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雪压青松

    6

    1932年,上海引进一批新酒,黄浦江上过往船只云云,鸣笛声不绝于耳。

    徐知意每天天不亮就被吵醒,睡不着,所幸打开窗看江景。

    江水滔滔,霓虹灯旖旎,来来往往的人在外滩上挤作一坨,徐知意看着,觉得有点像是傅青松带她吃过的鱼子酱。

    一粒一粒地粘着,因为各种关系粘着,她吃了,不好吃,她看着,觉得索然无味。

    隔了一会儿,天慢慢地亮起来,傅青松差不多就是在这个时候起床。

    他起来,也走到窗户边上,宽阔的肩膀半包围着她,清冽的木松气味钻进她的鼻腔。

    徐知意指着远处,说:“阿兄,看,日出。”

    傅青松眯起眼睛,顺着她指的方向望,只见太阳像一颗咸蛋黄,缓缓从远处的高楼间升起,把周围的空间都照亮。

    原本凝固的云朵也变换出各种,缓缓散开。

    天一亮,轮船汽车的鸣笛声,小贩、黄包车师傅的吆喝叫卖声便更加张扬了,这个城市重新活了过来,重又变得吵闹。

    傅青松催她去洗脸刷牙。

    她刷牙的时候,他便给她做早餐,一边说:“等你女校毕业,就送你到欧洲留学去,近几年中国不太平,你先出去躲躲。”

    徐知意听了这话,含着满嘴的泡沫,一时间愣住。

    吃早餐的时候,她突然道:“阿兄,我是不是拖累你了?”

    傅青松切下一小块牛排,抬头看她:“为何这么说?”

    她低着头,“我记得你当初,是打算去金陵来着。”

    她想,国民政府设在金陵,他去那里该能大有作为,而不是像现在一样每日与一些龌龊纨绔打交道。

    他看出了她的心思,放下餐具,道:“知意,这世道,掌权的都是那些人,在哪都一样。”

    在哪都一样。

    她委屈起来,小声道:“那你为什么说要把我送出国去的话?”

    他的神情变得严肃起来,脸上也有了几分做家长的厉色,嘴上却还是耐心地跟她解释,“阿兄是说,现下官僚机构的腐朽和不作为。”

    徐知意这时也觉察到自己上句话的怪味,转移话题:“那我们可以把它推翻吗?”

    傅青松没说话,直到徐知意抬起头来看他,他看着她的眼睛,温声道:“可以的,一定可以的。”

    7

    时光辗转,1933年,他们在上海生活了两年。

    徐知意即将升入女校三年级。

    傅青松和殷艳开始谈恋爱。

    上海是大都市,有很多外国人,在她的印象中一直很安全,可是最近学校里突然开始流传女学生被日本人和军阀侮辱的消息,还有隔壁男校学生上街去政府门口抗议被枪打死的消息闹得沸沸扬扬、人心惶惶。

    徐知意心底也有些害怕。

    以往她都是坐电车回家,可是最近电车也停运了,傅青松每天忙着和殷艳拍拖,没有时间来接她。

    徐知意每天只能扯着书包带,硬着头皮走过那条驻扎着几个日本兵的街道。

    她这天走着走着,突然被人扑倒,紧接着身边传来一声震耳欲聋的爆破声音。

    她一回头,便看到自己的身后硝烟漫天,火光撩撩,而护着她的那个人,躺在地上,气息奄奄。

    却是傅青松,替她挡了一波手榴弹的冲击力,炸伤了腿。

    她是真没想到,上海也能打起来。

    那一瞬间,她的眼前是熊熊的火光,耳畔是枪声和呼喊声,而身旁的傅青松倒在地上不省人事,两年前的恐惧重新又回到她的心底。

    她觉得自己的运气实在是有点糟糕,走到哪打到哪。

    可是她又觉得傅青松的运气也有点糟糕,总是受伤,也总是走到哪打到哪,两年来她至少帮他处理过五次伤口。

    甚至说不清到底是谁更倒霉点,所以她得跟着他,万一是他倒霉,她还可以帮帮他。

    可是傅青松住进医院后,殷艳不让徐知意再见他。

    她挡在病房门口,说:“阿松需要静养,小意你回去学习吧。”

    徐知意对殷艳是很敬重的,不只因为她是傅青松的女朋友,还因为她帮过他们很多次,所以即使心中又急又气,她还是用近乎哀求的语气对殷艳道:“求求你了姐姐,我只是想看看阿兄的伤怎么样了。”

