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雪压青松

    1

    1931年春分,闽州,宛良城。

    淅淅沥沥的小雨从青瓦上滑下,打在青石地板上,发出滴答的清脆声响,徐家的小女儿徐知意坐在门前,一边听雨声,一边拿着树枝百无聊赖地在脚尖前写写画画。

    玩着玩着,她觉得无聊了,伸手就树枝折成三截就往巷道里扔。

    树枝在地上借力谈了一下,弹到一双铖亮的皮鞋尖前。

    鞋子的主人不动声色地停下,既不后退,也不往前走。

    徐知意还没好奇地抬起脑袋,奶妈就急冲冲地跑过来,一巴掌打在她的脊背上:“你这孩子怎么这样不懂事?”

    她懵懵懂懂地被扯着站起来,终于看清了那皮鞋主人的脸。

    黑色的防水布伞面下,是一张清癯的面孔,头发用发油梳得一丝不够,高挺的鹰钩鼻梁上架着一副金丝边眼镜,西装上的每一道褶皱似乎都是精心设计过的。

    看起来这样高贵的男人,身边还跟着两个随从,他偏过头略一叮咛,另外那两个黑衣男子就又打着伞快速离去,背影没入了江南的烟雨中。

    佣人将男人请了进来,徐知意忙躲到院里的梨花树后。

    奶妈多嘴,跟姨母说了几句,姨母招呼徐知意:“知意,快来给傅先生道歉。”

    徐知意抱树摇头。

    父亲徐海从里屋走出来,说:“囡囡,这是你胞兄,快叫人。”

    徐知意抱树摇头,“我姓徐,姨母姓李,他姓傅,算哪门子胞兄。”

    徐海脸上挂不住,正要发作,却被男人制止:“叔父,无妨。”

    他看起来一点也不恼的样子,慢慢悠悠,步伐优雅地朝着徐知意走来,鞋尖踏在水洼上,掀起小小的涟漪,最后他在梨花树下停下,从胸前的口袋里取出方手帕,轻轻擦了擦徐知意额角上不知从哪沾上的烟灰,而后儒雅道:

    “阿妹愿怎么称呼,都没关系的。”

    他的帕子上有红酒和巧克力的香味,是她每次路过日本街上的高级会所都会闻到的味道,雨势小了,伞早已是收起来了的。

    她仰起头,便看见一片又一片沾着水珠的白色梨花落到他的头发上,肩膀上。

    他说:“阿妹,我叫傅青松。”

    徐知意十分不喜欢傅青松,因为他打扮得很像是个汉奸,宛良城里有钱的都是汉奸,还因为他虽称父亲为一声叔父,父亲却对他又怕又敬的样子。

    他们全家都很怕他,徐知意的几个姨母对他是和蔼又疏离,父亲徐海基本不和他讲话,下人们更是有什么要接触到他的地方都推给徐知意。

    徐知意不得不每天给他送饭。

    他被徐海安排,住在徐知意卧室的一个暗房里,书架翻个面,她就可以从自己的房间到他的房间。

    他房间和别的房间没什么两样,光线也照得进来,每次她去送饭,都看到他坐在窗前的摇椅上,手里捧着一本书看。

    除了徐知意,城里的张大夫和他的徒弟小六子也会去看傅青松。

    她猜测是他受了伤,不过与她无关,她也就不怎么关心。

    徐海甚至还让她搬出来,不要去招惹傅青松。

    徐知意脖子一梗,嗔道:“我的房间,凭什么要我搬?再说,我搬了,谁去给他送饭,谁都不愿意去!”

    徐知意故意把声音说得很大,大到确保能让书架后面的傅青松听见。

    她想他应该听见了,却什么都没有说。

    2

    而她真正对他开始改观,是在他来到她家两个礼拜后。

    同学送她的水晶球丢了。

    “奶妈,看到我的水晶球了吗?”她急得东翻西找,全家上下和她一起找,却还是没有找到。

    傅青松见了,问:“对你很重要吗?”

    徐知意撇撇嘴,“还好吧,不是很贵,但是关系好的同学送的。”

    而他们学校,因为战事,已经停学两个月了,很多同学都离开了宛平城,逃往各处避祸,再见不知是何时。

    傅青松听了,若有所思。

    两天后,徐知意惊喜地在书桌上原来的位置看到了自己的水晶球,却再也没有看到张大夫和小六子的身影,也没有看到其他大夫再进出她家的身影。

    她知道是傅青松帮的忙,去找他道谢。

    “无妨。”傅青松膝盖上摊着本书,喝了一口茶,声音温润。

    “你怎么知道是小六子拿的?”

