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夫

    自扬州听闻南下流民作乱,往西行还算安定,裴小姐一行改道往西北边去了,预备着等开年南方流民之乱平息,再前往西南的药王谷去。

    从扬州走水路又坐马车,到雍州的时候已经是深冬了,鹅毛大雪铺天盖地的席卷而来,云云从马车里往外探了探头,很快又被冻得缩了回来,却见裴小姐伸了手穿过窗户接着雪。

    “阿娘,好冷。”云云用手捂着耳朵说。

    “这里是雍州,自然冷。”裴小姐笑笑,眯着眼看着外边的一片冰天雪地,“年幼时阿娘曾在这里住过一段时间,现在看这里……恍若隔世。”她轻轻叹口气,沉默地看着路上不多的行人。

    云云看着裴小姐的侧脸,她时常看见阿娘脸上露出这种神色,叫人不明白她在想什么。她感觉或许阿娘很难过,但是这种难过又时常被另一种情绪压下去,云云想不明白这是什么。自从来到这里,她就没再见过阿娘脸上露出分毫欢喜了。

    “我不喜欢这里。”她小心翼翼地抓住了阿娘的手。

    “嗯?”裴小姐不解地看着云云。

    云云闷闷地开口:“阿娘从来到这里就不开心,我也不开心。”

    裴小姐沉默了良久,忽地开口问:“云云知道下雪天最能做些什么吗?”

    云云摇摇头。

    直到下了马车裴小姐也没有再开口去告诉云云这个答案,她抬头看着眼前的客栈,忽地回头望向不远处,片刻后又转回了目光,慢慢进了客栈。

    下雪天,最宜杀人。

    不远处便是十几年前的雍州节度使楚文渊家的旧址,只不过那日的满地血迹全被皑皑白雪盖的干净。

    现在繁华的根本看不出昔年的惨状。

    还挺美。

    从窗户往下看,满城飞雪,灯红瓦白,这座城宁静庄严,几乎叫人记不起多年前的那场悬案。裴小姐沉默着坐在窗边,默默注视着节庆中被孤独的留下的凄凉地,她有些疲倦,旧梦难去,旧事伤情,旧人不聚,过去如同细细密密的丝线缓慢而执着地缠绕着她的身躯,像是能把她用这些坚韧无比的线囚禁起来一样。

    五年前临渊阁的一个杀神横空出世,用一本莫须有的神书将整个江湖的浪潮搅动。那些个名门正派也都被那场刻意烧起的贪欲之火焚的支离破碎,始作俑者猖狂的看着那些为贪欲奔波的亡命徒,写下一个又一个含着血泪的“楚”字。

    而今她故地重游,雍州赏雪,一切缘起雍州缘灭雍州,一切都像是回到了真实。

    雍州西郊有一南苑湖,此湖湖心有一小亭,原是长廊回环缓步而至,春日冬日皆有游人赏景,后来连长廊与岸边的长桥崩坏,又无人修缮,就渐渐荒废了。裴小姐抱着古琴从船上下来,踱步在满是尘埃枯枝的长廊上。

    风也萧萧,雪在风中无奈地挣扎着。

    不多时,便也到了湖心亭,裴小姐小心放下古琴,又将四周的杂草飞蓬理了理。她又抱琴坐在亭中,默默看了会儿湖上的一片萧索。

    裴小姐抚琴,其声如昆山玉碎,清艳冷冽,凄寒肃杀,寒风听不出个所以然,只能呜咽着附和这一种没来由的孤苦漂泊。弦声到最后紧涩凄切,似声声带着血泪的哭诉,裴小姐神色平静,指间动作愈来愈快,到极时,一根琴弦猛地断开。

    她似有些发愣,低头看着古琴,指上慢慢渗出了丝丝血珠,渐渐连成血线,缓缓滴落在琴上。她抬起手,抹开这些血,细细端详着伤口,半晌,似从回忆中走出来一样,摇摇晃晃地抱着琴站了起来,又走向亭边,将琴扔进湖水中。四溅的水花惊起几只鸟来,它们盘旋在空中久久不敢落下。

    裴小姐盯着琴沉入水的位置,道:“你便去陪他们吧。”

    忽地寒光一闪,一支羽箭从裴小姐侧脸飞过,落在了冰面上。

    “姑娘当心!”

