点罢,等时辰到了咱们再到后面儿去祈福祝祷。”

    一时众人皆入了晗元殿正殿,各居其位,殿中的湖蓝漆描金三足香炉中点着冉冉的鹊脑香,紫檀木小几上是热气旖旎的新茶。昤安细心,还按照各人的喜好口味在每人身侧的桌案前放了各色点心,明妃身边的是兰芷软糕,陈昭容旁边的是各色腌果蜜饯,徽贵嫔和康嫔身边是芝麻卷儿,就连素日里最最不得宠的魏美人身旁都放上了她最爱的玫瑰水晶饼,其余嫔妃的边上也尽是精致果点,独独张婕妤和胡才人的边上空无一物,只有一盏粉白的茶盅,在如此妥帖周到的布置之下显得格外寒碜。

    众人看在眼里,皆知道是因为张婕妤胡才人二人依附贵妃,平日里多传昤安的闲话很是聒噪,这才惹得昤安不待见她们,都纷纷在心头讥笑着,只是不出声。

    昤安在正中的座位上坐稳了,手里一盏青绿的茶盅,徐徐吹着里面纠缠着升腾的滚烫热气,不急不躁地慢慢饮了,只见张婕妤和胡才人的脸青一阵红一阵,最后转为瓷一样的苍白,方才朗笑开口道:“照顾不周,各位将就着用些罢。”

    明妃性格最为肤浅浮躁,此时也不动茶点,只慢慢撩拨着手上的虎睛石的戒指,笑容里似加了粘稠香软的蜂蜜一般,娇滴滴道:“皇后娘娘心也真大,昨儿夜里才没了一位贵妃,娘娘今天就有闲心布置茶点招待臣妾们,果然是皇后,这胸怀心肠终究和咱们不一样。”

    昤安缓缓将茶盅放到毓书手中,将右手手肘随意搭在扶手之上,一双冷冷的眼睛定定凝视着明妃,直把明妃看得心里发怵:“那依着明妃的意思,贵妃去了,咱们各宫上下就应该孝衣素食,随旗举哀,连老祖宗的规矩也顾不得了么?”

    明妃一时语塞,毛毛躁躁地绞着胸前的珍珠坠子,还未说话,就听见昤安又絮絮开口:“别说昨日死的是贵妃,就是今儿躺在棺材里的人是本宫,也由不得旁人枉顾了祖宗们的规矩后宫的法度,贵妃又如何?凭她是众妃之首还是公主生母,都没有满宫为她素服戴孝的道理!听明妃的意思,仿佛心里对贵妃很是敬重,怎么本宫见你今日还是严妆丽服地过来了?明妃,己身不正就先莫要急于正人,不然还不是白白地打了自己的脸。”

    不同于寻常的女子,昤安的声线生来就寒噤噤的,像是冬日里井里头碎碎粒粒的冰渣子,那声音既不娇俏也不柔和,而是天生带了一股莫名的冷清和涩哑,连同那嗓子里说出来的话也时常凉潺潺的,听得人骨头发寒。譬如此刻,昤安不紧不慢的一席话既打压了明妃又肃正了自己的正室地位,旁人皆敛声屏气不敢出声,就连明妃此刻也尴尬低头,虽脸上仍旧是气鼓鼓的,却也因着昤安的气势而不敢放肆撒野。

    坐在明妃下首的陈昭容含笑道:“前些日子宫里头流言四起,那话说得难听得很,皆因陛下忙于政事娘娘又卧病在床所致,今日见娘娘神采奕奕容光焕发,想来必定是大好了?可见前些日子的流言实在荒谬不堪,当真是污了人的耳朵呢。”

    昤安笑道:“流言肆虐,衰而复起,说得多了,只怕传谣的人自己都信了,哪里还管真真假假呢?信则烦忧沮丧,不信则天下太平,还是陈昭容细心,不曾为谣言所惑。”

    陈昭容低首淡笑,谦卑道:“这贵妃娘娘一去,宫里又添了好多的琐事,加上如今时节并不太平,陛下多烦忧,娘娘也终日劳碌着,现下天气越发凉了起来,娘娘还是千万保重身子才是。”

    明妃冷冷瞥一眼陈昭容,道:“说起这贵妃仙逝,还真是好大的阵仗,要司徒大人亲自为她安排丧礼事宜,这贵妃平日里也并不算十分得宠,陛下还真是给她脸了!”

