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穆崎微微摇头，“大约她也不敢明说罢，我当时年幼，知道了是谁，心里怕是藏不住，若面上露出来，必会给她召来杀身之祸。”顿了顿，又道，“对不住啊，师弟，是我连累了你……”

    “师兄，快别这么说，”苏毅澜忙截断他，宽慰道，“等明日师父回来，咱们再商议一下，不行就隐姓埋名，避走他乡，总是有法子的。”

    两人都沉默了下来，天地间只有风吹过树林的簌簌声，黑夜长的仿佛没有了尽头。

    二人逃出来时只穿着单薄的亵衣，山风一吹，顿时感觉到了冷意。刚才在奔逃中，苏毅澜身上肌肤数次被棘藤上尖锐的利刺勾破，此时方觉火辣辣的疼。

    他摸了一些干草盖到师兄身上，自己则双臂抱肩，靠着岩壁坐了下来，不知过了多久，渐渐被倦意淹没，不知不觉间迷糊了过去。

    杨穆崎咳了两声，牵动了胸口的伤处，一阵尖锐的刺痛传来，额上便冒出了细密的冷汗。他忍住□□声，偏头悄悄吐了一口血，又看了眼师弟，见他似乎已经睡着，便疲惫地靠回崖壁，缓缓磕上眼睫。

    苏毅澜醒来时天光已经大亮，侧身查看师兄，发现他双目紧闭歪靠在岩壁上，半边身子几乎被血染红了，顿时整颗心提了起来。

    轻轻摇了摇他的肩，并接连叫了几声师兄，苏毅澜发觉他已经失去意识，处于昏迷不醒的状态。当下心里一慌，连忙弯腰小心翼翼地背起杨穆崎，穿过被茂密荒草遮掩的小道往家方向去。

    阳光透过枝叶斑驳的洒在人身上，崎岖的小路尽头有一个瘦高的黑色身影朝鹰嘴崖方向走了过来。

    “澜儿！”

    苏毅澜见到师父的刹那，眼眶倏地有些泛红：“师父，师兄他……”

    “崎儿怎么了？”

    冯宇荀匆匆上前，看见两个徒弟头发披散，一个衣衫破碎，另一个浑身是血，昏迷不醒，眉头顿时紧拧在了一起，“走，回去再说。”

    屋子里还是昨夜离开的样子，一片凌乱。门内地上摆着冯宇荀带回来的一小罐花雕酒，和一包用红纸裹着的花生糕。

    冯宇荀默默扶起倒地的方桌和那把已经摔坏的木椅，听苏毅澜讲完昨晚发生的事后，紧锁眉头，一言不发地看着床榻上的爱徒。

    他已经为杨穆崎处理了伤口，敷上了草药，但那一剑很深，几乎刺穿了胸腔，一个时辰过去了，杨穆崎依然双眼紧闭，一动不动地躺在床上，昏迷不醒。

    师徒俩都默不作声，面带忧色地守在床边，屋子里气氛凝重。

    又不知过去了多久，苏毅澜发现师兄的手指微微动了一下，似乎有醒过来的迹象。

    “师兄，师兄……”他激动地俯身呼唤。

    床上的人似乎听见了呼唤声，眼皮颤动了几下。

    “崎儿！”

    冯宇荀见状也俯过身，紧张地盯着徒弟。

    杨穆崎在混沌中隐隐听见耳畔的呼唤，想睁开眼，沉重的眼帘却似乎有千斤重，努力了许久，终于缓缓抬起了眼皮。

    “师兄，你醒啦！”苏毅澜欣喜地一把抓住了他的手，发现师兄的手很凉，冷的几乎没有了温度。

    “崎儿，你感觉怎么样？”冯宇荀松了一口气，轻声问道。

    杨穆崎脸色苍白如纸，看了看苏毅澜，又看向师父。

    “崎儿，师父对不住你。”冯宇荀心里内疚，握起他一只手，“昨晚我若在此，断不会让你遭这么大的难，师父没有护好你。”

    ”师父，他们要杀我，就算失手了这次，也断不会就此罢休，你还能护我一生一世么？昨晚刺杀一事，我猜十有八九是皇宫那边所为。”

    杨穆歧顿了顿，积攒了一点力气，又道：”父皇将我弃在这里，从未召我回过宫，更遑论争储君之位，那个位子与我没有丝毫干系，他们还是不肯放过我。”

    冯宇荀思忖片刻 ，道：“你在山上这许多年，宫里一直不管不问，也平安无事。现下突然却来了刺客，会不会是圣上想让你回去了，否则说不通。为师这次去黎王府，也听到了一些风声。”

