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丝摇曳拂晴沙，芳草连天日未斜。
欲寄相思无好句，空将心绪托琼花。
日渐西坠，距午后已不知道过去了多久，秦淮河畔，还有一妙龄少女在桥头苦等。
一袭清雅淡绯色的交领短衣如初夏小荷，摇曳在月白色马面汇成的水面上，青丝盘为精巧小髻萦绕，却并未以华饰珠翠装点，只在鬓边留了一支京城时兴的芍药绒花，玉骨冰肌格外出群。
可是，她等的人仿佛失约了。
徐懿宁独自站在桥头的柳树下，空洞地凝视着路边的野月季。手中还拿着那本《烂柯谱》的残卷。
她信守诺言前来赴约，却没想到昨日的少年竟然不见踪影。
“我真是昏了头，明明只是个素不相识的陌生人，竟也信了这种鬼话，他一定是诓我。”
徐懿宁内心深处的声音一遍遍拷问着自己，又开始胡思乱想。
她今天本就犯了头疼，还莫名其妙闪现了儿时的神秘记忆，顿时心乱如麻，心绪逐渐无法平静下来。
难道自己真的看错了人，只是他生得一表人才又言行得体，就轻易被迷惑了？
殊不知，此时与她一样心乱如麻的，还有在皇宫中焦灼的朱棣。
马皇后亲自监督朱棣喝下了药，便吩咐他及时睡下休息，这正中了朱棣的下怀，佯装入睡便钻进了被窝里，待宫中人尽数离去，朱棣登时便蹑手蹑脚地爬了出来。
“殿下。”
哪知朱棣一只脚刚到了门口，开门却撞上那老太监陈福。无论他如何死缠烂打，也无法从他面前逃出生天，陈福像是铁了心，决意不让朱棣出门。
“殿下身子不适，还是多休息些吧。”
朱棣坐在床边，如热锅上的蚂蚁，正不知如何是好时，却听到窗外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响动，露出一个男孩的脑袋来。
“四哥！”
原来是五皇子朱橚见朱棣迟迟不能脱身，便直接从后墙翻了窗户进来。
可笑朱棣平日里自诩足智多谋，这会子却连这么简单的小伎俩都未曾想到。
“四哥，你脑子生锈了？想什么呢。”
“我……”
向来镇静的朱棣红了脸，今日的心绪全被失约的忧虑扰乱了方寸，笑自己竟也连一向玩世不恭的弟弟也不如了。
经过一番折腾，朱棣成功脱身时，已经过去了一个时辰，他才火速跑出宫外，如离弦之箭一般向秦淮河畔飞驰而去。
等得几乎心灰意冷，望着逐渐西沉的太阳，徐懿宁的心也跟着沉了下去，转身正欲离开。
“姑娘！妙姑娘！”
熟悉的声音从身后传来，那诚挚急切的呼唤让徐懿宁惊喜地回过头来。
少年气喘吁吁的，满脸的汗水顺着肌肤与发丝流淌而下，浸湿了小帽的帽檐，猛吸几口气才勉强平复下来。
“公子？”
少女满是失望的脸上雨过天晴，几乎要与迎面飞奔来的朱棣撞个满怀。
“对不起!”
