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事

    折腾半宿,凌樾的酒劲也退了大半。

    她一面悔恨喝酒误事,一面努力回想方才有没有露出马脚。

    见合斯走过来,她可怜地伸出一双沾满鲜血的手给合斯看,“我的手上有血。”

    血沾在手上,热热的,凌樾闻着觉得有点腥,又觉得有点心潮澎湃。她故意问合斯自己为什么没有像施家夫妇那样变换身形。

    合斯端来一盆水给她洗手,告诉她她不是施家的女儿,不是妖,所以不会换形。

    “你给我讲讲以前的事吧。兴许我能记起什么。”装失忆并非长久之计,她要跟合斯聊聊过往,让自己将来某天的幡然醒悟看起来是自然而然。顺便,借机跟合斯拉进关系。

    合斯用温热的毛巾包着凌樾的手将她拉到矮榻坐下:“那你想让我从何处讲起?”

    合斯话匣子开了,凌樾顺势盘起腿,准备听他说道说道:“就讲讲我们是怎么认识的,再讲讲我们平日里有什么交情。”

    “唔…”合斯作一副思考状,像是在回忆很久远的事情,“我们都在含元神君的聆训堂修业,自然就认识。”

    “含元君,聆训堂?”

    “嗯,对。含元神君是远古时期就已经飞升元泱界的神祗。飞升之后,仍旧心念苍生,留在一重天开设了聆训堂教化后辈。如今三十三重天的仙君们,或多或少都受过他的教诲。”

    “噢…”凌樾开始回想自己在含元老头的聆训堂修业的场景,又装作酒劲上头的模样,大着舌头问:“含元神君?是不是个白衣白发的老头?”

    “对的,白衣白发,垂垂迟暮的样子。”

    “那,他是不是打过我手板?”关于聆训堂的回忆,凌樾印象最深刻的莫过于含元老头持戒尺打她手板。

    “呃,应该是的”合斯嘴角抿住一丝笑意,“含元神君那么多教诲你记不得,偏记得他打过你手板。”

    “我第一次见你时,你约摸刚过百岁。据说你喜欢趁轸宿宫涟女君当值的时候,偷偷挪动她布的星辰。玉衡星使管教不得,便将你送去聆训堂修业。我就是在你第一天去聆训堂的路上的路上遇见了你。”

    “唔…你会不会搞错了?”虽是做戏,凌樾也不想承认自己不服管教。

    “没错,你就是这般难以管教,”合斯似乎是想到什么好笑的事情,一副忍俊不禁的模样,“当时路过云笈殿,一棵仙树结了不少果子伸出墙头,你瞧见了非要摘上几个,玉衡星使怎么劝你都不听。结果,你果子没摘到,从树上摔下来,瘸了一条腿。玉衡星使背着你气喘吁吁地赶到聆训堂,已经误了开课的时辰。你就被含元君罚到门外,站到放课才回的昴宿星君府。”

    凌樾倒是记得自己第一次去听学摔断腿还没进到聆训堂,但从不知晓合斯在暗处将这一切都看在眼里。

    “那你见着了怎的都不帮我摘下果子,也省得我误了开课的时辰。”

    “那果子可不是谁都敢摘。自千年前天君下令铲毁天界所有的果树,天界便再没有可以结果子的仙树。后来,据说了然仙翁从凡界精挑细选带回来这树种子,虽不知是何缘由种在了云笈殿,但这的的确确是如今天界中唯一一颗可以结仙果的树。是以,整个云笈殿上上下下的司命官对这颗仙树都要紧得很,除了你怕是没人敢打这仙果的主意。”

    “哦…”说起果子,凌樾舌尖泛起一股酸水。遥远的记忆涌现在脑海,她依稀记得那仙树的果子难吃的紧。当时还感慨,种树的仙翁没悟到淮南为橘淮北为枳的道理。从凡间精挑细选的果树种在天界却没能结出什么好果子。

    说起云笈殿那棵果树,凌樾问出自己多年来的疑惑:“这了然仙翁为何要从凡界带个果树种子到天界去?”

    “那就不得而知了。了然仙翁也是万年前已经飞升元泱界的神祗。只是生性洒脱,不愿拘在元泱界修身养性,很是喜欢在四界九洲游走。所作所为,个中用意也非我们这些后辈能轻易猜。”

    原来合斯也不知晓其中缘由,“噢…除了我挨罚受训的,还有没有别的什么事可以讲讲?”

    “别的?”合斯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别的无非就是你无心修业,学术不精,每每逃课去文渊阁偷着看话本子。”

    “你连这都知道?那我平日里都看些什么话本子?”

