弘黎如今的性情实在太过反复无常，从前他就不喜龙津，如今她更怕他无所顾忌会对龙津下手，回京的路上她都心事重重，不敢与龙津多加交谈，即便说话大多当着弘黎的面，语气、措辞一再注意，生怕弘黎会错意。

    临近京城时，明璟在马车里试探性地问弘黎：“送我回祥云山庄吧，我想住祥云山庄。”

    弘黎笑了笑，平和地道：“以后你要是想祥云山庄，朕陪你小住几日也行，现今先回宫里，此次出来，落下不少国务……”

    “你以前说过准我长住祥云山庄的！”

    “今时不同往日，况且你身体不好，等养好身子，你想去哪，朕陪你去哪。”

    他说得不温不火，但明璟知道已经没有回转的余地。她阴着脸，没有再与弘黎说话。犹豫再三，在离京城还有二十里时，她叫停马车。明璟起身，弘黎抓住她，道：“去哪？”“去方便。”弘黎这才放开她。

    明璟去找龙津，要单独和他说说话。暗影不敢拦，但目光都隐晦地留意着他们，生怕他们再弄出什么幺蛾子。

    明璟特地走得远一些，才回过身来道：“龙津，就到这儿吧。这次回去不知何时才能再相见，我可能熬不到下次再见了……”她本想笑着道别，但眼睛却不受控制，热泪盈眶，“这段路程就当是你送我的最后一程，明璟……拜别兄长！”说罢，跪下来恭敬地给他行了个大礼。其实，早在她让龙津联系暗影那天，她就预料到会有今天。

    龙津身形一顿，红了眼眶。其实他也想了一路，他们会有什么结局，他知道皇帝不容他，也知道回京后恐怕再无法守在明璟身边，却没想到明璟也在想这些，并且提前做出了决定。这次，他终于不再顾及礼节，主动摸了摸她的脑袋，用充满温度的声音轻声道：“别就这样把我赶走，我们经历过生死，还有什么过不去的坎……”

    明璟的眼泪瞬间就流下来了，她死死握住他抚摸她头顶的手掌，额头靠着他的手背默默隐忍抽泣。自从捡回一条命，她就再没哭过，这次她却哭得和劫后余生那次一样伤心。

    “你先回皇宫也好，让太医看看你的病情，兴许就治好了，我会再去带你出来的，到时候我们就真的不回京城了。”龙津想安慰她，眼泪却也流了下来，但即便这样，他还是强装淡定，哪怕心知说出来的话有多苍白无力。

    弘黎见明璟久不回来，等得不耐烦了，遂也下了马车，便看到了这一幕。弘黎讨厌龙津，少时未觉，但现在已经厌恶到再容不下他。他武功高强，身材硬朗挺拔，五官英俊分明，平日严肃不苟言笑，但只要看见明璟，他的神情就会不一样，虽然变化细微，却还是能让人察觉出他的柔软，而这变化只因一人而起。虽然他们二人相处自然，明璟也没有对他流露过热恋女子的娇羞神态，但他知道龙津在她心目中的分量与他不一样，越来越不一样，他不得不防。他正想走过去分开二人，龙津却先一步将明璟扶起，行了礼后上马扬长而去。

    “他去哪儿？”弘黎走过去道。

    “我让他走了。”明璟擦干眼泪，自嘲道：“我是个麻烦，再配不上当他的主子，他值得更平稳的生活。跟随我颠簸漂泊了这么些年，也是时候该歇歇了。”说罢也不等弘黎回应，自顾自转身回到马车里闭目养神。弘黎勾了勾嘴角，也不在意，跟着上了马车坐回她身边。

    黄昏时分，他们才乘坐马车进到皇宫，然后又换乘撵轿一路回到明月阁。几年过去，兜兜转转，她还是回到这里，从前她还有筠贤作伴，如今什么都没有了，只有她独自一人。

    “奴才、奴婢叩见皇上，皇上吉祥！”撵轿外，宫女、太监齐齐跪下给弘黎请安，熟悉的、卑躬屈膝的语调。

    连日来的舟车劳顿让明璟疲惫不已，不仅是身体的劳累，还有精神的打击和空虚。她游魂似的下了轿，无视众人，照着记忆中的方向去到寝室，倒头就睡。弘黎无奈地看着她，一路跟着她到寝室，发现她已经背着他睡着了。他宠溺地亲了亲她的脸颊，轻声哄道：“睡吧，明日再带你去报平安。”

    他出来后，吩咐高云从道：“再多调二十人过来伺候，热水膳食时刻备着，让太医也候着，一切不可怠慢。”

    高云从忙道：“喳！”

    明璟一直睡到第二天才醒，门外的宫女听到动静，推门鱼贯而入，她们拿着的托盘，有洗漱的热水，有衣物鞋袜，有珠钗头饰，还有早膳。明璟被气得头疼，一大早就不消停，她实在想不明白她才睁眼，她们是如何知道自己醒了，难不成她呼吸太大声吵到她们？

    “娘娘，您醒了？”