    昤安看着香鼎里的乳白色的烟,心思流转,王珩知道贵妃是司徒启安插在后宫里的棋子,因此才要司徒启亲自操办丧仪,明面上是给了贵妃最大的哀荣,暗地里却是在狠狠打着司徒启的脸,想来此刻司徒启定是气急败坏,却有苦说不出,倒真是大快人心。

    徽贵嫔闲闲吃着茶,漫不经心道:陛下再怎么给贵妃哀荣那也是死了的人了,这人一闭眼,再大的哀荣又有何意义呢?倒是白白可怜了蕴乐公主,小小年纪没了亲娘,可怜巴巴的。

    昤安道:“陛下感念公主再过几载就到及笄之年,故而将公主接到授章殿自己亲自看顾,贵妃泉下有知,想来也会欣慰些许。”

    众人一言一语,只有张婕妤和胡才人瑟瑟缩缩在座位上不敢言语,连那呼吸声也是深一下浅一下,张婕妤只觉得自己的脑门上全是汗珠,正欲饮一口茶平平心气,却发现那茶盅里根本是空空如也,一时又气又急,手上力气全失,竟将茶盅摔坏在了地上,零零碎碎一阵响声,将殿中诸人的目光全都引了来,张婕妤更是窘迫,恨不能化作那香鼎里的一撮灰消失在众人眼前。

    明妃的笑声在此时此刻分外刺耳:“哎呦喂!臣妾只当皇后娘娘多宽厚的人儿呢!怎么这张婕妤的茶盏里连一滴水都没有?如此偏颇狭隘,说出去真叫人笑话!”

    张婕妤见明妃替自己分辨,忙挤出满脸的眼泪,哭得娇滴滴的,一副比窦娥还冤枉的模样,颤颤巍巍地跪在地上哭诉道:“臣妾不知是哪里得罪了皇后娘娘!今日竟然受到这样的折辱,臣妾好歹是陛下的婕妤,娘娘贵为一国之母,何以如此羞辱臣妾还有胡才人?臣妾当真是心寒呐!”

    那张婕妤的声音在殿中缭绕不绝,一阵凄厉过一阵,直哭得两眼发酸发胀,连额间的头发都散了下来。一边的胡才人看准了时机,也滚下了座位,一双眼睛里全是凌乱破碎的泪光,当真是我见犹怜的模样,她声嘶力竭道:“嫔妾等不过是和贵妃娘娘交好罢了,并未有任何对不住皇后娘娘的地方,娘娘今日如此偏颇对待臣妾二人,明日岂不是要直接赐死了事?贵妃勤勉贤良,臣妾等故而追随左右,一直恪守本分,今日贵妃才去,怎么娘娘就要修剪后宫的枝叶了么?”

    徽贵嫔掩口大惊,口中疾言:“大胆!皇后凤驾面前,也容得了你们这班胡言乱语么?还不快住口!”

    明妃冷哼一声:“哟!皇后娘娘还没说话呢,你在这儿巴巴地做什么人情?张婕妤胡才人依附贵妃满宫皆知,贵妃生前也并未对皇后娘娘有半点不敬,反而鞠躬尽瘁事事周到,难不成这般妥帖的一个人也得罪了皇后娘娘?才惹得娘娘今日这般冷待贵妃的姐妹吗?”

    昤安但笑不语,慢慢把嘴里的枣核吐到一边的盘子里,才缓缓起身步至张婕妤和胡才人面前,依次扶起他们,唇边的笑意越发温和,只是那声音出口仍旧是冷幽幽的:“婕妤和才人都误会本宫的意思了,贵妃仙逝,陛下和本宫痛心疾首,怎会苛待她昔日的姐妹呢?今日之所以不设茶水款待二位,是因为本宫还有重赏赠与二位,这份大礼,旁人可是求都求不来的呢。”

