泪涟涟

    6

    离姜涟的家还有几百米的一条林荫路,她从单车上下来。

    迟翃推着车,和她并排走。

    “高中课程难吗?”姜涟问。

    他高一了,全市第三名,直升本校,免除所有学杂费。

    “还行。”迟翃说。

    “哦。”姜涟想,也是,他这么聪明,面对任何困难都能够游刃有余吧。

    说了这一个字,接下来,她就不知道说什么了,两个人沉默地走。

    迟翃看着她,眼眸微垂,张了张唇。

    “姜涟。”他叫她。

    “啊?”她抬起头,呆呆地应。

    “你有什么心事,可以和我说说。”他鲜少有这种主动关心人的表现,话说起来别别扭扭。

    姜涟听了这话,眼圈一下子红了,她低下头,扁着嘴巴,忍啊忍,眼泪还是掉了下来。

    “迟翃,我妈,……”

    姜涟哽咽着,一字一句地复述母亲的病症,讲卫生间地板上的血,家里萦绕不散的中药味,母亲彻夜的咳嗽、骨瘦如柴的身体,还有整夜不归家的父亲。

    她越讲越委屈,越讲越害怕,直至最后哇哇大哭起来。

    而少年静静地听完,束手无措,他没想到看起来锦衣玉食、前途一片光明灿烂的小公主姜涟,竟然经历了这么多的苦难。

    他实在高估了自己。

    他明白那种看着至亲受难而自己却无能为力的痛苦,他太懂了,这些年来,母亲每一次的深夜痛哭,他都感同身受。

    正是因为太过明白,以至于不知道说什么话来安慰。

    因为这种痛苦,无解。

    何春风已病入膏肓,生命流逝无可挽回,他心里知道,她将来,还要经历更大的、失去亲人的痛苦。

    那种痛,他体验过,所以不愿她去承受。

    可是无可奈何。

    生老病死,悲欢离合。

    他只能让她立足于现在。

    于是默默地陪她至暮色四合,星子初升,她也平复好了情绪,自己用他的袖子擦了擦眼泪。

    没擦干净。

    迟翃温热的拇指抚去姜涟眼角的泪水,他难得温柔,悉声道:“好好学习,备战中考。”

    “嗯。”姜涟抿着嘴,乖乖地点头。

    她平时一直挺贪玩的,虽然也不是不学□□之是大半心思都没放在学习上,可临近中考的那几个月,她用尽了十二万分的力气去学习。

    她一边好好学习,一边黏着何春风,她想再和妈妈多留下一些共同的记忆,想多陪陪妈妈,也让妈妈再多陪陪她。

    只要何春风的身体状况允许,姜涟都会恳求和她一起睡。

    冬天,房子里开足了暖气,可何春风还是蜷缩着身子。

    姜涟钻进她的被窝,拉过妈妈的手,用两只小手握着。

    “妈妈你冷是不是,我给你暖暖。”

    何春风闭着眼睛笑:“妈妈不冷,妈妈不冷……”

    乍暖还寒的初春,是万物复苏、生意盎然的时节,何春风的生命终于不可逆止地到了末期。

    姜涟哭着给姜肇打电话:“爸爸,妈妈快不行了,你快回来看看她吧。”

    “好好好。”姜肇那边的声音嘈杂得很,他一迭声地应着,却显然敷衍。

    ……

    “爸爸,求求你了!”

    何春风再打过去时,姜肇终于衰声衰气地解释:“不是爸爸不想回来,是我这边生意实在走不开,你妈那个身子,这么多年都那样,不会有事的,啊。”

    他一口气说完,不等姜涟说话,就挂断了电话。

    “……”