    明璟感觉不对劲，遂问道：“你叫我什么？”

    “娘、娘娘啊，有何不对？”

    “哪来的娘娘？什么娘娘？”

    “自、自然是贵妃娘娘，高贵妃娘娘啊……”

    明璟的头更疼了，心知这肯定是弘黎搞的鬼。她不肯洗漱，不肯穿衣，不肯用膳，就这样和宫女僵持着，大喊着让她们出去。宫女们看她气到脸色发白、摇摇欲坠的样子，都不敢再刺激她，连忙退出去向太监李玉求救。

    弘黎昨儿刚回到养心殿就下令吩咐李玉调到明月阁来。李玉向来得弘黎重用，仅次高云从，何故要将他调去伺候一个刚回宫、生着病还犯过事的妃子？为何要将那罪妃安顿在明璟格格曾经居住过的地方？又为何那人曾经那样欺辱明璟格格，皇上还要一路将她高升？他虽不解，却还是依遵圣旨到了明月阁。李玉还没见过“高贵妃”现在的模样，他面无表情地听完宫女禀报，想了想，打算前去养心殿请教师父高云从的意见。

    他刚出门，就碰见弘黎迎面走来。他忙给弘黎行礼，然后无奈道：“皇上，高贵妃正发着脾气不肯起呢，奴才实在束手无策。”

    哪曾想弘黎表情淡淡，道：“知道了，朕来劝她，你们都先下去吧。”

    “喳。”

    弘黎端起为明璟准备的衣物，推门而入，就看到明璟病恹恹地蜷缩在床上。他坐到床边，语气平和地道：“怎么还不起来，一会儿还要去给皇额娘请安呢，你就不想再见见你的生母？”

    “你到底做了什么，她们为什么叫我高贵妃！”明璟恨道。

    弘黎倒也不隐瞒，坦然道：“你忘了吗，你在祥云山庄烧‘没’了。在宫里，朕声称高贵妃重病不起，送到宫外疗养，实则关到了祥云山庄去。朕从没有碰过高滢泠，从赐封她那天起，为的就是有一天，你以她的身份活着，她以你的身份活着……”

    明璟只觉得荒唐，道：“你疯了？”

    “原本你要是肯答应入宫为妃便没她什么事，麻烦是麻烦了些，不过结果是一样的，就够了。”他拿起托盘上的衣物在明璟身上比划，煞有介事地道：“你确定要忤逆朕？以朕的身份，朕现在做什么都可以。要朕亲自帮你梳洗穿衣吗？朕虽不了解你们女人的衣物要怎么穿戴，不过朕可以为了你学……”

    明璟又何尝听不出他话中的威胁，咬牙道：“你出去，不用你！”

    “收拾”了明璟，弘黎心情大悦，走出去命人进来伺候她洗漱。明璟用膳时，李玉曾抬头看了她一眼，只一眼就差点惊掉下巴。这不是……还是高云从悄悄用手肘推了推他，他才回过神，为自己的失态冷汗淋漓。

    打理好一切后，他摒弃撵轿，亲手牵着一身贵妃装扮的明璟走在宫道上，誓要每个人都看到他们多么亲近。“真好，做了朕多年想做的事，所幸明月阁离慈宁宫不远，不然朕也舍不得让你走这么长的路。”他在一旁自顾自地说，明璟却低着头一言不发，他也不在意，满面春风地走着。

    “皇上驾到！高贵妃驾到！”高云从在前面通传。

    弘黎牵着明璟进到慈宁宫的那一刻，所有人都在看着他们。弘黎看皇后和尔嫔等一些妃子都在，不由笑道：“怎么这么人齐？儿子给皇额娘请安！”

    太后激动地盯着明璟，颤抖道：“明璟？是明璟？小明璟，是你吗！”

    “皇额娘糊涂啊，这怎么可能是明璟呢，她分明是高贵妃啊，您不记得了？”

    所有人都半信半疑地看着明璟，等着她开口。明璟想大声反驳，但她看了一眼弘黎。他仍笑着，但袖子下握着她手的力道充满威胁，警告着她不要轻举妄动。如果以高滢泠的口吻回应了，那她就真的变成“高滢泠”了。这种他寸寸进、她步步退、身份随时都会被抹掉的危机感令她毛骨悚然，也越让她觉得弘黎这个计谋多么阴险卑鄙。

    她就那样僵在那里，不知如何作答，还是弘黎首先替她解围：“皇额娘，高贵妃之前生重病拖着一直没好，朕想天气渐冷，还是宫里暖和些，就将她接了回来。她嗓子还没好全，现在都说不了话，皇额娘莫怪。”

    “是吗？”太后迟疑了一下，她可没忘当初皇帝是多么厌恶高滢泠，绝不信皇上能重新接纳她。但她没有多说什么，而是道：“高贵妃既然还未痊愈，就不要太过劳累了，等好些再来请安吧。”

    “皇额娘仁慈，那么朕就先送她回去了，朕也还有奏折要批阅。儿子告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