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容清灵无语地看了赝品一眼，脑中飘过“狡兔三窟”四个硕大的字。
九皇子精明着呢，绝对是半点亏都不会吃的主。
她还是回去好了。
可男童怎么办？这波刺客是走了，可还有一拨刺客等着呢。
男童留在这儿，根本没有活路。
瞧他泪眼汪汪的小模样，慕容清灵又心软了。
把人偷偷带回府里藏一晚，明儿再找契机把人还给九皇子，至于萧怀远那边——
必须想法子悄无声息瞒住萧怀远。
三人出柴房时，花魁刚把赝品带进厢房，侍卫们也还没回来，只有一个拎着药箱年约三十的医者迎面而来。
两方初初瞧见，皆愣了愣神。
慕容清灵正要解释，医者抢先僵硬地打了个招呼：“三位...好走。”
说罢，也不待她们回应，医者飞快地错身而过，脚底抹油溜进了厢房。
阿鸿忍不住抱怨：“他跑那么快作甚？以为我们是刺客，要杀他灭口啊？”
正在此时，变故陡生。
廊下骤然沸反盈天，刀兵相撞声、呼喝声、求救声混杂交错，俄而，齐律轻健的脚步声从四面八方涌来，转眼间已近在咫尺。
第二波刺客到了，她们走不了了，难怪方才医者跑得飞快。
狡猾的九皇子遁得影子都没了，留下倒霉的她们被围堵在青.楼，境遇堪比那瓮中土鳖。
真是作孽。
阿鸿一面嘀哩咕噜地抱怨“小姐多管闲事，这下好了，把自己管进去了”，一面攥着她和男童的手，无头苍蝇一溜风钻进了最近一间厢房。
三人越过美人图屏风，目光于屋内逡巡一圈，登时心都凉了。
厢房里只有一张乌木鎏金缠枝床，东边一把黄花梨美人椅，抬眼就能望到底，连个遮挡都没有。
阿鸿吹灭了烛火，把慕容清灵和男童往缠枝床底下推去：“这张床大，想必床底宽敞，委屈大小姐进去暂避一时，婢子出去挡挡。”
慕容清灵反手抓住阿鸿的手，语重心长劝道：“床底宽敞，容纳我们三个绰绰有余，何必出去送死？”
阿鸿只纠结了半刻，便点头说道：“也好！婢女出去也是个死，倒不如和大小姐同生共死。”
于是三人都往床底下钻。
“大小姐再往里些，婢子半边身子还在外头呢。”
“有东西，我进不去了。”
下到床底，慕容清灵两眼一抹黑，只嗅到一缕淡淡的清雅香泽——。
是她喜欢的香雪兰熏香。
然后脑袋撞到个物什，并不疼，她便麻着胆子伸手去推。触感.软软.弹弹，上手捏一捏，手感很好，不知是什么好物什。
好奇心起，她便又捏了两下，那物什竟活了，不安的在她手下动了动，然后——
居然发了飙，狠狠咬了她一口！
指尖猝不及防的疼，她没忍住“嘶”了一声。
“你...你你放手......”