    姜涟握着手机,站在原地好一会儿,随着手臂无力垂下的动作,心里那股原本升腾的怒火也渐渐平息下来,只余下无尽的悲哀。

    她木木地走到何春风的房间门口。

    只见里面暗暗的,白色的纱帘随风微荡,木质地板上撒着暗金色的、陈旧的余晖,何春风躺在大床上,单薄得像个纸人。

    她知道,她虽然嘴上不说,心里是十分想见姜肇的。

    他是她爱了半辈子的男人,是即使私奔也要嫁给他的爱人啊。

    妈妈……

    “涟涟,过来。”何春风的眼睛突然变得很亮,气色也有了些许红润。

    姜涟走过去,伏在病床前。

    何春风歪倚着枕头,手里拿着一本安徒生童话。

    那是姜涟儿时的读物,小时候,她总缠着何春风给她讲书里的睡前故事。

    “今天想听什么呀?”何春风嶙峋的手指,轻轻地抚摸姜涟的头发。

    “……”姜涟说不出话来,眼泪无声地蕴湿了一角被套。

    “哦,妈妈想起来了,昨天讲到了小美人鱼的故事,今天继续吧。”

    时光流转,如今在妈妈的记忆里,她又变成了一个小小的孩子。

    何春风拧亮了床头灯,温柔的声音,在暗淡的房间里如涓涓细流一般流淌。

    ——“……于是她穿过破裂的船梁和木板,朝王子游去。她一点也没想到这样可能被这些船板砸死,这时候她的心里只有王子……她回到海里,姐姐们问她:第一次浮上海面看到了什么,可她一句话也不说……咳咳咳……”

    读了没几句,何春风突然剧烈地咳嗽起来。

    姜涟连忙起身,抚了抚她的背脊,说:“可以了妈妈,今天的故事够了,明天再读吧。”

    何春风点点头。

    姜涟扶她躺下,替她掖了掖被子,又关了灯。

    走出房间,关上了门。她小声说:“晚安,妈妈。”

    何春风没能再给女儿读故事,她陷入了昏迷。

    三月下旬,何春风走了。

    葬礼上,林意兰抱着姜涟,哭到近乎昏厥,她不敢说当她的第二个妈妈之类的话,她知道何春风在姜涟心中的位置是谁都替代不了的,只是道,以后会加倍对她好。

    而姜涟和父亲一起料理着母亲的后事,出乎意料地冷静。

    只是在回到家后,看着空荡荡的房子,摁亮了所有的灯,却还是感到莫大的孤寂。

    林意兰虽然是她家的保姆,自己家里却有别的事,每天只来姜家工作四个小时。

    晚上,姜涟一个人在家,将身子陷在松软的沙发里,只觉得到处都是母亲的气息。

    可她又确确实实,不在了。

    她没有妈妈了。

    7

    何春风走后三天。

    晚上,姜涟趴在书桌上写作业,风突然大了起来,哗啦啦灌进来把她的试卷吹得乱飞。

    她于是站起身,一个房间一个房间地检查窗户有没有关严,刚刚把客厅最后一扇落地窗给关上,硕大的雨星便打了下来,劈里啪啦往玻璃上吹。

    很快大雨倾盆,电闪雷鸣,轰隆隆巨雷炸响,一道闪电划破夜空,看着像是要直劈到人脸上来,房子里的灯旋即灭了,陷入了一片黑暗的状态。

    停电了。

    黑漆漆的房子,只有落地窗前有一丝外面透过来的微光。

    姜涟站在那儿,看着外面,听着大雨滂沱。

    心里想:老天怎么总是和她作对啊,她今天的作业还没写完呢。

    她站了一会儿,便坐进了沙发里,打开手机一看,有两个未接电话。

    是迟翃打来的。

    她拨回去,没有人接,便把手机扔到了一边,在黑暗中躺下。

    门外突然响起了敲门声。

    姜涟走到门后,猫眼外也黑乎乎的,看不清,只能依稀辨认出是个男人。

    姜涟一颗心提到了嗓子眼,手机滑倒了报警界面。

    “咚咚咚。”敲门声又响了起来。

    “谁呀?”她颤颤巍巍地问。

    “是我。”沙哑的,有点耳熟的声音。

    他到了变声期,声音比以往更加低沉了,然而姜涟还是一次便能听得出来,是他。

    她打开门,他站在门外,披着雨衣,一只手拿着雨伞,然而身上还是被淋得湿透,刘海潮潮地贴着额头,发梢都在淌水。

    他看着她,眼眸深深,用那沙哑的、低沉的、少年的声音,认真而温和道:“姜涟,别怕。”

    她愣了一愣,然后扑上前,将脸埋在他的胸口,紧紧将他抱住。

    他家离她家二十公里,这么大的雨,他被淋成了落汤鸡,是怎么来的呢?

