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个小时候后。
凌晨一点半，阿尔勒西郊三十公里处的私人庄园，老管家伊万站在门廊上专门迎接从医院回来的李实。
“您好。”
从医院赶回来的李实用汉语向老人致意问好，而后抬了下手里的文件袋，“伤者正在做手术，我留了司机在那里，回来给先生汇报情况。”
“还活着？”已经七十多岁，经历了太多悲欢离合的老伊万眼中浮现巨大的惊喜。
这惊喜看得李实有些迟疑。他在这里工作了五年，老管家的性格他是了解的，这样一个泰山崩于眼前都面不改色的老人怎么对一个陌生年轻女人这么关心？
听到命保住了这么高兴？两人认识？
“您认识？”这里工作环境简单，李实从不拐弯抹角，有疑问就直接问出来。
伊万无奈一哂：“跟我来吧。”
“对了，”在前领路的伊万不知想到了什么，停住脚步回头指着李实手里的文件袋问道：“这里有照片吗？”
“嗯。”李实点头。身上带着枪伤的女人，医院接诊就报了警，拍了伤情照片存档，他为了汇报情况自然也是照片和病例都复印齐全。
“取出来。”老伊万没有直接上手，但止步看着李实，是不拿出照片就不走的样子。
“噢。”李实利索打开文件袋，把几张复印的照片抽出来交到伊万手中。
两人继续前行，路过一楼小餐厅的时候伊万拐进去几下把照片撕成碎片扔进水池，打开水龙头和厨余垃圾处理器，冲了个干干净净。
“……额……”李实迟疑，今晚气氛好奇怪。
“安德烈看见这类照片会不舒服。”伊万主动解释。
李实更疑惑了，先生晕血或者见不得人受伤？不可能啊。
先生从小跟着名家学了好几种搏击，身手何止是不错。每次给先生当陪练，如果他不用杀招就完全落于下风。弄得他很长一段时间内都怀疑自己在这个岗位上存在的价值。
他清楚记得某次给先生当陪练，有一瞬间分了神，鼻骨结结实实挨了一下，瞬间鼻血就下来了，流得还不少。先生可一点儿没表现出异样，跟他道了歉，主动拿纸巾帮他处理，一直陪着他直到伊万叫了司机过来把他拉去诊所做专业检查。
“他不晕血，或者说他不晕你的血。”伊万也想起了那起流血事件，向他解释道。
李实可不会自作多情到以为自己在先生心里是特别的那个，追问道：“所以年轻女性的不可以？”
“嗯。”伊万没再多说，带着他继续往一楼南侧的大温室花房走去。
李实不明白，但他大概猜出这应该和先生的母亲有关。因为那是他在这世上唯一在乎的人。
大温室花房，玻璃搭建，种满了奇花异草。四层楼的挑高，让外面本就不小的雨声更加洪亮。十一月的地中海气候，外面阴冷，这里却是另一番湿热感觉。
每年先生扫墓回来后的一个月左右整个人都会比平时更封闭更冰冷，花房是这段时间里他最常呆的地方。
已经洗过澡的时半醒头发半湿，一身纯黑色丝质睡衣睡袍。每一颗纽扣都规矩在扣眼里，脚上却光着，端正地坐在藤椅里。
视线看起来是对着右侧的白色山茶，仔细看其实完全放空。直到伊万和李实走到他面前，才像是醒过来一半，疑问的目光落在了李实脸上。
这一眼太不寻常。李实竟从里面看出一丝惶恐。
伊万当然也发现了。这也是他为什么一知道李实开车进了大门就跑到门廊上迎接他的原因。万一没救活，他会第一时间拦住李石，立刻给圣彼得堡那边打电话，先把安德烈青少年时期陪伴过他的那位老心理医生连夜送过来。
“安德留申卡。”
“先生。”李实跟在老伊万后面叫了一声，言简意赅道：“人还活着。”
只一瞬间，李实和伊万就看到坐着的那位肩膀明显放松下来。
“不过情况比较糟糕。虽然没有伤及重要脏器，但电解质紊乱比较严重，应该是好几天没有吃喝，所以人一直没醒过来。还有就是左手的骨折，损伤到了神经，正在手术。我留下司机，回来先汇报情况。”
