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生

    宣和二十二年,惊蛰时节,京都闪电雷鸣,大雨滂沱。

    亥时一刻,雷雨初歇,青黑天幕上升起一枚净白圆月,落下莹莹皎皎的光,落在金迷纸醉的玉逍楼上,楼内丝竹喧天,裹着酣歌醉舞,入耳皆是颓.靡之感。

    两条黑影悄然无声窜上廊檐,静静趴在碧色瓦面上,两个圆圆的脑袋支棱出来,两人黑衣蒙面,一人抻着脖子左探右看,另一人则一瞬不移盯着对面的厢房。

    片刻后,一人低声吩咐道:“待会看见九皇子出来,无论发生何事,你我都不能暴露行踪。”

    另一人说道:“大小姐,您深夜爬.青.楼的墙头,就是为了看九皇子一眼?”

    堂堂镇北侯嫡长女,好歹克制一点,传出去脸都没了。

    慕容清灵双颊微红,颇无语瞪了贴身婢女一眼:“你不说出去,我的脸就不会掉。”

    然而这一眼毫无震慑力,慕容大小姐长了一双幼态感十足的鹿眼,瞳眸黑亮圆润,哪怕她勃然大怒,那双眼都让人觉得无辜可爱极了。

    “婢子绝对不会说出去的!”

    阿鸿表完忠心,嘴皮子越发来劲了:“九皇子是京都第一绝色,婢子不敢坏您赏美人的雅兴,可九皇子成日混迹青.楼,烂泥扶不上墙,论德行,连康王殿下一根手指头都比不上,何况康王殿下也是相貌堂堂......”

    可她的大小姐居然感慨康王没有少时俊了,嫌弃康王长残了!

    唉.....

    康王萧怀远,宣和帝第六子,去岁太子薨逝之后,便是大宣唯一尊贵的亲王,也是和慕容清灵有媒妁之约的男子。

    十天后,她便要嫁给萧怀远。

    萧怀远.......

    慕容清灵黛眉颦蹙,双手狠狠扣住瓦面,起伏的思绪飘去了多年之前。

    宣和十一年,北洛联手西瓴举雄兵犯境,来势汹汹,宣朝北地烽烟滚滚,防线岌岌可危,那时她们全族住在幽州,任镇北将军的阿爹破釜沉舟,誓与边城百姓共存亡。

    到底是不忍心,阿爹遣人将她远送农家避难,途中,她救了个重伤奄奄的漂亮小少年。

    少年自称小玖,却始终不肯开口说出身世。

    她以为他孤苦无依,便收留了他,从此两人命运有了交集。

    其后整整四十五个日夜,镇北军的消息石沉大海,年幼的她困在一隅农舍,牵念生死未卜的亲人,宣和十一年的隆冬,风霜是那样彻骨寒冽,若非小玖始终陪伴左右,她真不知该如何熬过去。