    殷艳仍是不让进:“手术很成功,我会照顾他,你好好学习,将来回报社会,便是你阿兄最大的心愿了。”

    徐知意不死心:“我就悄悄地看一眼,一眼就好。”

    ……

    僵持半响,殷艳叹了口气,松口道:“那你回家帮他拿点换洗的衣物,明天下午六点再来探视吧。”

    “好。”徐知意开心起来,眼睛亮亮的,像一只小狗。

    殷艳越看越觉得不忍心,移开了视线。

    回家后,徐知意写完了作业,就去傅青松的房间打算帮他收拾东西。

    她很少进他的房间,毕竟男女有别,最多也只是在房门口偷瞄几眼。

    这天打开门,却见往常干净整洁的床铺比她的还乱,徐知意再走近点,突然看到了女人的丝袜和蕾丝花边的紫色三角裤,埋在乱蓬蓬的被子里。

    打开衣柜,她看到他的衣服旁边,挂着几条十分火辣的裙子。

    徐知意看着看着,沉默了,昏黄的夕晖洒进来,衬得房间老旧,充满了时光的痕迹,她甚至能够想象到他们在这张床上昼夜欢愉的场景。

    她的脸腾地红了,有害羞,有耻辱。然后是眼睛。

    她再愚笨,也能明白殷艳让她回来收拾他的衣物的用意。

    她这是在宣誓主权吗?

    徐知意想,自己埋在心底烂在肚子里那不可见人的心事,难道早已被戳破?

    她心烦意乱,捂住眼睛,蹲下身来,手里他的白衬衫上,似乎还残留着她身上那香艳的香水味。

    8

    殷艳应验承诺,允许徐知意去看一次傅青松。

    徐知意走进去,便看见傅青松安静地躺在洁白的病床上。

    闭着眼睛,睫毛又长又密,呼吸罩早已撤去,吊水应该是刚吊完。

    他被照顾得很妥帖,连被子都盖得恰到好处。

    徐知意站在床边,静静地看了十分钟,看着他有些苍白的嘴唇,竟然起了想要吻上去的冲动。

    一察觉到她这个令人惊骇的念头,徐知意便赶紧仓皇逃离。

    在病房门口,她对殷艳说:“谢谢你,姐姐。”

    而后她背着书包,独自离开,再也没来过病房。

    殷艳不让去,她也很知趣,就去了那一次。

    一个老妈子搬到了外滩的出租屋里照顾她。

    徐知意每天努力学习,打着灯写作业,每次想傅青松的时候,她就疯狂写作业。

    写着写着,就不想了。

    脑子木木的,窗外进来的晚风一吹,身上僵得不知何是何非。

    她一直以为他是在市医院养病。

    直到有一天,在报纸上看到他的照片和名字,她才知道他早已经去了金陵。

    “江左军阀傅青松勾结日寇,残害金陵同胞。”

    几个耀武扬威的大字,刺目得很。

    徐知意站在人来人往的报刊亭前,拿着报纸,难以置信。

    看了一会儿报道,忽然尖叫起来:“你怎么可以扔下我!你怎么可以扔下我去金陵!”

    她只有他一个亲人了,可是就这一个亲人,还抛弃了她,走得不声不响。这是徐知意的第一反应。

    她的第二反应是:军阀?残害同胞?

    他确实处事打扮像军阀,可是他怎么可能残害同胞啊!他为有识之士传递了多少次情报,又帮助了多少饱受凌虐的抗日救亡义军,这些她虽然不熟悉,也是略知一二的。

    报纸上怎么能这么写他!

    理智思考后,徐知意还是忍住了去找他的冲动,还是要先完成学业,不然几地颠簸,不知这女校毕业证要何时才能拿到,将来又该怎么帮他做事。

    她忍啊忍,忍啊忍。

    终于,1934年,徐知意拿到了女校的毕业证。

    9

    1934年四月,徐知意带着三十块钱北上,坐了三天三夜的火车到金陵找傅青松。

    火车颠簸,轰隆轰隆的声音比催眠曲还要催眠。

    徐知意在火车上睡了醒,醒了睡。

    醒着的时候也是昏昏欲睡。

    邻座的阿嬷和她聊天:“小姑娘,去哪啊?”