听声音，是个年轻男子，那把嗓子冷冷清清，如一汪凛冽的寒潭，幽邃沁骨，让人不由得好奇起他的容貌来。
可语气惊惶委屈极了，像被她狠狠欺负了似的。
她不过捏了他几下，他却把她的手咬得那样疼，她都不委屈，他有甚有好委屈的？
她抚着手愣在原处，无端想起多年前的雨夜，她捡起的那只焉耷耷、湿漉漉的奶狗。
“有刺客！”
阿鸿如惊弓之鸟，奋力把她和男童往外一攥，“铮”地抽出长剑，如临大敌般对准声源处。
床底阒寂无声，耳畔唯有三人略急促的呼吸，半晌，一根毛茸茸的尾巴冒出来，百无聊赖拍打着地面。
是方才那只高傲的狸奴。
慕容清灵和阿鸿相视一望，皆从对方眼里看到了疑惑。
男童弱声弱气开了口：“他，他不是刺客，你拿剑指着他，他会害怕的。”
阿鸿笑捏了捏男童肉嘟嘟的脸颊，指着床底问道：“你认识那人？”
男童点点头，趴在地下喊道：“九皇叔，你别怕，我是阿铭。”
慕容清灵：！？
阿鸿：！？“你在说什么啊？他、他怎么可能是九皇子？你...你又是什么人？”
“我是阿铭，他真是我九皇叔，不信我证明给你看。”
男童逮着那根尾巴，把挣扎的狸奴抱出来，声音轻快调皮：“九皇叔，你再不出来，我就把樱桃抱走了。”
慕容清灵盯着男童的脸瞅了半晌，轻垂眼眸，若有所思。
阿鸿轻拍男童的脑袋笑道：“我若是他，定不肯出来，得呢，看我的吧。”
这厢话音刚落，床沿出现一团蠕动的黑影，男童拊掌欢呼：“九皇叔......”
骇得阿鸿又捂住男童的嘴和手，紧张地朝外望了一眼：“小点声，刺客还在外头呢！”
狸奴大力挣脱开男童，那黑影伸出手，宝贝般把狸奴抱在怀里，怯怯瞅了她们一眼，一点点挪去床边一隅，狸奴低下高傲的头，温顺地贴着他一动不动。
天幕层云渐散，月华清凌凌洒向缠枝床沿，照亮了那张精致曜丽的玉颜。
果然是九皇子的脸，且猫随主子，这人恐怕才是货真价实的九皇子。
慕容清灵方才就在想，赝品都如此惊艳，本人该是怎样的惊为天人，待到亲眼得见，方知郎艳独绝非世人夸大其词。
眼前人像一幅色泽柔润的绝世名画，他一动，画中仙便活了过来。
她看画中仙的时候，画中仙同样也在看她。
那双眼泪意氤氲，像被拢上一层澹淡烟波，看不真切，越看不真切，她就越想看。
阿鸿戳了戳看呆了的主子，笃定道：“大小姐，又是个冒牌货!”
大小姐却郑重作了揖：“见过九皇子殿下。”
阿鸿：！？
慕容清灵目光扫过他脸上的红痕，再瞥一眼自己浸上血渍的手指，心情五味杂陈。
初次见面，在床底，她轻薄了他。
方才她手下.软软.弹弹的好物什，是他的脸。
*
萧慕言缩在原地一言不发，周身却开始瑟瑟发起抖来。
屋里四个人沉默的大眼瞪小眼，有人因为惊诧，有人因为害怕。
萧慕言在害怕。
说好的阴鸷狠绝手段狠戾呢？不是对皇权帝位势在必得吗？怎么是这个样子？
还不如方才那赝品呢。
可男童说他是九皇子，按理不会有错。
她回忆前世，认出男童是先太子唯一的孩子，一年前“病故”的小皇孙萧铭。
去岁三月，太子萧禹泽病故，半月后，太子妃饮下鸩酒，殉情而死。
太子妃施氏是乔木世家女，与太子恩爱有加，施家一度风光无两，可一夕之间接连变故，施家虽还立身于朝堂之上，倾颓却是迟早的事。
许是太过担心施家护不住年幼的儿子，太子妃设计让萧铭假死，暗中偷偷将人送去江南，远离皇权倾轧，便可平安健康地长大。
可朝堂人心诡谲，前世，萧铭到底还是死了。
宿命，岂是那么容易摆脱的。
可宿命既定，她又怎会重活一回？
既重活一回，她便要改辕易辙，她要让萧怀远偿还屠戮侯府八十九条性命的血债！
待到她按捺下激愤的心绪，睁开眼时，萧慕言正摩挲着自己的耳朵，几息后，又把玩起狸奴的耳朵来。
慕容清灵睥视萧慕言的手，眸光渐冷。
人的心就是这般难以琢磨，越是想忘记的人事，就越往她跟前钻。
......