    张婕妤和胡才人眼里的泪凝住了片刻,像一个在暗处窥伺猎人的困兽一样,喉咙里有丝丝躁动的呜咽,只是蛰伏在那里不敢放肆,昤安眼里的笑意更深,拿捏着一把清冷的嗓子对着外头候着的莫有灵道:“将本宫给二位主子备下的东西呈上来。”

    莫有灵掐着昤安说话的节奏,忙不颠地捧着彩绘漆盘进了屋,只见那彩绣辉煌的漆盘之上放着两个白晃晃的瓷盘,约莫拳头般大小,那瓷盘之上又用盖盅紧紧封着,看着煞是神秘,莫有灵恭恭敬敬把漆盘往张婕妤和胡才人二人面前一呈,嘿嘿一笑道:“二位主子,咱们皇后娘娘对二位的器重可都在这上头了,二位快领赏谢恩罢。”

    不等二人开口,明妃已脆生生笑道:“哎呦,皇后就是皇后,赏个礼物还这么大派头,越发显得我们这些人连领赏都不配了!只是不知娘娘有什么好东西藏了这么久,二位妹妹也赶快领赏,好让我们这些没见过世面的乡野村姑开开眼界。”

    这话说得委实刻薄无理,就连素日里最最端庄持重的陈昭容也不免提了一口气,可昤安却仍旧摆着一副挑不出错的笑容,捻着她清清沥沥的语气道:“明妃说的极是,二位妹妹快看看罢。”

    张婕妤和胡才人嗫嗫嚅嚅地掀开了那乳白色的盖盅,登时惊地汗如雨下,双双跌坐在地下,连叫也叫不出声,众人一时皆是奇怪,细细看去,却见那瓷盘里装的不是珍馐美馔也不是奇珍异宝,竟然是刚刚切碎的生猪肉碎末,油光光的一盘子,上面还有层层的血光泛滥,腻腻地堆在一起,煞是突兀。

    昤安淡淡一笑,上前单手拿起一只瓷盘,在二人面前缓缓滑过,口里道:“民食果蓏蚌蛤,腥臊恶臭而伤害腹胃,民多疾病,有圣人作,钻燧取火以化腥臊,而民说之,使王天下,号之曰燧人氏。想这浩浩历史一去千年,咱们这些后辈沾了先人的光,才得以腹胃舒适,不至于被那些腥臊恶臭扰了太平,可本宫每每读到《韩非子》的这一节都会唏嘘不已,如今的许多人,吃穿不愁肠胃温暖惯了,不经那些风霜凄紧,反而越发碎嘴可恶起来,实在是让人烦心。今日,给二位妹妹各一盘生肉碎末,也好让二位妹妹知道温饱腹暖不易,便也少搬弄些口舌上的是非,二位以为如何?”

    那瓷盘在昤安手里拿着,一遍又一遍在张婕妤二人面前窜着,肉末气味腥臭难闻,腻腻的味道直往人鼻腔里钻,搅得人的五脏六腑都不安宁了起来,就这么一阵一阵地在鼻子跟前来来回回,简直比要人命还要难受,她们两人在宫中养尊处优多年,又怎么受得了这样的气味?二人慌慌张张地想要躲闪,又不敢违拗昤安,两张脸上红一块白一块,急得眼泪颗颗往下掉。

    陈昭容在一旁已然明了昤安心意,缓缓附和道:“这可是个好东西,压得住嘴里的苦,化得开心里的苦,也好让老祖宗们知道咱们孝敬的心意,皇后娘娘如此用心,二位妹妹还是莫要推搪才好。”

    徽贵嫔费力压住自己脸上的笑意,将手里的绢子甩了又甩:“到底是皇后娘娘,这心思就是和咱们不一样,这恩典也这样别致有趣儿,殊不知,这生肉虽腥,可到了嘴里却是最最甜的,保管二位妹妹从此以后不再生了口舌的是非。”

    坐在角落里的魏美人原本是话最少的,此刻也不免偷揶道:“可不是吗?二位姐姐可要吃尽了才好,才能领会皇后娘娘的一片心意啊。”

    张婕妤二人此刻早已吓得有些痴傻了,一听魏美人说到“吃尽”二字,一时更加错愕,几乎立马就要背过气去,还是张婕妤机灵,直直跪行到昤安面前,敛着气哀求道:“皇后娘娘饶命,臣妾有罪,臣妾无知,臣妾愚钝,不该为虎作伥,不该说那些不着调的话,不该议论皇后娘娘的不是,请皇后娘娘就当臣妾是一时喝醉了说了胡话,饶恕臣妾罢!”