    “很好猜。”傅青松只是道。

    “那他们不来了,你身上的伤……”

    “快好了。”他说。

    徐知意点点头,却在一个毫无睡意的夜晚隐约听到隔壁传来隐忍的抽气的声音,她好奇地按下开关,蹑手蹑脚地进了傅青松的房间。

    他显然是没注意到她进来,徐知意屏住了呼吸,只见如水的月光倾泻在他的床前,傅青松裸露着脊背,羊脂玉一般白皙的皮肤上,血乌色的枪眼格外显眼,分明还未结痂,他背对着她坐在床榻上,右手拿着药瓶,艰难地扭着脖子,药粉却都洒在了伤口以外的部分。

    而他由于动作过大,扯到了伤口,疼得青筋凸起。

    徐知意看不过去,走过去,从他手中接过药瓶,“我来吧。”

    傅青松也没有推辞,“有劳阿妹了。”

    “你别叫我阿妹。”徐知意一边给他上药一边道,“叫知意吧。”

    毕竟她都没叫过他阿兄。

    “好,知意。”傅青松道。

    上好了药,傅青松穿上衬衫,伤口在薄丝衬衫里若隐若现。

    “你怎会有这样惨烈的伤口?”徐知意好奇地问道,“你们有钱人的生活,不都过得很好吗?”

    傅青松略有些诧异地看她一眼,道:“你如何便说我是有钱人?”

    “只有有钱人才会像你这样打扮。”徐知意嘟囔,“我爹也是有钱人,不过他是好人。”

    她把药瓶放归原处,坐起来时被床的弹性一压,险些整个扑到他身上。

    傅青松抬手扶了她一把,松松地攥着她的手腕,揶揄道:“那我是坏人咯?”

    他的手指修长,贴在她手腕最柔嫩的皮肤上,凉凉的,此刻她与他的距离不过半尺,月光柔柔地从他的鼻梁上溜下来,他那两片凉薄的红唇也显得格外暧昧,眼镜片后柔和又戏谑的目光,像是能把她看穿。

    徐知意莫名地脸一红,推开他:“谁知道呢。”

    话虽那么说,日后她倒是来找他的频率高了些,没隔两天都来帮他上一次药,每次送饭都要停留很长时间。

    “傅青松,你在看什么书呢?”

    “傅青松,伤口可好些了?”

    “傅青松,你真的是我胞兄吗?”

    ……

    大多数时候都是她跟小鸟一般叽叽喳喳,而他,待小孩子一样有一搭没一搭地回答着她的问题。

    有次她来找他,他刚好看完一本书,难得的话多了些。

    “傅青松,你在看什么?”

    “《包法利夫人》。”他说。

    “哦,外国小说呀,我爹不让我看外国小说……”

    “哦?”他饶有兴致,“那知意平时喜欢看什么?”

    “看些古近体诗。”

    “那你看过这首吗?”

    他伸手从床头柜上拿过一本薄薄的报刊,想了想,又放了回去。

    “什么?”

    “没什么。”

    吊人胃口。徐知意不满地撇撇嘴。

    两人沉默了一会儿,傅青松像是在找话题,“几岁了?”

    “十三。”徐知意道。

    “这么小啊。”傅青松笑着看徐知意,那双温润如玉的眸子里似乎藏着万千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愫。

    没劲。徐知意被他看着,觉得无聊,顾自走了出去。

    3

    一个月后,傅青松伤好得差不多了,该走了。

    徐知意执意去送他。

    姨母说:“别去打扰人家傅先生了。”

    傅青松仍是道了一声“无妨”。

    徐知意于是吐吐舌头,窜进了傅青松的那辆雪佛兰汽车。

    司机在前排,她和傅青松坐后排。

    虽然她爹很有钱,可汽车到底没普及,她爹又行事低调懦弱,徐知意还是第一次坐汽车,觉得很新奇,扣扣座位垫子,又扒拉着车窗往外看。

    忽然眼睛一瞥,只见傅青松嘴角憋着一丝笑意,眼睛弯弯地看着她。

    她想着也许他是在嘲笑她,便不自觉地坐端正了几分。

    汽车在宛良城的大街上缓缓行驶。

    徐知意看着外面的街道一如往常,只不过伪军多了不少,她还看见戏台子上坐着两个军阀。

    “傅青松。”徐知意呆呆道,“我觉得我们这也要打仗了。”

    傅青松这次没有说无妨,他说:“别怕。”然后摸了摸徐知意的头。

    徐知意怎么都没想到炮弹会炸到自己宛良来。

    本来送傅青松到北门外,她就该回去了,可她有些舍不得他,便说:“我要去舜嘉。”

    舜嘉是隔壁城,她想着送他到舜嘉城。

    汽车在山路上行驶的时候,她听到“嗡嗡”的声音,若有若无,便推推傅青松的肩膀,问他:“你听到什么声音了吗?”