    后来迟翃换了新的自行车,姜涟在他家看到了已经报废的旧的那辆,才知道那个雨夜,他骑了一个小时,从棚户区到市中心,只因为他听说她们那一片停电的消息,担心她一个人在家害怕。

    迟翃带来了十根蜡烛,九根受了潮,只有一根能用。

    他问她:“你家有台灯吗?”

    姜涟摇摇头:“墙壁上有专门的照明灯,我的书桌旁也有智能灯,没有用得着台灯的地方。”

    迟翃便让她把手机的闪光灯打开,然后拿着打火机,点燃了那根唯一的蜡烛,放在茶几上。

    姜涟蹲在茶几边看,白色的蜡烛,紫色的烛光,微弱的、小小的火苗,在黑暗中映着她的脸,和他那好看又修长的手指。

    屋子外面是滂沱的大雨,临川遇雨即降温,可是此刻她觉得十分温暖。

    迟翃微弓着身子,脖颈上用红绳系着的那颗子弹垂到姜涟的眼前。

    姜涟伸手去摸,笑道:“是谁送你的,这么多年你一直戴着。”

    银铜色、泛着微光的子弹,印象中他从来没摘下过,也从没和她分享过这枚子弹的来历。

    姜涟问过他几次,他总不肯说。

    这次她也没抱希望,可是他偏偏说了。

    他看着烛光,眼底倒映着火苗的影子,鼻梁挺拔,嘴唇嗡动了一下,才道:“是我的父亲……”

    姜涟眼睑微抬,她从没听说过他父亲的事,他不说,林阿姨也一句话都没有提到过。

    她直觉他应该是出了什么事。

    她想劝止他,想说如果他不愿意,可以不说的。

    可是迟翃偏过头,看她一眼,眼底是完完全全的信任与温柔。

    她微张的唇便停止了动作。

    “在我七岁的那一年,他离开家前,把这枚子弹系到了我的脖颈上,告诉我如果他回不来,让我照顾好自己和母亲。”

    ……

    原来迟翃的父亲,是祖国派遣去激战地区的维和特种部队人员,那一年,他要去执行一个特别艰险的任务。

    他说等完成这个任务,就申请调遣回国,在临川的军防部门工作,弥补一家人从前聚少离多的遗憾。

    可是他没能回来。

    迟翃的嘴角牵了牵,自己说出了姜涟心中的疑惑——“他失踪了。”

    不是战亡,是失踪。

    迟翃说,林意兰到现在都不肯接受国家给的补贴,不愿意相信自己的丈夫再也回不来了。

    姜涟听着迟翃说出这句话,心海里像被扔进了一颗小石头,一圈一圈的涟漪在水面荡开。

    十二岁时的那个声音再次响起,告诉她,他们是一样的人。

    原来,他们果然一样的孤单。

    他将自己的痛苦说出来,就是为了安慰她,他们都受过一样的伤。

    姜涟的眼角霎时湿润了。

    她原本是跪坐在地毯上的,此刻挺直了身子,伸手去勾他的脖颈。

    他被动地再次被她抱住,她的下巴贴着他的肩膀,在他的耳边,轻声乞求:“陪陪我吧,迟翃,陪陪我吧。”

    8

    迟翃当然不可能来陪她,因为高二文理分科后,他们那群尖子生被要求住校,每天下晚自习后还要有多一个小时的集体辅导。

    他马上要升高二了,即使是这几个月的时间,他也没有理由住在姜涟家。

    毕竟,男女有别。

    不过他让林意兰搬来了姜家。

    姜涟特别高兴,拉着林意兰的手欢呼雀跃。

    林意兰系着围裙在厨房里做菜,不好意思地搓搓手,说:“那工资就扣掉百分之二十吧……”

    姜涟给她安排的客房,比她家的两三间屋子加起来都要大,都要豪华。

    “那怎么行?”姜涟嚷起来,“让您搬来这里住,还逼得您卖掉了家里的店,我得给您涨工资才是!”