眼前纷纷扬扬飘起了鹅毛大雪，直落到她心里去，她好冷，却倔强地撑着竹门，眼睛始终盯着被大雪覆盖的官道尽头。
“淼淼，我们进去吧。”耳畔传来稚嫩的童音，紧接着，一只手臂扶住了她。
她抻着脖子张望良久，除了冰天雪地的苍白，什么也没有，她沮丧地掉下两颗金豆子。
“阿爹阿娘为什么不来接我？小玖，他们是不是不要我了？”
“你爹娘一定会来的。”
他朝她冰凉的指尖哈气，又轻轻摩挲她的耳，直到冻得通红的耳尖染上他指间的温度。
摸耳朵是小玖的习惯。
“淼淼，我不会再让你孤单，我会陪着你，一辈子。”
陪着她？然后利用她，将她推入万劫不复之地？萧怀远，你小小年纪，竟就有如此狠毒心机！
指尖深深嵌入掌心，掐出道道血痕。
与此同时，屋外刀兵声愈逼愈近。
滔天恨意难平，眼前这张和渣男三分相似的脸刺痛了她，说话不免恶劣讥讽：“九皇子尊贵，还是躲回床底，莫让刺客给伤着！”
萧慕言倒是不发抖了，目光移去她的手指，弱弱说道：“你流血了。”
她把手背去身后，一言不发别过头去。
他生得太美，此时的神情又太过可怜，她满肚子火只能憋回去。
萧慕言抚了抚狸奴的脑袋，松开怀抱，狸奴跳到她脚下，用舌头.舔.舐.她手指的伤口。
这是......
慕容清灵诧然回望，对上一双水光朦胧的眸子，脑中有一瞬间失神。
不该是这样，萧慕言不该这样温柔。
可他又不像装的，到底哪里出了问题？
阿鸿不安地抻头探看外间，疾声说道：“殿下，你和阿铭躲进......”
“轰”一声巨响，厢房门被人一脚踹开，门板轰隆倒塌，飞灰四起。
狸奴飞快地扑回萧慕言怀里，脑袋深深埋了进去。
数十个鬼魅的身影窜进屋内，凌厉的剑光直指萧慕言。
萧慕言却像是吓坏了，抱着同样胆都没了的狸奴僵在原地，一招半式都使不出。
慕容清灵倏地抽出清玥剑，竭力挑开道道弧光，护在萧慕言身前，与黑衣人缠斗起来。
约莫一刻光景，慕容清灵手腕发麻，隐隐力竭。
侍卫们被黑衣人堵在厢房外，苦苦鏖战，她和阿鸿陷在厢房里，奋力支撑，若再无人支援，她俩的小命就要交待在这儿了！
正自焦虑，忽觉手腕剧痛，脱力的手再也握不住长剑，“哐当”一声坠地。
“大小......，你的手！”
月光下，一只拳头大小的赤红蜘蛛赫然入目，盘踞在她手背上，眨眼间，已飞速挪移至肘弯处！
她生平最怕腿脚多的虫类，呼吸一滞，一口气差点没提上来。
咻！
一柄银镖横空掷来，闪着泠泠寒光，利落的剟下作乱的蜘蛛，旋即，数枚银镖如连珠飞将而至，尽数没入黑衣人的心口。
不过须臾，黑衣人便倒了一大片。
虽然没瞧见银镖的来处，不过强援已至，她总算能松口气。
强提着的气甫然一松，她便有些站不稳了，脚下打了个趔趄，踉跄撞进一具坚实温暖的怀抱。
那人轻轻揽过她打横抱起，动作轻柔放她在鎏金缠枝床上，又把抖成筛糠的狸奴放进她怀里。
她盯着那张容色曜丽的面容，不禁呆住了。
还是那个人，还是那张脸，气势完全不同了。
周身裹着肆虐的戾气和深浓的萧杀之气，凤眸倨傲睨睥，不可逼视，眸底熊熊燃烧的怒火，像要把一切焚毁殆尽。
