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人

    自从亲耳从弘黎口中得知当年的秘事,再见太后钮钴禄氏,明璟心情说不出的复杂。想必太后也是知道真相的,自己亲生的孩子,又怎会不知生的是男是女呢?当年对她那么好,是觉得亏欠、对她的弥补吗?她既知道真相,却什么都没说,不正表明了她的态度。她既然什么都没说,那她也就没有必要说穿了,只当一切都没有发生过,还是维持原来的样子罢。

    还有皇后富察·琬卿,再见她,明璟已经没有了当年的别扭。她感慨,到底心境不一样了,从前尊敬她,所以虽然喜欢弘黎,但仍时刻记得和身为四哥的他保持距离。而现在,她已经是个将死之人,不爱了,也与爱新觉罗氏疏远了,再见富察·琬卿,也只觉得她是个可怜女人而已。

    她也能看得出,她们显然都不相信她就是高滢泠。但皇帝说是,那便是,她们又怎么敢反驳……他当真只手遮天,能为所欲为了。如今热情退却,她反而看清了很多事情。年轻时爱慕一个人,只觉得世上就他最完美,惊叹他的一切;待年轻不再了,蓦然回首,才发现当初所谓的刻骨铭心其实不过如此,它甚至是有残缺的——感情的双方,一个任性自私、并不把爱情当成全部,一个为爱盲目、将一切臆想得很完美,对感情的认知不同,对感情的付出不同,共鸣那么小,怎么可能完美,这种感情怎么可能经得起回忆?只能说爱让人盲目啊……

    弘黎牵着她出了慈宁宫,等走远一些后,他抬手摸了摸她的头,道:“真乖……”

    她甩开他的手,冷冷道:“何必这样自欺欺人,如今你满意了么?”

    他反道:“你不想我自欺欺人就以真的身份和我在一起,如何?再换个身份也容易,朕就说你被大火的迷烟闷昏,被人所救,实则还活着,但惊吓过度短暂失去过记忆……”

    “看来你真的记不住我想要的到底是什么。”明璟叹了一口气,忍住泪意道:“罢了,你以前不理解我这所谓的、“不知所谓”的坚持,以后也不必理解了。现在我之所以还和你在一起,已无关爱恋与思慕,只是习惯罢了。这么多年下来,无论是你虚伪的一面,还是你阴狠的一面,我都熟悉得不能再熟悉,远胜他人。我累了,何必再去连累其他人,余下的日子我们就相看两厌着过吧。”说罢不等弘黎反应,自己就走了,脚步之快,宫女险些跟不上。

    “娘娘!”

    “让开,这路我还记得怎么走!”

    弘黎站在那里,悲伤地长叹一口气,喃喃自语道:“你想要的……哼,我成全了你,谁来成全我呢。你要我成全你离开,你就不能成全我、留下来陪我么……也罢,恨就恨吧,能恨一辈子也好。”她眼中的恨意那样真实,伤得他那样彻底,那一刻,他真的迷茫了,他们明明曾经那么相爱,怎么会变成如今这个样子。

    当天下午,明璟见到了一个意想不到的人。当李玉领着筠贤走进明月阁时,明璟几乎认不出那个身形消瘦、两鬓斑白的人竟是曾经开朗活泼的筠贤。筠贤一见到她就抱着她的腿,跪坐在地上痛哭不已。“格格!格格啊……奴婢终于找着您了!奴婢终于找着您了!终于找着您了……”

    “筠贤……”明璟哽咽地抱住她,既伤心又开心,干脆抱着她一起痛哭起来。李玉见状,悄声遣退所有人,留她们主仆二人叙旧。

    良久,明璟才扶筠贤坐到榻上,她握着她的手道:“我以为我再也见不到你了!虽然后面命人去找过,却找不到你,我一度以为你已经没了呢!”说到动情处,又忍不住哽咽起来。

    筠贤眼睛哭得红肿,虽满脸泪痕,但总算冷静下来。她道:“其实当年在泰安县,格格您被掳走又被救回后,那个跟随回来的护卫头领给过我一封信。那是皇上的亲笔函,里面还有一块令牌。皇上说您太任性,说龙津太过自以为是以为能保您周全,嘱咐我如果有任何意外,就拿着那块令牌去当地最大的酒楼,就会有人传送消息给他。我想着也是条后路,就没跟您说,省得惹您不痛快。