    林意兰一边笑一边摆手道:“不用了,阿姨不缺钱,阿翃的学费不但不用交,每个月他还能拿点学校发的奖学金呢。”

    “那当然,阿翃厉害。”姜涟也咧开嘴笑,骄傲得好像那个总是在各种竞赛中拿奖的人是自己。

    ……

    林意兰对姜涟是真好,特别是在何春风走后,对她真如亲生女儿一般。

    每个姜涟伏案奋笔疾书的晚上,林意兰都会脚步轻轻地在她身边放上一碗鸡汤,一杯牛奶,或是一个削好的苹果。

    “别累着自己。”她总是说。

    “阿姨,我知道。”姜涟对着她笑。

    偶尔,她也会和她打听一下迟翃的近况,他最近在忙着搞竞赛,初中部和高中部隔得远,所以即使在学校,他们也不经常见面。

    迟翃有手机,却也不爱主动联系她,电话一个月都不打一个,微信更是从来不回,林意兰经常去学校看他、和他打电话,关于他的消息,她只能向她打听。

    林意兰聊起儿子来也总是不厌其烦的。

    姜涟听着关于他的事情,总觉得很有力量。

    六月底,中考结束。

    久不见面的姜肇难得想起来有她这个女儿,给她报了个夏令营,说是让她去美国的德克萨斯州长长见识。

    姜涟拒绝,把夏令营的说明册揉成一团扔到他的领带上:“我哪里都不想去。”

    姜涟决定的事,谁都改变不了,姜肇无法,只得随她。

    七月上旬的某一天,姜涟在江边陪迟翃打工,迟翃特别招小女孩喜欢,孩子们纷纷指定要他捞的小鱼。

    姜涟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耸了耸肩膀,表示不是自己不帮他,是她根本插不了手。

    迟翃说:“你没事就回去吧。”

    姜涟说:“我不。”

    “那你上一边待着去。”他说。

    “好勒。”姜涟应一声,麻利地溜到了一边的躺椅上,戴上墨镜,擦上防晒霜,懒洋洋地晒日光浴。

    晚上,迟翃下班了,姜涟发现自己手机落家里了,于是由他载着她回家。

    回到家,打开手机,十几个未接电话和短信进来。

    分数出来了——临川市中考状元!

    姜涟呆愣两秒,冲到了阳台上,还好迟翃还没走远。

    “迟翃!”她叫他。

    他回头,抬头看她。

    “中考状元!”姜涟朝他挥舞着手机,兴奋道,“我是中考状元!”

    恭喜。

    她看到他作了个口型,然后手插裤兜,酷酷拽拽地往外走。

    9

    姜涟决定去看看妈妈。

    迟翃说要陪她。

    她难得干脆地拒绝他,说不用,她一个人去就好。

    她买了一束何春风最喜欢的百合花,本来要早上去的,可花店说最好看好闻的香水百合要下午才到。

    姜涟便把时间推迟到了下午,去花店拿完花,她打了辆车去墓园。

    经过红绿灯路口的时候,红灯亮起,司机停车,她随意地往窗外张望,好巧不巧,看到了姜肇,在路边餐厅的落地窗边吃饭。

    和一个女人,还有一个差不多两岁的小男孩。

    姜涟的大脑霎时间一片空白。

    “开门,给我开门!”姜涟对着师傅吼。

    “哎呀现在绿灯,再说这里也不能停车……”司机为难道。

    “开门!开门!”姜涟疯了一般地掰着车门内的把手。

    司机没办法,只能将车靠路边停下。

    姜涟丢下两张百元大钞,然后抱着花下车。

    她先是站在两米开外的位置,静静地看了一会儿自己的父亲和那个陌生的女人、小孩其乐融融的样子。

    真像一家三口啊。比她和母亲更像。

    而后她想到了自己的母亲,想到了母亲这些年来受的苦,热血重新上头。

    人渣、人渣、人渣!他们都是人渣!