尽管朱棣已上气不接下气，还是立刻将《烂柯谱》递到徐懿宁手中：“我今天……我实在是脱不开身，给你。”
两人交换了《烂柯谱》的上下卷，徐懿宁见他这副急切的模样，心知他必定不是刻意拖延爽约，而是真的有不得已之事。远远地将手帕递给朱棣，又生怕与他有肌肤接触，在他接到手中的那一刻，立刻将手缩了回来。
“多谢。”
朱棣笑着接过手帕擦干了汗水，额上的发鬓才短浅覆盖了几寸，在脑后简单梳起，但已褪去了七分青涩，长成了赳赳少年的模样。
擦干了汗水正要还回去，又发觉沾染了自己满头浊汗似乎不妥，便犹豫该如何是好。
“一条手帕而已，就当酬谢公子赠书之谊了。”
徐懿宁自然看出了他的迟疑，不过她并不在乎这细枝末节的小事，莞尔颔首让朱棣收下。
朱棣点头，好生将那手帕藏入袖中，笑道:“那好，只是不能白白占了姑娘的好处，改日我再好好选一条新的奉上。”
徐懿宁打趣道:“既然如此，我倒要看看公子的眼光如何了。”
二人却都不曾意识到，原来他们都有了与对方再次见面的准备。
“姑娘今日的打扮清丽而不俗艳，不施粉黛，又不赘华饰，这才是女儿家的情态嘛。”
朱棣并没有刻意打量徐懿宁，只是眼角余光暼过，便觉得耳目一新，也不顾是不是初相识的人，竟不自觉对徐懿宁说了些越界的浑话。
“公子，你……”
徐懿宁自是哭笑不得，自第一次见面起就发现朱棣并不是拘谨慎言之人，反倒是有一说一。
只是，但凡是守礼遵教的书香子弟，大都不会在外与陌生女子说这般话，虽然知道朱棣心思纯洁，想来该是哪家阔少恣睢惯了，也只能讪笑不语。
“怎么了？”
朱棣平日在宫中向来尊贵，除了面对帝后长辈，几乎无需在任何人面前谨言而慎行，哪里知道如此不妥，根本就是想到什么说什么而已，如此倒让徐懿宁更好奇此人的来处。
“敢问公子家住何处啊？”
朱棣自然不会告诉她真相，只是露出狡黠的笑容指向天空。
“我嘛，从那里来。”
“哈哈，天上？是哪路神？。”
徐懿宁只笃定了朱棣在说笑，朱棣却故作认真。
“算了，公子不愿说就不说吧，这也不是我该冒昧打听的。”
徐懿宁全然以为他在开小孩子玩笑而已，又怎知他的确是天家之人。
联想到自己在外也不敢轻易透露身份，否则便是高处不胜寒，再也没有几人敢接近自己的经历，竟然对朱棣产生了共情。
再者，徐懿宁想到二人结下此缘已十分不易，今后怕是也没有太多机会再相见，实在没有了深究的必要。
既已换完了书，接下来要何去何从，两人一时间也没了主意，又暂时还无就此别过的打算。
正当他们在原地踌躇不决时，身后却传来了一个中年男人的声音:
“二位请留步，小相公、小娘子，不认得在下了？”
朱棣听他这么唤自己与徐懿宁，顿时微红了脸，板脸呵斥，几乎要忘了自己不能暴露皇子的身份:“你是什么人？不要乱称呼。”
徐懿宁又如何不尴尬，咬着唇转身看向来人。
“二位才俊，昨日赢了在下一百文，今天就忘了吗？哈哈。”
原来是那下棋的摊主，他个头不高，看上去十分慈眉善目，只是左边眼睛似有伤病，已经失明，眸子变成无光的灰色。
摊主面带笑意走向两人，昨日徐懿宁与朱棣都只专注于下棋，并未细看摊主的容貌，经来人一提醒，才想起昨日的一面之缘。
摊主看到二人手中的书，便盛情邀请到：“二位手中的《烂柯谱》想必当是残本，此书极为难得，不过，在下前些年有幸寻得了全本，才能摆出此局，呃……”
这人说着说着，开始面露难色，道出真正的来意，宛如市井中精于算计的商人：
“唉，在下不才，这些年家道中落，想谋求些资财，看二位定不是寻常人家，想必是不在乎碎银几两的，不知二位可有兴趣将我这全本买了去？也一解在下囊中之羞涩啊。”
见有完整的全本《烂柯谱》，徐懿宁与朱棣二人自然是愿意收藏的，尤其是徐懿宁嗜书如命，平日里但凡有藏书的机会，定要将书柜塞满才罢休，家中后院的居所已经为她辟出了数间书室，却仍觉不足。
听了摊主的话，徐懿宁更是两眼放光，这残缺的半部，怎能比得过全本，只是一时匆忙，徐懿宁也没有带多少银子。
“太好了，我自然是愿意的，可我出门未曾带多少钱，不如改日。”
“不碍事的，姑娘可以先看看，先看看嘛。”