    “金陵。”徐知意说。

    “去金陵作什么,那里如今可不太平。”阿嬷好心提醒道。

    徐知意想起来傅青松的话:这世道,哪里都不太平。

    她笑了笑,说:“找我阿兄。”

    “找哥哥啊。”阿嬷说着说着,叹起气来,“都怪那些小鬼子和汉奸,害得咱老百姓亲人离散、流离失所……”

    徐知意的眼神变得茫然,哑声附和:“是啊,是啊。”

    ……

    四月九号晚上上的火车,四月十三号,火车抵达金陵站。

    徐知意还没下火车,便透过窗子看见了傅青松的身影,他一身戎装,站在站台上,身后还跟着一队士兵,腰间别着枪,披着军绿色的斗篷,眼神冰冷而淡漠,看起来精贵威严。

    她一边喊一边朝着他挥手:“阿兄!阿兄!”

    喊了几声,他终于看见她了,望向她的眼神却没有丝毫的惊诧,而是复杂的冷漠。

    徐知意怔住,心底忽然生出一丝莫名的恐惧。

    火车到站,车上乘客却不能下车,一时间群情激愤。

    外面忽而有人鸣了一声枪,车厢里顿时鸦雀无声,没有人再敢说话。

    隔了一会儿,有人开始窃窃私语,徐知意透过他们的只言片语拼凑起零碎的信息——

    上海战略图失窃,特务就在这列车上。

    所以军方开始逐节车厢排查。

    开始有军兵走进他们车厢,一件一件行李地翻,一个人一个人地搜。

    徐知意着实想不到那张图会在自己的书包里。

    她开始觉得自己真的是运气不好。

    “不是我!不是我的!”

    她大声辩驳,却没有人相信她,证据就摆在那儿。

    她被拷上了手铐。

    还来不及和傅青松正式会面,她就被关进了政府的大牢。

    黑漆漆的,不见天日的牢房,又脏又臭,任她怎么呼喊,也没有人理会。

    “傅青松!傅青松!”

    一个小兵过来,打断她,枪柄抵在牢房的栏杆上,不耐烦道:“老实点,傅长官的名字也是你能乱叫的?”

    长官?

    徐知意凝眉,道:“他是我阿兄。”

    “他是你阿兄,我还是你阿爷呢。”小兵显然不信,嘲笑道,“以及想着攀亲带故,不如安分些度过最后的时日吧,间谍可是死罪。”

    徐知意绝望地倚着墙蹲下来。

    她被陷害了。

    可是,是谁要陷害她呢?谁有理由陷害她?

    在被搜出来之前,她从未见过那张图纸。

    傅青松为什么不帮帮她?

    她满心欢喜赶赴千里来金陵寻他,可他为何那般冷漠?

    难道他真是残害同胞的恶毒军阀?

    徐知意怎么也想不通。

    10

    1934年五月。

    在金陵牢房里关了一个月,走了各种程序后,徐知意被定罪:投敌卖国,念其初犯、年纪尚小,且未酿成祸患,拙注销国籍,驱逐出境,有生之年不得回国。

    那天大雨滂沱,徐知意终于又见到了傅青松。

    他衣着威武华贵,身后有警卫员打着伞,而她一身囚衣,满身镣铐。

    他看着她的眼神是那样的冰冷,仿佛他们从未有过联系,是全然陌生的人,仿佛她真的是个十恶不赦的叛国贼。

    徐知意被那样的眼神看得心里一阵疼痛,雨水将她淋得像个落汤鸡,可是她还想做最后的挣扎,趁着守卫不注意,往他的方向艰难地挤。

    脚上的枷锁重如灌铅,她想要跑起来,却又被脚镣的重量狠狠坠回到地上。

    “阿兄,我没有!我没有叛国!那张图纸不是我的!”她一边哭一边喊。

    守卫上前,死死按住她的肩膀。

    而他面无表情,打了个手势,她就被推囊进了火车。

    这辆火车将载着她,途径北平,路过漠河,最后不知通往何处。

    她被流放了。

    莫名的牢狱之灾后,她被她的祖国流放了,今生今世,她都不能够再回到她的国土。

    火车抵达边境线,她的眼泪已经流干了,想要再哭也没有了。

    身上的镣铐终于被解开,她看到了那个在上海照顾了她几个月的刘妈。

    一瞬间,她好像明白了什么。

    刘妈上前来搀扶她:“走吧徐小姐,咱们乘另一辆火车,去赫尔辛基,已经帮你联系好了学校。”

    ——等你女校毕业,就送你到欧洲留学去,近几年中国不太平,你先出去躲躲。

    一切都是早有预谋。

    徐知意甩开刘妈的手,想要说点什么,却嗓音嘶哑,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傅青松,骗子,骗子,我恨你,我恨你。

    11

    大雪压青松,青松挺且直。

    要知松高洁,待到雪化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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