    胡才人见张婕妤磕头告饶不止,自己也连忙爬到昤安的裙摆底下,哀哀求饶磕头:“臣妾有罪,臣妾有罪,往后再不敢搬弄口舌是非了,皇后娘娘母仪天下大慈大悲,就饶过臣妾这一回吧!”

    一时,满殿里皆是二人告饶和磕头的声音,咚咚咚响个没完,还有种种夹着哭声和抽泣声的哀嚎和哭诉,纷纷扰扰不绝于耳,殿中人一时都愣在当地,不敢言语,唯有昤安气定神闲地俯下身去扶起二人,面色温柔宁和:“二位这是在说什么呢,本宫是越发听不明白了,本宫不过是想着二位是贵妃身边的姐妹,素来仰慕贵妃的端庄贤淑,如近芝兰之香,应当懂得这先祖之不易,所以特地赏赐二位此物,也让二位为各宫妃嫔做一个表率,正如从前的贵妃一般,怎么反倒引来二位这般惊慌失措?快莫说那些胡话了,如今本宫赏赐二位,望二位承袭大行贵妃之仪德,心念祖先恩德,正后宫口舌之风和奢靡之气。二位可要当着各位嫔妃的面吃尽才是,别白白浪费了本宫一片心意才好。”

    明妃在一遍嗫嚅良久,才怯怯道:“皇后向来处事大气利落,怎么今日倒行起这种上不得台面的事情了,这样折辱嫔妃,也未免太不顾及陛下,不顾及后宫姐妹情谊了,这传出去像个什么样子?”

    昤安的声音愈发冷了起来,那气势也越发挤在了一起,迫人而疏离:“明妃好志气!看来明妃对治理后宫约束嫔妃之道可谓是颇有心得,要不这么着,你即刻随本宫去了授章殿,让陛下废了本宫尊你为皇后,到时候,不管是吃生肉还是吞铁片,只要明妃一开口,我卫昤安都绝无二话!明妃你看如何?”

    明妃吓得一哆嗦,随即不敢言语,昤安冷笑道:“本宫是这未央宫的主人,本宫的一言一行容不得旁人议论。本宫今天在这里正告各宫,贵妃走后,未央宫上下一切如旧,要是谁让本宫听到了半点风言风语,本宫第一个容不下她!如今天下不太平,你们就更要给我管好自己的心眼,管好自己的舌头!”

    一言既出,在座各位无不唯唯诺诺俯首称是,连大气也不敢出,昤安顺势把手里的生肉往胡才人和张婕妤面前一放,冷冷丢下一个字:“吃!”

    张婕妤自知逃不过,便畏畏缩缩地伸出手去拿了一点,捏着鼻子往自己嘴里送,谁知才刚刚入口,又忙不迭地吐了出来,跪在昤安面前大放悲声:“娘娘饶命!臣妾知罪,您禀告陛下降臣妾的位分吧,臣妾甘愿受罚,只是这生肉实在是吃不下去,皇后娘娘恕罪!”

    昤安款款踱步到自己的座位之上,将茶盅拿起来慢慢饮了一口,对着莫有灵淡淡道:“张婕妤吃不下去,你帮她一把。”

    莫有灵何等乖觉爽利之人,伸手薅起一把生肉就往张婕妤嘴里灌,丝毫不管这是一个花骨朵一样的娇滴滴的美人,张婕妤一时间又是哭闹又是吼叫,一面求饶一面干呕,直把嗓子都要扯坏了,两人撕扯半天,才把那一把生肉给她灌下了肚子。一边的胡才人早已吓得晕了过去,嘴里还尤自含着“娘娘饶命”。昤安气定神闲立于高坐之上,眼神淡如烟霭,只冷冷瞥视这眼前鸡飞狗跳的人和声音,仿佛一切只是一道光怪陆离的影子一般。