摊主的目光落在徐懿宁身上，方才还只顾推销的他，将徐懿宁打量了一番，眼神闪烁起若有所思的深沉。
朱棣并不全然信任摊主，说到：“那书呢？让我看看你这宝贝是真是假？”
摊主扁担的箱子里并没有那本《烂柯谱》，指指不远处的巷口:
“在下就住在不远处的巷子里，那《烂柯谱》极为珍贵，平日是不带出门的，二位不如随我一看究竟好了。”
眼见巷口并不远，徐懿宁丝毫没有犹豫，便要与摊主一同去看书。
“好啊，公子，那我们一起去吧。”
说着，徐懿宁已经跟上了摊主的脚步向深巷中走去，朱棣还没来得及拒绝，见徐懿宁将要走远，只好连忙跑上前去跟上。
午后的巷子里已有些昏暗，墙角的苔痕更显得旧色斑驳，摊主带二人路过拐角处，向更幽昏的深处走去，又回头看向徐懿宁，像是在确认她是否跟上，可那只健全的眼眸里，竟是一种看到了猎物的神色。
只是，徐懿宁终究稚嫩未脱，并未察觉到什么。
反而是朱棣看出了摊主不一样的神态，炯炯发光的眼眸变得阴鸷逼人，像利剑刺向摊主，令他一个寒战立刻回过头去。
此时的深巷中已没了人烟，徐懿宁满心只想着珍藏古书，仍毫无顾忌地跟着摊主向前走去，张望着前方，盼望快些到达，可此时，摊主却刻意放慢了脚步。
突然，徐懿宁腕间被一道力度握住拉了过去。
“公子？”
“怎么……啊！”
一阵猝不及防的跌撞后，徐懿宁身子吃痛，惊叫着再次睁开双眼时，已被朱棣扑倒在石板路上。
此刻，朱棣眼中尽是令人胆寒的凌厉，双手紧紧锁住摊主的手腕，如一头猛豹般飞身挡在徐懿宁身前：“你！干什么！”
摊主面露凶光，手中寒光凛冽的匕首死命向前刺去，只差几寸就要抵达朱棣的喉咙。
原来，方才就在徐懿宁四处张望的空当，朱棣却被摊主袖中闪出的亮光吸引，才发现那是一把明晃晃的匕首，来不及向徐懿宁解释，摊主就已凶狠地刺了过来。
起初，摊主想出其不意，先解决了面前的弱女子，再拿朱棣开刀，没想到朱棣眼疾手快，反应迅速地救下了徐懿宁，此时的摊主一不做二不休，便直接向朱棣刺去。
但朱棣自打会走路起，就十分热爱骑射弓马，稍大些年纪，便是众兄弟中的佼佼者，平日又有练功习武的习惯，故而是有些力气的，这摊主一时之间竟无法脱身，反而被朱棣钳制了三分。
“快跑！”
朱棣向身后的徐懿宁大吼着，以争取她的一线生机，但双手的力气却渐渐松懈下来，通红的脸颊爆出青筋。
徐懿宁没有被面前的场面吓到，终究是将门虎女，面对这凶徒迅速冷静了下来。
她并未弃朱棣而去，听他的话逃跑，而是飞身绕后，抄起摊主携带的扁担，狠狠向他头上砸去。
一声惨叫后，血柱便顺着摊主的额头沁入眼中，摊主捂着头倒向一边，摊主想要起身，朱棣却稳稳一脚飞踢，将他的匕首踢下。
“你个小妮子！还是那般狠毒！我杀了你！”
此时的摊主更加癫狂起来，眼见轻易被两个少年人占据了优势，这摊主显然有些意外。
跌跌撞撞站起身来，摊主便径直向徐懿宁飞扑过去，就要去掐她的脖子，徐懿宁一个侧身躲过，却又被追上抓住。
“唔！”
徐懿宁因衣袖太长，不小心被捉住，脖颈上瞬间被掐出淡红的指痕，朱棣则趁机去捡掉落的匕首，但还未来得及捡起，摊主的同伙就从巷子里窜了出来。
朱棣本想从身后偷袭摊主，徐懿宁见有同伙，忙出声提醒，只是此时被摊主锁喉，已经难以呼吸。
“身后!小心!咳——”
徐懿宁声音愈发微弱，用指甲死死掐住摊主的双手，双腿不断踢向摊主，尽管已有些吃痛，那摊主却仍死命撑着不肯放开。
十二岁的女孩儿终究是力量不足，抵不过面前强壮的男子，反抗的气力也越来越小。
朱棣也无暇他顾，也只能先转身躲过身后的两人，看到被踢到墙角的匕首，想冲上前去捡起，却又被面前的来人压制。
此时的徐懿宁却双腿一软，闭上眼失去了意识，无力再反抗的她似乎彻底昏死了过去。
“妙姑娘!姑娘……”
朱棣震恸无比，双眼几乎血丝爆裂，想要冲上去与摊主对决，可那两名同伙都持有棍棒，很快便将朱棣拦下。
摊主得意地松开手，将徐懿宁如死尸般扔在地上，三人一齐转身，开始对付起朱棣。
“乖乖赴死吧，小子。”
瞬息之间，已是危急存亡之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