    “那倒不知。你的话本子大都是去云笈殿的司命官那里偷来的。所以你不敢回昴宿星君府,只能跑到文渊阁的房梁上偷偷地看。哦,对了,你修业不精,常常不能凝神聚气,所以连捏个诀上房梁都费劲,每次都是爬上去的。”

    自己的糗事被旁人这么赤裸裸地摆在自己面前,总是有那么几分不忍直视。凌樾无拘无束惯了,没想到自己在旁人眼中竟是如此不学无术,晦暗门楣。

    纵是借着酒劲,她也难掩羞愧之色:“这学业不精就算了,偷,话本子应该不至于吧?”

    凌樾特意把偷字加重了声音。毕竟她的话本子多半是司录和沧凛给的,说她偷,呃,也不是没有发生过,但终究是不好听。

    “文昌殿大司命手下的司灵司伐二位仙君掌管天界魔界的命劫,云笈殿少司命手下的司录司非二位仙君掌管凡界妖界的命劫。他们手里的因缘簿重要程度不亚于我父君典狱司的案库。所以,你要不是偷,谁人还敢私予你闲看解闷儿不成。”

    合斯终究是狭隘了,司命官将命簿私予凌樾消遣这事还确实是有。只不过,那只发生在司录与凌樾闹掰之前。

    见凌樾质疑的神色,合斯又补充道:“我记得有一次你去偷书,被云笈殿的小仙官从一重天追到九重天,要不是你修为不足,保不准能逃到三十三重天去。

    那次闹出不小动静,甚至连典狱司都放出人手出去抓你。

    窃取仙神命簿,是大罪,轻则罚进五行狱,重则要罚进无妄渊。当时我父君,念在你尚且年幼,又只是偷的凡界命簿,本意饶你一次,罚你抄抄经书便罢。

    无奈你初生牛犊不怕虎,自行去无妄渊走了一趟。待狱卒领着玉衡星使赶来,你已经全须全尾地从无妄渊走了出来。

    无妄渊是吞噬万物的牢狱,里面无声无息,却时时刻刻放大被困者的妄念痴怨,噬其心魂。所以,进无妄渊的囚犯多半被自己无尽的妄念吞噬,最后走向魂飞魄散的深渊。

    而你从容进出,可见心思纯净,毫无妄念。自此,你一战成名,天界司命官都绕着你走。

    所以,你之后每每偷书,云笈殿的司命官也都睁一只眼闭一眼。你也就日日爬文渊阁的房梁,偷看话本子。有时在房梁上睡着,哈喇子从梁上滴落到地面。又或者看得忘乎所以不慎从梁上跌落也是有的。”

    凌樾着实没想到从旁人口中听自己的故事会是这般难堪。打个干哈哈,岔开话题:“那还有没有什么好的事情?”

    “至于别的事情嘛,我们其实没有多少交情,甚至连话都没说过几句。”

    合斯所言非虚。他们一个是典狱司掌事之子,众星拱月前途光明,一个是毫不起眼的昴宿宫的孤女,碌碌无为默默无名。也正是因为他们毫无交集,凌樾才会为了接近他,不惜千里迢迢下界来与他套近乎。

    “噢…”凌樾似懂非懂地点点头,“那你还愿意用自己的心瓣救我,真是个好人。”

    被凌樾这么猝不及防地一夸,合斯脸颊竟然泛起微微红晕,他微微低下头小声试探道:“也不是全然陌生。你帮我出过头,还,还说过我的神纹很好看…”

    “我吗?”凌樾这是真的疑惑。她记得自己在天界的时候并未跟合斯有过交集,就连她上次去赴合斯千岁宴也没跟他说上话,遑论替他出头。

    合斯郑重点头:“嗯。”

    凌樾来了兴致,继续追问:“我怎么替你出的头?”

    她果然不记得了。合斯换个姿势坐着,不愿再提:“都是小时候的事情了。等你伤好了,可能就会想起来。”

    这次换凌樾郁闷起来,她没真伤到脑袋,但着实不记得还有这茬事,“额…也许我伤好了也不得呢…”

    ……

    “你的神纹倒的确是好看。”方才合斯给施夫人结印施术的时候,额间闪过银色神纹。凌樾一边说一边用手指蘸茶杯里的水,在桌子上画了个囫囵形状。

    合斯闻言眸光闪了一闪,偏过头来看凌樾画的神纹,只一眼,眸光就暗淡下去。

    凌樾低头一看,才发觉自己不经意间画出的是沧凛的神纹。这么多年,她与沧凛在梵天界相依为命,对他的神纹最是熟悉,以至于无意间错画成他的。

    “我是不是画错了?”凌樾用手背将水渍抹成一团,重新画合斯的神纹,却一时间只能想起个囫囵形状。

    合斯就着桌面的一滩水,重新将自己的神纹画给她看,“你画的那个应该是沧凛神君的神纹。我的神纹是这样的。”