他这个样子，像极了行走在暗夜里的罗刹。
她抬眼看罗刹的时候，罗刹也垂眸，仿若无意瞥了她一眼。
那一刻，戾气、萧杀、倨傲偃旗息鼓，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她看不分明的复杂情绪。
视线在她身上停留一息，罗刹旋即转身，随手拾起地上一柄长剑，一步一步逼近，曳地长剑划过脚下青石，奏出一串诡谲的金石之声。
“你们，一个都不能活！”
语未毕，剑已至，一截淋漓的断肢随着惨叫声落地！
鲜血迸溅，阿鸿“嘶”的一声溜到慕容清灵跟前，手指着萧慕言，眼睛看着慕容清灵，张着嘴，半个字都没吐出来。
慕容清灵也惊得一时无言。
丈许开外刀光剑影，赤色弥漫，深浓的血腥之气笼罩了整间厢房，黑衣人的惨叫愈发凄厉，断臂.残.肢.横陈满室，鲜血如决堤的洪水，转眼泛滥成了灾。
慕容清灵别过眼，不忍再看。
阿鸿倒是回了神：“九皇子这般厉害，方才怎的就傻......”
“住口！”
慕容清灵捂着她的嘴，语气很重：“把这件事拦在肚子里！听到没有？”
这怕是萧慕言的软肋，也是他最大的秘密，今夜倒霉催的被她们撞上，以萧慕言心黑手狠的性情，嘴里再不把个门，她们焉有活路？
阿鸿忙不迭点头“唔唔”一阵，直到萧慕言扔了剑，拾起她的清玥剑走来，她才松手。
行到半途，萧慕言不走了，掏出一条帕子，慢条斯理揩拭手里的血污，其间瞥一眼她，又嫌弃地觑了眼横陈满地的尸.首，蹙紧了眉心。
侍卫们福至心灵，赶忙抬来美人图屏风，阻隔了满地狼藉。
萧慕言缓步而来，凤眸不耐的往阿鸿身上掠过，阿惊打了个寒噤，惊魂未定地拉着男童窜屏风外面去了。
这丫头和她日日相对，可没这么灵醒过。
萧慕言把清玥剑放在榻边，递了一条雪白绢帕给她。
她哪儿能接啊，放开狸奴起身习惯□□身，骤然想起自己扮的男装，改行了个蹩手蹩脚的拱手礼。
“嫌弃我的东西？”头顶声音隐有不满。
她颔首低眉，斟酌解释道：“草民不敢，殿下尊贵，草民不接，是怕脏了殿下的东西。”也不抬头，目光落在不远处，洇了星点血渍的龙纹云靴上。
此地人多眼杂，眼下她的身份不好暴露，当一只鹌鹑就很好。
萧慕言忽地沉默了，半晌，龙纹云靴离她近了一步，她只好低着头往后退一步，他再进，她再退。
一步一步逼近，直至她退无可退。
她被抵在墙边，被铺天盖地的压迫感压得呼吸急促，声音微微颤抖：“殿下明鉴，草民对殿下并无恶意，也不会做任何有损殿下的事。”
先前她对他言辞恶劣，又撞破他的秘密，眼下他气势逼人，为了小命，她不得不剖心立忠，做小伏低。
额间感受到温热的气息，她不自在地偏过头去，便听到他如此说：
“你做了，也无妨。”
慕容清灵：？！
她不可置信地扭头看他，他却还在靠近，两人都没料到对方的动作，她的鼻尖便挨上他的下颌，然后一触即离。
萧慕言怔了怔，却不离开，就着暧昧的距离，端出一副熟稔的语气：“你不待在镇北侯府当你的大小姐，三更半夜跑来这里受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