李实说着打开手里的文件袋，把复印的病历放在了时半醒身边的小茶几上。
“这位女士二十多岁，亚裔脸，看五官长相我觉得像个华人。但人没醒，身上也没有能证明身份的文件，所以也不敢确定。法国境内近期没有与之相似的失踪案。”
“右肩是枪伤，医院就通知了警察。我的身份在这里合法持枪，再加上公路上的监控，所以没遇到什么麻烦，我也就没对警方说您的身份。他们留下我的联系方式就让我走了，后续可能还会询问。”
李实专心汇报着今晚的工作，伊万则是一心一意关注着安德烈的反应。还好，人还活着，没有什么失控的征兆，只是在李实说到“枪伤”的时候搭在藤椅扶手上的手指不自觉颤抖了一下。
右肩枪伤、左手掌骨骨折、脑震荡、电解质紊乱，各处软组织挫伤……时半醒拿起茶几上的病例，强迫自己看完了这一大段伤情描述，无声做了两次吞咽压下不适的感觉，开口道：“知道了，把索菲亚叫醒，让司机送她去医院照顾。你们都去休息吧。”
“好的。”李实没有废话，去一楼东侧工作人员的居住区敲索菲亚的房门。但伊万并没有听从主人的安排，离开花房去了茶水间，没一会儿端着托盘回来。
时半醒没有理会放下茶还不走的老人，他此刻全部的心力都用来压下胸中那股强烈的烦躁感。
雨点打在屋顶上的声音越来越密集，听在他耳中好像无数小刀子从天而降砸在肉身上——疼，比疼更忍不了的是烦躁。
伊万不是外人，他也就放弃了伪装和克制，任由所有的负面感受掌控自己的身体。
你运气真好。
时半醒死盯着膝上的诊断报告，眼中是对这个完全陌生的，连名字都不知道的女人深入骨髓的恨意。
运气真好啊！没遇到车，没命。被行驶车辆撞到，没命。遇到了但不敢管、管不了，没命。
为什么你就运气这么好？！为什么偏偏就是今晚？！
一瞬间时半醒心中的烦躁冲至顶峰，他把病历摔在茶几上冲向工具台，抄起园艺剪，径直朝那一丛已经挂满花苞的山茶走去。
“安德留申卡，”老伊万发现他举着园艺剪的手在颤抖，慌忙说道：“放下剪刀，这不是个修剪园艺的好时候，你会伤到自己。”
“不关你的事。”时半醒手臂的颤抖和声音的平静冷冽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安德烈，你已经长大了，你救下了她，这是个好的开……”
“但是妈妈永远留在了那个雨夜里！凭什么！”
老人叹了口气：怎么就这么巧，就是今晚，同样下着雨……是啊，凭什么他的母亲永远地沉入了长夜里。
咔嚓，咔嚓……伊万没敢上前和双眼血红、声音嘶哑的主人争夺利器，眼睁睁看着他将那些洁白的花苞剪了个干净。
“好的开始？你能让时间倒流，让她们恢复原样吗？！”时半醒指着地上散落的花枝，质问老人的愤怒中夹杂着无力的哭音——是老伊万多年没见过的小孩子模样。他实在说不出什么安慰的话，只能用老人无声的慈祥目光尽力安抚他。
已经二十八岁的时半醒早就忘了怎么哭，伊万无助又满含担忧的目光让他找回了理智，扔掉手里的园艺剪重新坐回了藤椅里。
“对不起。您去休息吧，很晚了。”时半醒沉声致歉，端起老人给自己倒的茶喝了一口。刚才从厚实壁障中泄露出的那丝崩溃被他重新压制。
终于，所有人都走了，将这个难熬的雨夜完整地留给了时半醒。
随手救起的那个人脱离了生命危险，带着监控各项生命体征的仪器安全地昏睡在医院病床上。而救了她的这个男人则在隆隆雨声的陪伴下坐到了天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