    敌国败退,家人平安那日,她牵起小玖的手,要他入赘镇北侯府,永远不与她分开。

    小玖毫不犹豫答应了她。

    可就在阿爹接回她的前一夜,她竟遭到宫中禁卫的刺杀,是小玖以身为饵引开杀手,这才救下她的小命。

    后来她才知道,陪伴她数日的小玖,是天潢贵胄的六皇子萧怀远,入赘就别想了。

    为了救她,小玖的脸被杀手划破,还伤了嗓子,是以很长一段时间,他们都没能相见。

    再后来,他被皇帝调去北地历练,归来时,他已褪去稚嫩眉眼,长成勇武挺拔的少年,她险些认不出他了。

    她想,只要是小玖就好,哪怕不再是她熟悉的模样。

    他们渐渐长大,关系也愈发亲密,世人都说六皇子气宇轩昂,勇武果敢,是难得的良配,全京城的贵女都很羡慕她。

    今日之前,她也是这样想,满心期盼嫁他为妻,与君形影相随,白首偕老。

    可今日,她却无半分喜悦,心中除却惊遽惶悚,还有对不知前路的未来的忐忑心悸。

    皆因晌午时,做了一场永生难忘的噩梦。

    醒后良久,她仍不知是真是幻,她一遍又一遍告诉自己只是梦罢了,可梦中场景一遍又一遍逼至眼前,汨汨流淌的鲜血频频刺痛了她的眼,反复煎熬着她的心。

    她虽生在烽烟战火的北地,却是得父母宠爱,长兄包容,幼妹倚赖,长到十八岁,除去那场变故,其余诸事皆称心顺意。

    造就了她对人不设防的性情。

    特别是对萧怀远,哪怕风波迭起,她始终对萧怀远深信不疑。

    可梦境太过惨烈,梦里的萧怀远又太过可恨,饶她再是心大,也忍不住来玉逍楼,求证梦境真假。

    梦里的今夜,九皇子和吏部尚书同时遇刺,九皇子受了不轻的伤,吏部尚书被吓破了胆,卧病不起。

    她决定在九皇子的厢房顶上待一宿,只要今夜风平浪静,她便就安心了。

    “有人来了!”

    阿鸿的声音有些紧张,她心中一凛,思绪回笼。

    来时就打听过了,九皇子豪横地包下整整一层楼,眼下正和花魁在厢房饮酒调.情,侍卫守在楼梯口,旁人根本上不来。

    能来的,除了不速之客,还会有什么人?

    会不会是老鸨?抑或是九皇子一时兴起,又召了一位姑娘上来作陪?

    她俯身埋首,将身体掩映在黑夜中,抱着最后一丝侥幸,定睛凝视,感受胸腔内一声较一声剧烈的心跳。

    咚!

    咚咚!!

    数个装束齐整的黑衣人出现在视野,腰刀发出森寒的光,刺痛了她的眼,碾碎了她的自欺欺人。

    那一刻,她听到自己心房破裂的声音。

    梦中情景像开了闸的湍急洪流,桩桩件件从脑海里飞快地涌出——

    最后,缓缓停留在她死的前一个时辰。

    ……

    ——臣父慕容岳轩,得君上之恩荣,享公侯之位尊,本应安于臣节,表率群臣,垂范后世,孰料臣父欲壑难填,逞奸谋事,妄动国本,罪大恶极。臣深恶其罪,以义割恩,唯求君上允臣手刃臣父,以赎臣父岳轩之罪孽。

    ——臣慕容清灵敬上。

    萧怀远打开鎏金镂空熏球的活扣,往里添了一丸香球,须臾,香气飘散,隐有辛涩之味,萧怀远声音忽远忽近,如魑魅魍魉。

    ——清灵,写吧,写了这认罪书,再带上你的清玥剑去镇北侯府......

    梦里的她被迷了心智,如牵线木偶,被萧怀远牢牢操纵于股掌间,对他言听计从。

    ——杀!清灵,给我杀了他们!

    ......

    意识清明时,一切都已来不及了。

    爹娘兄长倒在血泊中,生机断绝,幼妹伏在她脚下,气息恹然,眼里满是惊惧绝望:“长姐...为什么...杀爹娘...杀囡囡?”

    她握着血迹斑斑的清玥剑,剑身覆满刺目的殷红,淋淋漓漓流淌着她骨肉至亲的血。

    是她,亲手杀了她的骨肉至亲。

    慕容清灵永远也忘不了这一幕。

    萧怀远缓缓走来,停在丈许开外。

    “萧怀远!”

    她举剑怒而朝他劈砍:“你谋害太子,弑君夺位,还把罪名扣在阿爹身上,你屠我镇北侯府八十九口人,用毒操控我写下请罪书,坐实侯府莫须有的罪!萧怀远!我慕容氏白骨累累,何其无辜!你恶迹昭彰,却把自己的罪撇了个干净!”

    侍卫打落她的剑,萧怀远不远不近看着她,神情颇为哀伤。

    ——清灵,镇北侯府覆灭,全拜你所赐,是你背叛我,我才出此下策。

    ——清灵,是我有愧于你,若有来世,我定会全部偿还与你。

    咻!