    姜涟一把将花掷在地上就往餐厅里走,迎宾上来点单,被她一把推开,她就要进到餐厅里面,胳膊突然被人一把拽住。

    “姜涟,你冷静点。”

    她回头一看,正对上迟翃蹙紧的眉头,严肃的脸。

    “放开我。”她说。

    “……“他没有松手,大手牢牢地攥紧了她的手腕。

    “你放开我!”姜涟发疯一般地挣扎,在他的脸上挠了好几个印子,两只胳膊却却还是离不开他的钳制。

    ……

    “涟涟?”

    突然又有人叫她,她转过身,便看到了自己的父亲姜肇,一脸震惊地看着她。

    迟翃这时也终于愿意放开她了,逃离开迟翃的钳制,她才有了闲心去注意周围。

    越来越多的人围过来了,看客的脸上都带着一种或同情或鄙夷、看笑话一般的眼神看着她,餐厅的银柱更是反射出她蓬头垢面、癫狂而又颓然的面容。

    她忽然失去了全身的力气,失去了质问父亲的力气。

    她觉得自己真的好像个笑话。

    姜涟看了姜肇一眼,抓抓头发,转过身,走出了餐厅。

    父亲出轨的证据,其实姜涟也发现了一些,只是始终不愿意相信,安慰自己只是个误会,她总信任着他的人格品质,如今眼见为实,她才知道那些风言风语都是真的。

    母亲病得最重,在痛苦化疗、全身换血的时刻,她的丈夫却和另外一个女人在享受迎接新生命的喜悦。

    多么讽刺。

    母亲曾告诉她:“强扭的瓜不甜。”

    也许其实是在说她自己。

    因为当年,是她追的姜肇,也是她不顾一切,拿出全部积蓄来支持姜肇创业、和姜肇私奔,而姜肇当时是有意中人的,只不过那意中人家里不同意,两个人就这么散了。

    这儿离墓园还有一段距离。

    姜涟一个人,在夕阳下低着头走,越走越偏。

    走到一处废弃的民宅,她回过头,看到了迟翃,脸被夕阳打得微黄,穿着件黑色的T恤,身材高大,却又好像一条小狗,默默地跟在她身后。

    “别跟着我。”姜涟警告道。

    她继续走,身后的脚步声也没有停。

    她再次回头,不耐烦道:“你跟着我做什么?”

    他看着她,深吸一口气,什么都没说,眼里却分明是浓重的担心。

    她没问出个所以然来,也懒得再管他,自己走到了墓园。

    门卫告诉她,再过半小时就关门了。

    姜涟说她知道。

    找到了母亲的墓地,她看到了那块四四方方的、嵌在地上的石碑,上面印着母亲的照片。

    她微笑着看镜头,眼里流光溢转,栩栩如同从未离开。

    姜涟摸着石碑上的名字和照片,喃喃地述说着一些关于自己的事。

    她先是说自己成了几年临川市的中考状元。

    然后道歉,说自己把她的百合花给弄丢了。

    她还告诉何春风,林意兰对她很好,还搬来和她住,她每天晚上都不用害怕了。

    她决口不提姜肇,讲了二十来分钟,她抬起头看着站在远处那道沉默守候的身影。

    她说:“妈妈,我好像喜欢上了一个人。”