    “回去？这么多年了，他终于想起还有我这个儿子了。”杨穆崎牵起唇，凄恻一笑，转而又恨声道，“当年奶娘告诉我，是父皇的嫔妃害死了我娘，设计把我赶出太子府，却也未言明究竟是何人。这么多年，我在这山上，从未回去过，那边还紧追不放。此仇此恨，我去了那阴间，化作厉鬼也不能放过。”

    话音刚落，他突然撕心裂肺地咳起来，侧头猛地吐出了一大口血。

    苏毅澜见着地上殷红的血，心头发慌，用袖口为他拭着唇边的血，劝道：“师兄，你别说了，歇息一会，等伤好了咱们再讨论这事。”

    ”有些话我今日不说，恐怕就没有机会了，”杨穆崎歇了歇，喘了几口气，稍复情绪后，看着床前不是亲人却胜似亲人的师父师弟，又道， ”于我而言，你们才是我的亲人啊，过去我总想，假如回不了宫，能与你们在这山上过一生也很好。但眼下看来，恐怕是……”他话未说完，又停下喘息，嗓子里一股咸腥的味道涌上来，又呕出一大口血。

    冯宇荀见着杨穆崎这副模样，心下一惊，一颗心顿时被高悬了起来。

    他很清楚，徒弟虽然是醒了，但这似乎只是最后的回光返照。

    冯宇荀心中不由得一阵悲凉。

    这么多年相伴，他早把两个徒弟当成了自己的孩子。

    男人眼前浮起了多年前在黎王府，第一眼见到徒弟时的情景。这孩子当时瘦小得不像样，根本看不出是一个已经五岁的孩童，看见冯宇荀跨进屋，便如一只受惊的小兔躲到了黎王身后，过了好一会儿才探头偷偷打量他，一双乌黑的大眼睛里带着惶恐。

    冯宇荀蹲下身，慈爱地朝他伸出手：“来！五殿下，过来师父这里。”

    在黎王的鼓励下，好半晌，孩子才慢慢地走上前，怯怯地叫了他一声“师父。”

    想到这里，冯宇荀顿感伤怀，泪水浸湿了双眼，他俯身轻轻握住爱徒冰凉的手，悲叹道：“当今圣上性情软弱，致使后宫嫔妃任性妄为，干出骇人之事，国之不幸啊！”

    顿了顿，哑声道：“崎儿，你还有什么想做的，未了的心愿，告诉师父，有生之年，师父一定尽全力为你完成。”

    杨穆崎停了片刻，艰难地抬起毫无血色的手，指向床后，对着苏毅澜道：“师弟，那边箱子里有一个盒子，你帮我取过来。”

    苏毅澜绕至床后，那里有一个上了漆的黑色木箱搁在一条矮凳子。他平时就见它摆在那里，却从未见过师兄打开它。

    苏毅澜掀开木箱盖子，从里面取出了一个小巧精致的长形楠木盒子，小心地将它捧到了床前。

    杨穆崎示意他打开。

    苏毅澜依言轻轻掀起盒盖，一只光华四射的金簪静静地躺在黄色的锦缎上，簪头还雕刻着一朵雪莲，很是漂亮。

    “这是我娘留给我的。“杨穆崎看见金簪，毫无血色的脸上浮起了一丝温柔的笑意，“当年我出生时，父皇很高兴，特赐了这簪子给她。”

    他歇了歇，咳了几声，又道，“我们年龄相仿，那些刺客昨晚也并未分清你我，只道咱们是师徒俩。我自五岁来此，从未回过宫，都城那边无人识得我如今的相貌，也无人知晓你的存在。”

    冯宇荀似乎隐隐知道了徒弟想要说什么，脸上露出了惊骇的表情。

    苏毅澜只一味沉浸在悲痛中，听到这里，一脸懵地望着他，“师兄，你……”

    杨穆崎突然一把紧紧地攥住了他的手，语气有些激动起来：“还记得那天在莲城，你答应要陪我回宫说的一番话吗？现在我回不去了，你替师兄去吧。”

    ”还有，你不是一直想寻爹娘吗？用我的身份回离黍，或许能帮到你呢。”他的皮肤冰凉，气息微弱，“我也是有私心的，假如有机会，我希望……”

    言到此，他的脸上又浮起了恨意，却停了口，希望什么，最终却没了下文。

    但他刚才说的这些话对苏毅澜来说已经实在太过于震惊了。

    少年一时呆呆的望着他，竟不知做何反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