    黑羽箭破空而来,刺穿她的胸膛。

    一切归于黑暗。

    ......

    初春的风依然冷峭,彻骨的冰寒直往肌肤里钻。

    慕容清灵丝毫不觉,整个人如同木雕泥塑,眼里没有半分神采。

    这就是她为自己挑选的夫婿?这就是她执意要共度一生的人?她为什么要救他?为什么鬼迷心窍对他动了心?若非她不顾父兄反对,非他不嫁,前世的悲剧又怎会发生?

    滚烫的泪水从眼底漫了出来,滑下脸颊,滚落脖颈,被寒冽的风无情吹打,变得又冷又硬,再没有半分温度。

    一如她此刻的心。

    手指不由自主大力搓捏瓦片,可怜的瓦片终于承受不住,分崩离析散落在手心。

    咔嚓!

    黑衣人的脚步齐齐一顿,目光凶狠盯着两人所在的屋檐,提起腰刀渐渐围拢过来。

    两人屏息凝神,提心吊胆伏在原处动也不敢动。

    空气仿佛凝固了。

    ……

    喵呜,喵呜.....

    领头人停下脚步,微微侧目,旋即,左侧一人飞身跃上屋脊,须臾,拧着狸奴毛茸茸的后脖颈跳下,禀告道:“老大,没有人,是九皇子的猫。”

    领头人略一颔首,下属随即撒手,可怜的狸奴得以解脱,飞快地窜去角落舔毛去了。

    有惊无险,慕容清灵渐渐回神。

    寥寥几息,她已将梦中三载条分理析,整合前世今生,眉宇英气毕现,裹挟着郁愤戾气——

    她再不是那个心不设防,恣意撒欢的侯府大小姐了。

    谋逆,请罪书,奇毒......

    她拉开左手衣袖,一条蜿蜒的粉痕隐在青色脉络间,至腕横纹起,蔓生到肘弯连接处,大有向上滋蔓的趋势。

    此毒太过凶险,留在她身体里一天,她就一天都摆脱不了萧怀远。

    为今之计,唯有隐忍。

    装作还被萧怀远蒙在鼓里,依着前世轨迹嫁给他,一边寻找解毒之法,一边运用前世优势,竭力扭转未来三年的每件大事,改变事态走向,彻底粉碎萧怀远的登极美梦。

    若到最后还是解不了毒......

    大不了玉石俱焚!只要镇北侯府安然无事就好。

    今日事已毕,也该回侯府了,免得打草惊蛇。

    两人正待离去,却见行在最后的黑衣人快步上前,肋下挟了个身穿粗布衣裳的男童,男童被塞了一嘴布条,正手脚并用拼命挣扎。

    领头人指了两个人吩咐道:“丢去柴房,你们两个把人守好。”

    慕容清灵犹豫片刻,终是不忍心,朝阿鸿打了个去柴房的手势。

    那孩子太小,待会混战起来,恐怕小命就没了。

    阿鸿显然不赞成,摇着头说道:“我们打不过他们。”

    慕容清灵熟稔的从袖兜里掏出两枚尖头铁钉,圆圆的鹿眼溢出狡黠的微光:“我们可以偷袭。”

    外面两人磨磨蹭蹭摸索到柴房时,里面两人正百无聊赖交头接耳:“我们的目标是九皇子,老大捉这么个小鬼头有啥用?”

    另一人神秘兮兮说道:“听说是主子试探九皇子来着,说得文绉绉的,我得想想,好像是什么……”

    “看他是贪生害义纨绔膏粱,还是忍辱求全胸有丘壑,是人是鬼,一试便知。”

    “这小鬼头可是那位的儿子,那位救过九皇子的命。”

    “不对啊,那位的儿子不是已经......”

    咻——

    青黑铁钉穿入后脑,黑衣人应声而倒。

    ......