    “沧凛神君是天君之子,与你在梵天界相熟。他的神纹是金色的,也是我们后辈中修为最高的。所以你印象深刻些也正常。”

    “噢…”凌樾不置可否点点头,觉得方才心口有一温热处现下又堵得慌。她猜想应该是重伤初愈又贪了几杯美酒的缘故。

    合斯见她脸色不好,以手结印伸到额间欲查看一番。凌樾脑海闪过他给施夫人施术的模样,本能地往后闪躲。合斯伸出的手堪堪停住。

    有些尴尬。

    合斯收回手,脸上失望神色一闪而过,“夜已经深了,早些歇息罢。”

    凌樾也配合地伸个懒腰,装出副困顿样式,起身准备回去休息。不料她盘腿坐久了,现下想站起来,两腿却像是有千万只蚂蚁在爬,全然不听使唤。她起身一个趔趄,硬是用手死死撑在榻上的矮桌上才不至于一屁股墩坐在地上。

    合斯伸出手想要扶他,顿了一顿又放下。

    凌樾料想是她方才闪躲的神色,有点伤害了合斯的助人为乐之心。可是,这么僵持着也不是办法。她只得可怜巴巴地抬头看合斯:“要不,你背我一下吧?”

    合斯闻言一愣:“也好。”

    从坐塌绕过屏风,走到床边不过三五步路。凌樾又与合斯身上那股淡淡的清香抱了个满怀。

    合斯轻轻地把她放到床边,替她脱了鞋袜又扶她上床躺好。迟疑一番,还是下手隔着被褥替凌樾捏了捏发麻的腿,甚是贴心。

    “你这身上是股子什么的香味,淡淡的,甚是好闻。”

    合斯停下来,牵起衣袖闻了闻:“我素日并不熏香。你且睡吧,有事摇铃铛叫我。”

    凌樾望着合斯转身的背影,思量他到底用的是什么密不可传的斩男斩女香。

    ——

    这一夜,凌樾睡得并不安宁。

    梦里她的父君,母君,玉衡,发小沧凛,打人手板的含元君,还有追着她爬了九重天的司录小仙官悉数在她眼前走来走去,他们一个个叽叽喳喳在她耳边说个不停。

    而她整日里不修正业,是个不学无数的阿斗,是连个凝气诀都捏不出来的仙子,她不想搭理他们的念叨,就一个人跑到文渊阁的房梁上看话本睡大觉。但是文渊阁里还有一个人的身影,这个人是谁呢,是沧凛吗?可他的神纹怎么是银色的呢?…

    后半夜的梦更是纷繁复杂。那些凌樾看过的人间的话本子,忘恩负义的书生,痴心枉付的妖精,驰骋沙场的将军,杀伐决断的帝王,深宫幽怨的妇人…还有,还有了然老头醉了酒跟她唠的母君和映遥姑姑的故事。

    天君发怒铲除了天界所有的果树,映遥姑姑被关进无妄渊出来之后就发了疯。天君要放逐疯疯傻傻的映遥姑姑到下界。而她的母君——映遥姑姑一生的好友,难过担心,一路相随。

    可不知为何,突如其来的雷云压在她母君的头顶,步步紧逼穷追不舍。眼看着一道道天雷滚滚而下落在楼铃身上,凌樾伸手拦不住滚滚落下的天雷,嘶吼叫不住她以身犯险的母君。

    无数的哭喊,血泪填满了凌樾的梦境。她从梦中惊醒,泪水浸湿了半个枕头,衣衫也是一层薄汗。她定了定心神,擦干脸上的泪痕,觉得心口烦闷,再也睡不着。

    扭头瞥见屏风后面烛影闪烁,凌樾起身,往书房走去,想去看看合斯睡了没有。

    合斯侧着身子在榻上和衣而睡,烛火翻动着火舌,在他的脸上映下斑驳的光影。

    凌樾走到近前,看见他眉头深锁,表情痛苦,像是也做了什么不太开心的梦。

    “合斯”凌樾扯了扯他的衣角,把他叫醒。

    合斯迷蒙地睁眼看她一眼,顺手抓住她的手腕翻了个身,继续睡。

    这都能继续睡,凌樾觉得有点难以置信。

    又凑过头去确认了一下,然则合斯的的确确是又睡着了。她试着缩了缩手腕,却被合斯抓得很紧。

    凌樾盘算着要不要再把合斯叫醒,又揣摩着是不是有点不太厚道。思忖着,她也困了直打呵欠。
新书推荐: 这只小草神是俺拾的嘞 快穿:社恐宿主她不干了 开局躲神避魔,原来我是大佬啊 逍遥尘世子 这是僵约,你是认真的吗? 致我未曾谋面的青春 破天战尊 消失的天堂?游戏开始! 皇帝宠臣?不,我一身反骨! 扶桑剑心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