    10

    太阳下山,天色渐渐沉下来。

    姜涟从墓园往回走,才发现这附近竟然这么荒凉,放眼四望不见一辆车,一个人影。

    她再次途经那片废弃的住宅,周围更是昏暗,百米处只余一盏路灯。

    姜涟拿出手机来照明,可手机的光也很微弱。

    周围有虫子和不知名的鸟儿在叫,路边的草丛中发出悉悉窣窣的声音。

    姜涟走得很慢,生怕踩到些什么东西,可是听到身后的脚步声,便又觉得很安心。

    就快到光亮处了,前方便是城区,她突然害怕身后跟着的人不是他,便顿住了脚步。

    然而少年沙哑安稳的声音自身后传来:“姜涟,别怕,别回头,我在你身后。”

    她于是没有回头,顾自往前走,终于走到了一个公交站台。

    没等几分钟,公交车就来了,姜涟上车,迟翃停在原地。

    他家和她家,不是一班车,这附近也打不到车。

    姜涟后来问他,为什么不能回头。

    迟翃说:“来时的路太昏暗,身处其中时察觉不到,回头看只觉像一张深渊巨口,令人心生恐惧。”

    糟糕的记忆,还是不要留在心中的好。

    姜涟最终没有找姜肇闹。

    因为后来在母亲的日记中,她得知了一个可怕的事实:当年,他们是“奉子成婚”。何春风用了一些计谋,在姜肇失恋后骗他喝酒,两人酒后乱性,就那一次,之后何春风告诉姜肇和他的母亲,自己怀了他的孩子,并且之前已经流过两次产,再流产,她便难以生育……其实何春风没有怀孕,而且姜肇是她的初恋。

    她骗了他,也付出了惨痛的代价,婚后十多年,他对她始终冷淡。

    合上日记本,姜涟闭上眼,满脑子都是何春风说“强扭的瓜不甜”这句话时的表情。

    所以最终,她平静地接受了自己有一个同父异母的弟弟的事实,她只是对姜肇说,不要把他们带到这座房子里来,不要让她见到他们。

    姜肇也答应了,走出房门前,他仰头看了看,说:“房子太大了,不好。”

    “……”姜涟没有说话,站在挂外套的架子旁边和他对峙。

    他望着她,又说了一句:“涟涟,对不起。”

    九月,姜涟升到了三中的高中部,迟翃选了理科,成为新竞的理科大佬,斩获省级数学竞赛金奖。

    姜涟买了啤酒,和他一起坐在学校后面的一堵断墙上庆祝。

    他的衬衫领口敞开,锁骨刚劲,胸肌若隐若现,下颌棱角分明,手指轻松一扣,啤酒灌口呲呲地涌出酒汽来,白色的泡沫淌到手指上,他也毫不在意,仰头往嘴里灌,喉结在夕晖下滚动。

    姜涟坐在他身旁,偏过头看他,头发被风吹得凌乱地贴着脸。

    火红的斜阳,金灿灿的余晖,他的周身都被镀上了一层绒绒的光。

    她忽然觉得很不真实,伸出手去,手指又在离他几厘米的地方停下。

    好像每次和他相处,都是在傍晚,夕阳下。

    “因为其他时候没空啊。”迟翃理所当然地说。

    是啊,其他时候,他们都在忙着自己的事情,有各自的人生。

    他一直坚定地往前走,而她,四年来,每一场人生重要阶段的考试,她的目标都是他,都是要去到他所在的地方。

    她缠着他、黏着他、信任他,而他对她的态度,却一直忽冷忽热,每次在她要死心的时候,却又给她一场甜蜜的幻觉,让她觉得,他也是……他也是……

    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

    迟翃正在说着做的数学题,她却突然随意地说了一句“我喜欢你”,随意得好像这是一句和“你吃了吗”差不多的话。

    “……”迟翃顿了一秒,就一秒,然后嘴巴没停,“其实用韦达定理就能解出来了,不少人还在那算大半天。”

    他自然闲适的,好像没听到那句话一样。

    姜涟也很有默契地就当没说过。

    “我等着你拿国奖啊。”她说。

    “行啊。”

    两人的啤酒罐子碰了一下。

    晚自习的上课铃声响起来,两个人却都不急,一直看着远处的落日聊天,直到太阳下山了。

    迟翃跳下来,然后扶姜涟下来,两人分道扬镳回教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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