    那天我和守云丫头被迷晕,等醒来的时候,您和龙津早已不见踪影。我带着令牌去酒楼,他们后来派了很多人过来,但始终找不到您。后来我们被送回京城,皇上也没有怪罪我们,还恩准我们留在祥云山庄,我就一直在祥云山庄等您了!

    格格,咱们别再出去了,就在宫里住着吧!江湖险恶,您看您都遇险几回了,再遇一回,奴婢真的遭不住了!唯有以死谢罪,以告王爷在天之灵,死了还能痛快些!”筠贤一脸后怕,又哭起来。

    明璟一愣,满心苦涩,却只能打起精神来安慰她,一遍又一遍。

    晚上,弘黎过来明月阁留宿,就像在宫外时一样,她睡床,他睡在一旁的躺椅上,互不打扰,却硬要制造某种假象,满足自己的占有欲。明璟原本以为经过白天的争吵,他会生气,会冷淡自己一段时间,结果即便脸色不悦晚上还是来了。

    明璟睡不着,侧耳倾听他那边的动静,却什么动静也没听到。她犹豫了一下,翻过身,却看到他已经睡着了。她忆起白天吵架时,他眼中一闪而过的伤痛,变得有些在意。她知道他活得很痛苦,所以希望所有人一起痛苦,她不想他余生都那样。而且归根结底,他痛苦的原因很大程度都是因为她,她能否在临死前改变他、拯救他呢……想着想着,她还是抵不住身体的虚弱,睡过去了。

    临近黎明,弘黎被噩梦惊醒。他从躺椅上坐起来,环顾昏暗的四周,许久才记起自己是在明月阁。他光着脚走到床边,看到熟睡的明璟,忍不住躺到她身边。他轻轻地抱着她,只觉得她越发清瘦,大抵是病了的缘故。手上传来衣料柔软顺滑的触感,她的身体温热,只有抱着她才能让他感觉到踏实。只是从前她睡得很香甜的,如今却眉头紧锁,连呼吸都透着疲惫。等她睡醒,应该让太医来为她诊一下平安脉才是……弘黎心想。

    大抵是被弘黎的手压得不舒服,明璟的眼皮动了动,似有醒来的迹象,弘黎不得不放开她。左右天也快亮了,他于是起身,打开门走了出去。这倒让高云从吃了一惊,平日他若是早起都是在屋里等着他进去的,今儿倒是反常,自己穿着里衣就出来了。只听得他道:“等娘娘醒来,去找个太医来替她请一下平安脉。”高云从小声回道:“喳。”

    白天太医来的时候,被明璟撵了出去。“我不用看太医,给我滚出去!”还将茶壶摔在太医脚边,生怕自己表现得不够决绝。李玉被明璟的喜怒无常闹得焦头烂额,不明白曾经性格那么温和的格格怎么会变成如今这副模样。无法,他只好让太医先行离开。

    明璟本来动了恻隐之心,还在想着是否要开导弘黎的时候,发生了一件事。

    那日,他带着她去新的怡亲王府探望兆佳氏和弘晓。不巧弘晓不在,兆佳氏忙令人出门寻找。兆佳氏已经年迈,记忆力大不如前,加之年前生过一场重病,已然忘记明璟已经“去了”的事实。母女数年未见,相拥而泣,自然有许多话要讲。弘黎识趣地到书房和龙丹下棋,留明璟和兆佳氏叙旧。