    “人也救了,大小姐还要作甚?”阿鸿瞅着低头沉吟的慕容清灵,提心吊胆。

    “知我者阿鸿也!”慕容清灵抬头,露出个特别纯稚的笑,拍了拍阿鸿的肩膀。

    阿鸿:......每每大小姐露出纯良无辜的神情,下面的人就要倒霉了。

    “来都来了,我去...嗯...我出去一下,放心,我不打架。”是的,不打架,只偷袭。

    阿鸿半个字都不信,噘着嘴嘟囔道:“您分明是垂涎九皇子的美貌......”

    慕容清灵:......

    她不过是想趁乱帮萧慕言一把,卖个好给他,若能让萧慕言记着她今日的帮衬,来日扳倒萧怀远也能多几分成算。

    世人不知萧慕言的真面目,她重活一回,岂会不知。

    九皇子萧慕言,萧怀远生平劲敌,眼下世人还不知晓,那个流连青.楼,日日买醉的纨绔子,对皇权帝位有多大的野心。

    此时的萧慕言羽翼未丰,所有的阴鸷狠绝、心术权略都埋藏在深潭之下,直到——

    两年后刑部任职,萧慕言开始疯狂扩张势力,非他党附,大多被罗织罪名,投入刑部大牢磋磨刑辱,动辄剁人.手.脚。

    还有百年未使的剥.皮.楦.草酷刑,但凡落在他手里,那叫一个生不如死。

    彼时萧怀远式微,又被曝出是害死先太子的幕后真凶,这才孤注一掷逼宫谋反。

    出屋前,她指着男童嘱咐阿鸿:“照顾好他,待会儿交给九皇子。”再狠绝的人,应该也不会为难恩人之子吧。

    阿鸿点点头,取出男童嘴里的布条,男童“哇”的一嗓子嚎了出来。

    阿鸿骇得捂住男童的嘴:“小祖宗,别嚎了,再嚎我们都得没命!”

    慕容清灵前脚刚迈出去,外头就乱成了一锅粥,原因无他,不过是那九皇子瞧腻了歌舞,搂着花.魁出厢房赏月,好巧不巧和这波刺客撞了和正着。

    刺客一拥而上,举剑劈砍,九皇子的侍卫赶来护主,两方战况胶着时,两个黑衣人趁乱绕到九皇子后方。

    慕容清灵瞅准时机,挥出手里仅有的铁钉,放倒一个黑衣人。

    只剩一个,他应该能对付吧。

    谁料那九皇子醉得太狠,愣是没避开刺客,被长刀划伤了肩背,登时就倒地不起了。

    慕容清灵:......就这?三年前的九皇子这么废物?

    这时刺客头领抿唇唿哨,边打边撤,侍卫们见主子伤了,一面高呼“殿下受伤了,赶快去带高大夫过来”,一面怒极追着刺客砍杀,九皇子身边只剩了个瑟瑟发抖的花魁。

    慕容清灵小跑过去,将人扶起略略查看一番。

    伤口不深,只是血流不止,她扯下他的一截衣襟下摆,为他简单包扎之后,唤道:“九殿下,您醒醒......”

    没把人喊醒,倒被他那张脸迷得七荤八素。

    不得不说,京都第一绝色的脸当真生得极好,难怪萧怀远从不让她见九皇子,哪怕两人同父,容貌也差得不止一星半点。

    若小玖没长残,该是这个模样。

    正想些乱七八糟的,“喵呜”的声音又传了过来。

    是方才那只为她挡灾的狸奴,想必看到主人受伤,特地回来主人身边陪伴。

    慕容清灵不免多看了狸奴两眼。

    那是一只漂亮的狮子猫,周身雪白柔软,一双黄蓝鸳鸯瞳,像嵌在岩壁里的珠玉,熠熠生辉。

    主人好看,养的猫也好看。

    谁知,高傲的狸奴竟不上前,围着他们转了半个圈圈,倨傲地昂起猫头,翘起尾巴优雅地跑开了。

    慕容清灵:......

    她总觉得哪儿不对,看看狸奴,又看看昏迷不醒的九皇子,若有所思摊开他的右手,审视的目光落在虎口处。

    虎口没有薄茧,这不是一双练剑人的手!

    所以——

    她眼前这个人,根本不是九皇子萧慕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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