    “没有。”傅青松说。

    徐知意便把头往外伸,只见宛良城上空的云都好像是灰黑色的。

    她心里隐有不好的预感。

    舜嘉城到了。

    徐知意跳下车,说:“傅青松,再见。”

    傅青松叫住她:“等等。”

    徐知意停住脚步。

    他叫了两个人跟着她,嘱咐道:“注意安全。”

    徐知意点点头,然后道:“傅青松,再见。”

    “再会,知意。”他说。

    舜嘉城没有汽车,傅青松的手下买了辆马车送徐知意回去。

    马蹄哒哒哒,马车晃晃悠悠一路颠,显然没有汽车坐着舒服,颠得徐知意快吐了。

    好不容易快到宛良,只听一声炮弹炸响,马儿受了惊,颠得更厉害了。

    徐知意听着那几乎要把人的耳朵震聋的声音,眼泪霎时间就掉下来了。

    “你们快去找傅青松,让他回宛良来。”

    徐知意跟那两个手下说了声,就跳下马车,疯了一般往家跑。

    她跑啊跑,跑进宛良城,跑过熟悉的早点铺子、酒楼、梨园和密铺,跑进青瓦白墙的小巷,沿途是惊慌四散的百姓。

    两个时辰前还慵懒平静的江南小城,此刻被炮弹炸得千疮百孔,三架直升飞机投射完炮弹后,在宛良城上空嚣张地盘巡了一会儿,就若无其事地飞走了。

    徐知意终于跑回了家。

    跑进小院,梨花树还在,悠悠地荡着雪白的花瓣,房子却毁了大半,烟尘嚣天,堂屋的断壁还燃着点余火。

    徐家的大门却仍然完好无损,顽固刚强地挺立着。

    徐知意在一片废墟中跪地痛哭,无望地喊着自己的家人:“爹、妈、姨母、阿姐……”

    4

    傅青松只用了两天便从四百里外的地方赶回来了。

    旁人劝他:“傅先生,我们去便好,您先回金陵吧。”

    傅青松面上不动声色,语气却不容置喙:“不,她会怕。”

    第三天,当傅青松再踏进那个小院时,眼前景象已是人物俱非。

    只有院子里的一棵梨花树还在岁月静好地盛放着花朵,花树下一个小姑娘,头发乱糟糟的,眼里含着泪,下巴搁在膝盖上,呆滞地望着地面。

    视线里又出现了那双锃亮的皮鞋,她仰起头,只见他缓缓地蹲身下来,双目通红。

    他是连夜赶回来的,两天都没怎么睡觉,一进来看见花树下脏兮兮的徐知意,脑海里浮现出初见那天,她抱着树置气玩闹的模样。

    犹在昨日。

    他鼻子一酸,哽咽着朝她伸出手:“知意跟傅青松走,好不好?”

    徐知意本来就哭得眼肿,她听了这话,呆呆地看了傅青松半响,然后小脸一皱,“哇”地一声又哭了,越哭眼睛越疼,眼睛越疼越想哭:“傅青松,我没有家了。”

    他心疼地将她揽进怀里,凌晨的月光水一般流泻到他们身上,他柔声道:“你还有傅青松。”

    后来,徐知意才知道,那天来袭击宛良的直升机,一共只投射了两枚炸弹,其中一枚,就是落在她家。

    傅青松给徐家人办了一场风风光光的葬礼,在小城唯一一座礼堂,白色的帷幔一道又一道地拉成了花,徐知意披麻戴孝,整夜跪在棺材前面,守着黑暗中幽幽晃荡的烛火。

    傅青松去找她:“知意,我该走了。”

    她红着眼睛抬头看他:“那我怎么办,你说过会带我走。”

    傅青松沉默良久,叹了一口气:“你不能跟我走,太危险,我会给你安排一个好……”

    “啪”,空荡的礼堂回荡起了清脆的耳光声。徐知意扬手一个耳光,打断了傅青松即将说出口的话。

    其实并不疼,他只是震惊初见时还对他又怕又恼的小姑娘,今时竟然有了胆量打他,到底什么也没有说。

    徐知意揪着他的衣领骂:“为什么两枚炮弹,偏偏有一枚落在了我家!傅青松,若不是你,我家也不会招此祸患,你得对我负责!”