    左等右等,等不到弘晓,眼看时间不早,弘黎于是道:“无妨,让他明日进宫便是。”说罢领着明璟离开,兆佳氏年迈腿脚不便,他没让她相送。出门在外,弘黎总会收敛一点,不像在宫里时刻要牵着她的手,但言语间就不够注意。

    离开兆佳氏的院子,明璟讽刺道:“你怎么让弘晓进宫见我,他知道我如今是‘高滢泠’吗?我看额娘的反应,她似乎病糊涂了,还以为我仍在祥云山庄住着呢。出了宫你我是堂兄妹,进了宫却成你的妃子,这什么辈分……”

    弘黎停下脚步,回过身来道:“知道了如何,不知道又如何,难道还敢哭着求着让朕放了你不成?朕的心意他们心知肚明,如若不然,每次见朕亲自送你回来为何不起疑。朕体恤你不自在,所以才跟你保持距离,朕现在就算光明正大牵着你走出去又如何,谁敢异议!”说罢强硬地牵起她的手,十指相扣,任凭她怎么挣扎都无济于事。

    “你放开我!”

    “你再动,朕当众亲你信不信!”

    明璟不得已噤了声。

    走着走着,府上突然有异动,一只凶恶的大狗撵着一只公鸡从侧方直奔明璟而来。弘黎条件反射将明璟护在身后,龙丹更是直接挺身而出,一刀宰了那只鸡和狗,血溅一地,还有星星点点溅到弘黎的鞋面。膳房要杀的牲畜绝不可能跑到前院来,再者,追着鸡和狗来的太监手上拿着项圈、绳子和笼子,那狗肌肉健硕,那鸡毛光发亮,倒像是专门养的宠物。

    太监们认出弘黎,全都吓得跪在地上。弘晓姗姗来迟,见着弘黎,怯懦地跪下,道:“皇上恕罪,府上奴才没看住这些畜生,冲撞了圣上,是臣管教无方……”弘晓虽然怕弘黎,但不难看出他对弘黎的崇拜和顺从,那神态和语气就像在和兄长撒娇。

    弘黎大怒道:“从前你斗鸡斗狗朕都不管你,但这次你险些冲撞了你姐姐!她要是有什么三长两短,朕必不饶你,罚你禁足一个月!”

    “姐姐?”弘晓像是没有听到惩罚,只听到了“姐姐”二字,抬起眼来看明璟,只觉得眼前这人既熟悉又陌生。明璟也在打量着弘晓,眼前这个稚嫩的少年相较以前身形拔高许多,一身薄薄的肌肉,五官虽和允祥有些相似,但气质完全不同。要说允祥和弘暾的气质是儒雅、充满了书卷气息,那弘晓便是飞扬跋扈、充满戾气。两人相互打量对方,都觉得对方陌生,一时都忘了说话。

    弘黎没再管他,牵着明璟就走。明璟觉得震惊,一直想着弘晓的样子和神态。回到皇宫后,弘黎特意在西华门下了马车,牵起明璟的手散步似的走回明月阁。在路上,她忍不住责问道:“你怎么把弘晓教成这个跋扈样子……”

    他云淡风轻地道:“朕虽除掉了弘皙,但看不惯朕的余孽还不少。他们嚣张惯了,要让他们突然变顺从会使他们抗拒,倒不如让他们亲眼瞧瞧,要还想过从前的安稳日子,就要站在朕这边。而且朕也反思了些年,你说照额其克的性子劳碌这么些年,弘暾刻苦学习这么些年,落得什么好处?要么积劳成疾、要么意外去世,朕看那些纨绔子弟就活得很长寿,弘晓又何必再走额其克和弘暾的老路?”

    “你真的……”她哑口无言,那一刻,她才打心里觉得他真正无药可救。没有人制约他,他便随心所欲地改变别人的人生轨道,让别人的人生都照着他的意愿走,整个皇室已经被他改变得乌烟瘴气,再不是她记忆中的皇室。他一边将雍正的行事作风贯彻到底,一边却又逆向而行,企图改写出不一样的结局,真觉得这样就能“逆天改命”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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