    过了良久,等那一盘生肉终于被全数灌到张婕妤肚子里之后,昤安才淡淡从影子里抬起目光,道:“各宫听旨,张婕妤心念贵妃,自愿请旨为贵妃守灵,本宫感念二人姐妹情深,遂命婕妤张氏即日起前往裕陵为贵妃守陵,以尽其哀思。才人胡氏,突发旧疾,病势沉重,遂从今日起移往宁安殿养病,非召不得出。”

    话音一出,眼前又是一阵的忙碌,抬人的抬人,收拾的收拾,当然,更多的,还是各位嫔妃起身接旨行礼的叩拜声,像是一阵阵云板,一下下、一拍拍,直直地往人心里去,似乎把昤安一阵阵哄抬到了云巅之上,昤安手扶着冰冷冷的扶手,却只觉得心里一阵烦恶和悲凉,像那股生肉的气味,冲破了这朝天的叩拜声,往她的心底里刺过去,再刺过去。

    就在这时,孔真急急地从外边跑过来,滚进殿中,还未说话就先开始涕泗横流,呜呜咽咽道:“皇后娘娘,大事不好了,齐鲁的暴民之患闹了这么些日子,一直治而无用,今早……那些暴民冲到齐郡郡守曹威真曹大人府上,杀了曹大人一家老小,占了郡守府,又夺了兵器马匹,开始往齐鲁诸县打去了,那为首的姜应还自立为鲁王,集结了一帮人号称要起兵反梁,如今沸沸扬扬声势浩大,民多拥立!齐鲁……反了!”

    似乎是谁冗长而沉闷的叹息从四方的每一寸土地上遥遥传来,荡进了离群的未央宫,吹破了这个秋日最后一点柔软的温度,那一点点的光终究还是散了,淡了,最后熄灭了。

    天下飘絮,乱的本就不止是一个齐鲁,只是姜应的造反就像是点燃了炮仗的引线一般,在大梁炸出了更多的星火和跌宕,南越国中断和大梁的附属国关系,开始磨刀霍霍陈兵西南。突厥的阿史那荣刚刚退兵,却又开始屠杀边界的大梁子民,冀州蝗灾过后秋季又开始了诡异的暴雨,一阵阵的灾祸如同滚滚的惊雷一样,不停地炸开在王珩还有卫昤安的眼前,当然,还有司徒启的眼前。

    让这满目的疮痍更加颓败的,是王珩的一道圣旨——修建大兴寺。

    中秋过后的半月,王珩突然下旨昭告天下,说他夜不能寐,突见金龙游于眼前,化成先皇向他训话,说他一人在黄泉之下游离萧索,常常魂魄不安,希望王珩能一尽孝道为他修建佛寺兴香火,一为大梁祝祷二祈生父安宁。本就是寻常一个梦,不想王珩第二天果真下令征发徭役修建大兴寺,以安先帝魂魄,这一举动不仅让朝堂上所有的大臣瞠目结舌,更是让司徒启和卫昤安史无前例地站到了统一战线上。司徒启再野心勃勃也知此刻风不调雨不顺,实在不应该再浪费国家劳力修建大兴寺,使民怨更甚,卫昤安则是一万个看不明白王珩,明着暗着劝了多次,可无奈王珩似乎对修建寺庙极其执拗,任昤安怎么劝说也一概不听,昤安每每念及此处都痛心疾首,也只是无可奈何。

    司徒启对王珩的执拗极为不解,却也分不出闲心来插手,这半月,他一时提防霍羲桀,一时又要调度兵马打压齐鲁反兵,一时还要亲自书信说和南越国国王,还要分出心思来照料尉迟贵妃的丧仪,不可不畏是心力交瘁,他也每每向自己的长子司徒烨抱怨道:“时节不太平,皇帝匹夫无能,当真造孽!也该是到了换季的时候了,连鸟都开始南飞了!”

    司徒烨劝慰道:“爹爹费心筹谋多年,如今已然树大根深,岂是这一阵风摇得乱的?陛下和这天下还能在爹爹手里翻出什么水花不成?”