    裴小姐转身看向了箭的来处,一个黑衣蒙面人飞快地冲来。忽然听见一道有些熟悉的声音,有人一把将她拽出了亭子,带到了湖中的假山上。那人站稳了便道:“姑娘得罪了,此番因我之故,让姑娘身陷险境,实在是对不住。”

    裴小姐一愣,那人手上已经挽起了剑花,挡住了飞来的箭。四五个蒙面人猛地一起出现,向他们包围而来,那人搂着裴小姐一跳,跃上湖上冰层,裴小姐耳边传来冰层破裂声,心头一惊,下意识抓住了那人的衣服。

    “姑娘没事的。”那人安慰她道,“虽然我剑术不精,但是脚下功夫一流,应该是跑得掉的。”

    他说着又纵身一跃,跳上了亭子的檐翘,侧身躲过了又一支箭。

    “姑娘闭气闭眼!”那人猛地甩出一些粉末,然后带着裴小姐跳下亭子,踏冰而行。但很快一个黑影从粉末中穿行而过,手中紧握泛着蓝光的匕首,急急向他们扑来。那人回过身来,用剑挡住了匕首,被逼的连连后退,所过之处的冰层四分五裂。

    裴小姐没顾眼前的威胁,忽然后背一亮,福至心灵,她忽地伸手,一把握住了从他们后方射来的箭。剧痛缓慢地手上传来,血着指缝流出来,她的胳膊微微颤抖,显然已经被这支箭震麻了。

    “没事了。”那人忽地松了口气,眼前的蒙面人忽地双眼失焦坠入湖中,然后他捞着脱力的裴小姐跳上了长廊。

    “他们死了吗?”裴小姐开口问。

    “应该没有全死。”那人一边拽着裴小姐跑一边说,“但一时追不上来。”

    “那就好。”裴小姐忍着疼道,“不至于今日便归西。”她片头看了眼身边的人,一是觉得有些眼熟,却不能想起来,遂又不去看他。

    “得罪了。”

    那人忽地开了口,裴小姐一惊,反应过来时已经被人抱起,那人如踏在空中雪花上一样,飘飘悠悠的过了断桥落到岸边的林中,裴小姐一眼扫过雪地上斑斑点点的血迹和倒在地上送她来的船夫。显然,船夫早已被这群人清场了。

    “速将我放下来。”裴小姐皱着眉道。

    “你腿有旧疾,身上有伤。”那人道,“我们得快点离开这。”

    裴小姐不再言语。

    走出这片林子时,天色已经暗了下去。他们是在一个医庐停下来的,里头的人还没反应过来,就看见一个穿着灰色衣袍的男子搂着个身上沾了血的女郎进来。

    “——你!”医师正欲骂这踹门而入的客人,定睛一看又咽下了骂人的话,“小师叔!”

    “拿些纱布,金疮药来——再拿点酒。”灰衣男子道,“快些。”

    “好好好!”医师连声应道,眼睛瞅了下来人的手,倒吸一口凉气,只觉得自己的手也疼痛难忍了起来。

    裴小姐手上的伤不算轻,被箭簇划过的地方皮肉绽开血肉模糊,她指尖也有细细密密的划伤。

    “还好这是冬日,若在夏天,必然要麻烦许多。”医师在边上看,摸了摸下巴,“这伤口难好,还会留疤。”

    “住口。”灰衣人无奈道,“你少说话。”

    裴小姐盯着灰衣人处理自己的伤口,道:“留不留疤不打紧,只是这只是右手,我还得拿笔。”她眉头微微皱着,似是在忍着疼。

    “筋脉未断,不会有事的。”灰衣人安慰道,“看着吓人罢了。”

    裴小姐闻着鼻间萦绕的药味,抬眼又看了看眼前人,忽地想起那日到扬州时遇到的偃师,这时才明白这人的熟悉感从何而来了。

    “偃师?”

    “嗯?”灰衣人有些困惑地抬头看裴小姐。

    “我没想到你还是大夫。”裴小姐笑起来,“倒是有趣。”

    灰衣人也想了起来,顿时也有些惊喜,道:“您是——那位夫人啊!”他现在忽地显得有些不好意思了,道:“实在是对不住,每次遇见都将您也拉入了危险中。”

    见两人即将你一言我一语地聊起来,医师忍不住道:“小师叔,您先别寒暄了,包扎。”

    “这便是城南郊区吗?”裴小姐笑了笑,然后转头询问医师,“我瞧着这边像是和静明塔很近的样子。”

    “是。”医师点头,“夫人对这里很熟悉?”

    “也不算,来过几次罢了。”裴小姐笑笑,又温声问道,“先生该怎么称呼?”

    “我姓孙,单名一个意字。”孙意笑起来,“……您叫我孙大夫就好了”

    “我姓裴。”裴小姐声音温柔。

    “啊,裴夫人。”孙意拱了拱手。

    “孙大夫,您知道从这里到城门要多久吗?”裴小姐笑问,又似有些忧愁,“又有些忧愁今日回不去。”

    “无妨无妨。”孙意摆摆手,“从这里去城门最多半个时辰,雍州关城门和宵禁时间虽早,也不至于早成这样。”

    “那便好,多谢孙大夫了。”

    裴小姐转头看着灰衣人给自己缠纱布,道:“真是有劳先生了。”

    “本就是因我而受伤。”灰衣人叹口气,“真是对不住了。”他看了眼窗外的天色,道:“一会儿我送你入城,天太晚了,不安全。”

    裴小姐犹豫了片刻,点点头:“多谢先生。”

    一觉睡醒寻不见娘亲的云云焦急的趴在窗边等,她是听话的孩子,也不乱跑哭闹,只是默默的固执的在那站着。半天,看见一个男子牵着马慢慢朝客栈这边来,马上坐着的正是今日午间说要出门去的娘亲。

    云云当即推开了房门,急急地往楼下跑去。

    “阿娘!”她有些委屈地扑到刚下马的裴小姐的怀里,“你说了我醒过来就能看见你了。”

    裴小姐抱起女儿:“阿娘的错,是阿娘忘记守约了,该罚。”她晃了晃女儿。然后看向站在不远处的灰衣人,道:“多谢先生了。”顿了片刻,她又问:“不知先生如何称呼?”