    傅青松没有言语。

    她又将脸埋进他的胸口,呜呜哭泣:“阿兄,阿兄,知意只有你了,别丢下知意。”

    她终是叫了她一声阿兄。

    当初她一脸好奇认真地打量他:“爹说你是我宗族里的胞兄,是真的吗?我怎么从来没见过你?”

    他难得开玩笑:“一胞八千里的胞兄。”

    “哦。”她恍然大悟,“我就说他是骗我的,我哪有那么好看的胞兄。”

    傅青松终是将大手抚上了她的脑袋,他轻声承诺:“以后,阿兄就是你的家人。”

    5

    傅青松带着徐知意北上金陵,沿途打交道的都是些在名利场里摸爬滚打的人物,时常不怀好意地盯着他身边的这个小拖油瓶。

    “哟,傅哥什么时候有女儿了?”

    傅青松还没说话,徐知意便抢着骂:“放你娘的屁!”

    “哎你这小妮子怎么还骂人呢!”

    醉汉上前就要来拖拽徐知意,一直不动神色坐在角落喝红酒的傅青松眼神突然变得狠厉,森冷的手指搭在那人的胳膊上,轻轻一折,桌上众人在声色犬马的歌舞厅仍然听得见一声骨头被掰断的声音。

    醉汉嚎叫一声,便晕了过去。

    坐在傅青松旁边的花魁娘子殷艳附耳过去:“阿松,他可是警察局长的儿子。”

    “那又如何?”傅青松不轻不淡地反问。

    高脚杯里的红酒被舞池里大腹便便的上流人士震得微微晃荡,暧昧的彩光穿过酒液,衬得傅青松隐在暗处的脸更加深邃而神秘莫测。

    殷艳无言,低下头,便看到方才被傅青松护在身后的小丫头,此刻眼里泛着惊惶的光,半边脸藏在傅青松的胳膊后。

    她伸手过去,挠了挠她的下巴,道:“这孩子,可比同龄人要生得瘦小些。”

    “以后还会长的。”傅青松不以为意,挖了一勺布丁,送到徐知意嘴边。

    徐知意默默地吃了,然后打量着和自家阿兄说话的这个漂亮姐姐。

    1931年冬,徐知意和傅青松来到上海,并且在这里住了很久。

    白天傅青松送徐知意去女校里上课,到了晚上,他总要去一些歌舞厅和高级会所。

    徐知意要跟着,刚开始他是不让的,可她说害怕,他也就妥协了,让她跟着。

    他去“谈生意”,她便自己在旁边静静地坐着,有时候坐着坐着就睡着了,他便给她盖上一条毛毯,等自己的事情结束了,再背她回家。

    有一天他谈完事情,已经很晚了,电车停运,黄包车师傅也已经回家了,他背着她走在回外滩出租屋的路上,走着走着,就下雪了。

    一片又一片小小的雪花落在徐知意的脸上,冰凉冰凉的,她醒来,看见傅青松的后脑勺上有几片小雪花,便伸手替他拿去。

    察觉到了她的动作,他以为她又在恶作剧,无奈道:“别闹。”

    “没闹。”徐知意说。

    安静的天地间,只有他们两个人,雪花每落在地上落一层,时间仿佛就又慢了一阵。

    “阿兄,你几岁了?”徐知意问。

    “二十七。”傅青松说。

    “那他们怎么说我是你女儿,真没眼力,哪有人十四岁就生孩子的。”徐知意嘟囔道。

    1931年,傅青松二十七岁,徐知意十三岁,他大她十四岁。

    他听了这话,只是无声地笑。

    她醒了,却不打算从他背上下来,叽咕了几句话,就又疲惫地,将小脸贴在他的背上。

    他背着她,走着走着,听到她打了声哈欠,说:“霜落雪满头……”

    一句话还没说完,就又睡死过去。

    霜落雪满头,也算共白首。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

    傅青松想了一下,最终还是只当了孩童戏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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