    司徒启恨恨道:“为父在官场浸淫这么些年,早就习惯了劳心度日,本是不值得一提的事情,可不知怎的,最近为父的心里总是隐隐不安,总觉得王珩也好,霍羲桀也好,卫昤安也罢,这些人都云里雾里的,便是怎么算也算不清,难不成真是岁月不饶人,人老了,这心智也不如从前了?”

    司徒烨忙笑道:“爹爹哪里话?爹爹龙马精神,连孩儿也不能与爹爹相较一二,哪里就老了呢?”

    司徒启摆手,言语间颇有些无奈道:“树大根深龙马精神,也怕老鼠在暗地里啃食根叶,不得不防。就比如那霍羲桀,年纪轻轻,却是为父见过最最轻狂高傲的人,只当别人都是尘埃沙粒,从来不往眼睛里放,这样把轻狂放在面上的人,比那起子蔫坏的小人还要让人忌惮,有他占着河西的兵马,当真是让我片刻不得安宁。”

    司徒烨奇道:“怎么?父亲派去的人又碰了钉子?”

    司徒启将那一柄碧玺雕成的梅花摆件放在手里反复摸索,冷笑不止:“岂止碰了钉子?前几次好歹还见着了人,这一次干脆连见也不见了!不过是打过几场仗,就这般不把人放在眼里,早晚要发落了他才好,否则来日必定是大患!”

    司徒烨掂量着道:“英雄难过美人关,爹爹何不寻摸天下绝色送给他,我就不信,红罗帐鸳鸯锁,锁得住天下男人,还能锁不住一个霍羲桀?”

    司徒启摇头道:“天下美女之多,可这真正的绝色却难寻,你当为父没试过送美人给他?费心搜罗了江南美女还有蜀中佳人十个八个地送过去,人家却说‘难不成这天下无女人了么?这样的东施无盐也入得了司徒丞相的眼?’宵小之徒,当真猖狂!”

    司徒烨眼珠一转,呆呆笑道:“说到绝色,那日和父亲入宫面圣,在授章殿遥遥见了卫皇后一眼,那模样那身段,只遥遥一见便让人酥了全身,当真不知道王珩那病秧子修了个什么福,娶了这么个绝代佳人。”

    司徒启没好气道:“你啊,府里那么多美人你还不足性?卫昤安那朵带刺儿的玫瑰也是你能想的?还是想想怎么除了这个眼中钉为好,能够和王珩里应外合地除了尉迟娴音,还马不停蹄地料理了张婕妤和胡才人,今日她这样厉害,来日还指不定要掀怎么样的水花呢!也是尉迟氏无用,这么轻易便被卫昤安料理了,枉费我和我李林钧一番苦心!”

    司徒烨附和道:“尉迟贵妃薨逝,魏美人这条线又断了,爹爹可是打算安插新的人入宫了?”

    司徒启思量良久,紧紧攥着手里的梅花雕饰:“鸟儿放在外头养久了,便开始野了,总存着那些家雀不该存的心思,既召不回来,死在外头也好,免得飞回来,啄了自己的眼睛,脏了自家的鸟笼。如今尉迟贵妃一死,我倒是不敢相信外人了,这鸟儿再好,就怕的是放野了啊。”

    司徒烨皱眉思索,却见司徒启缓缓起身,朝着窗户外头的梅花数凝神片刻,突然极其缠绵地叹了一口气,素来锋利冷漠的眼睛里,含了雾霭一样的柔软和潮湿。

    司徒烨上前,看着那梅树娉婷生姿,心里也愈发悲戚起来道:“爹爹是想念娘亲了么?”

    司徒启垂眸,声音沉而哑:“哪里敢有一日忘怀?”

    司徒烨惋惋一叹,悲切道:“当初娘亲为了生熠弟难产而亡,父亲一直郁郁寡欢至今,也不肯续弦再娶,一人孤独至今,孩儿看着,实在不忍心。”

    司徒启闭眼,声音仿佛被浸在了雾气里:“普天下之间,除了你娘亲,再无他人知我半分,自她去后,我又何尝再有平安喜乐可言?苦乐喜悲,俱都随她去了,什么也不剩下,什么也不剩下……”

    司徒烨不敢再说话,只能看着那横在白墙之上的梅枝,如同一个苍凉且虚弱的手势,挥尽了漫天最后一点熹微的亮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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