    “我姓祝,单名余。”灰衣人笑了笑,“是一味药。”

    “多谢祝先生一路护送。”裴小姐轻声道,后又微微屈膝行礼。

    祝余连忙回礼,而后翻身上马,告别了裴小姐出了城。他觉得裴小姐此人很神秘,先前他在湖中寻药,听见的琴音约莫就是这位所奏,这曲子不是寻常曲子,上一次弹奏这曲子的人便是那临渊阁里的琴圣素心,素心叛出临渊阁后遭到临渊阁薛楚桥追杀,后跳下悬崖得以脱身,碰巧给他这个四处寻药的大夫遇见了,遂拖了回去,想看看自己能不能医好这个将死之人,素心好了以后,准备隐姓埋名了此残生,走前以这支曲子作为报答。

    他记得当时他觉得这曲子精妙,便问是否是素心所作,素心却摇头,只说是一个疯子作的曲。

    他当时好奇,于是问:“这曲子冷僻精妙,除你以外还有人能弹得好吗?”

    “我知道的人里,那疯子弹的最好,她教我是因为自己弹琴太累。”素心笑笑,“或许还教给了几个侍奉她的婢子,那些婢子里有个琴艺高绝的,后来的了恩赐,放她出了临渊阁,结果刚出临渊阁,这婢子就被人给杀了,不知道她手上的琴谱有没有流出去,若流出去了,江湖那么大,总有能人。”

    这位裴小姐看着温柔端方,所奏琴曲的肃杀萧索之意却叫人不寒而栗。若叫他来评,琴圣素心怕也比不过裴小姐。

    且那裴小姐一派高门女眷的气度,看起来并非什么苦大仇深的落魄人。他方才为她包扎时探她脉象,并无深厚内力,就是一个身体没那么好的普通人的样子,但是她能抓住当时那样力道射来的一箭,甚至只有外伤。

    祝余觉得裴小姐很奇怪。

    空手接箭,柔弱无力,温柔端庄,肃杀冷清,这几个词无论如何也联系不到一块去,却偏偏让她串联起来了。祝余有些好奇这个人了。

    “小师叔你想什么这么出神?”孙意看着回来以后就一言不发的祝余问。

    “你觉不觉得那位裴夫人很奇怪。”祝余看着桌案上的纱布和药草。

    “是哎。”孙意在祝余边上坐下,“那裴夫人看起来是千金小姐模样,出门却没有随从,被追杀你的人追那么久,都不怎么害怕的样子,甚至你处理那个伤口的时候,她就皱了皱眉,你说——这是高门贵女还是将门虎女?”

    “你怎么不猜她是江湖人?”

    孙意故作深沉道:“不像。”

    “你还能一眼看出来这个了?”祝余不以为然。

    “这倒不是,我给你透个底。”孙意凑近了祝余,“她头上那支钗子五年前我见过,是在京城长平侯府里瞧见的,这是御赐给长平侯府的,能在这位姑娘身上出现,足以证明她与长平侯府有莫大的联系。”

    “这样……”祝余沉默了会儿,忽觉自己闲的,没事非想要窥伺别人干嘛,心里默念好几遍罪过然后端菜吃饭去了。

    “师叔你很在意她?”孙意有些不解。

    “我总有些不安。”祝余沉思了一会儿,转而又笑笑,“可能也是我想多了,自从五年前那临渊阁的杀神沉寂后,江湖已经没有什么风浪可以掀起来了。”

    “那杀神……”孙意有些胆寒。

    “许多人猜测那杀神是为了当年的节度使楚文渊一案,官府江湖两头都不愿意去查的陈年旧案而来。”祝余扫了眼窗外的飘雪,“听说楚家被灭门时,也是这样一个大雪天。”

    孙意给自己添了一碗饭:“小师叔,你是怀疑裴夫人和楚家有关,和那临渊阁的杀神有关?”

    祝余笑起来:“哪有的事,我为裴夫人诊过脉,她就是一个寻常女子,身体还要比人差些,她手上也没有习武练出来的茧子,况且,你也说了,她是裴家人,怎么可能会与这些事情沾上关系。”

    孙意笑笑不说话。

    “今年这个雪下的是真大。”祝余放下碗筷,走到一旁去合上了窗户。

    “看起来明年是个好年。”孙意说着忽地摇了摇头,叹了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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