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气越来越冷，明璟的精神也越来越差，似乎报了仇，心中少了很多牵挂，对生、死也不是那么在乎了。重回皇宫，就像回到从前要做抉择的那个路口一样。她无数次都在想，如果重来一遍，她还会做一样的选择吗？反正她已经没有多少时日可以活了，不如就放弃一切坚持和他在一起如何？尤其再次重逢，弘黎待她还是一如从前，只是看着她的、深情的、执拗的眼神里多了些哀伤，让她几乎就要动容崩溃。人生就这么短暂，她还要“固执”到什么时候？要相互折磨到什么时候？但……她就是说服不了自己。

    入冬以来，因着她病弱，一直不被允许走出明月阁。那日，好不容易等到天晴，她不顾筠贤、李玉等人的阻拦，执意要到外面走走。可刚出门不远，甚至还没走出明月阁的后花园，突然窜出一只毛茸茸的兔子撞到她脚边。一个稚嫩的男童声音由远及近，“小兔子别跑！小兔子！小兔子！”他身后跟着一大一小两个太监，大的那个太监急道：“小哥儿，别再跑了，这里可不适合咱来啊！小哥儿！”

    那兔子突然窝在明璟的脚边不动了，李玉连忙将兔子抱走，生怕明璟不喜。那男童见到明璟当场就忘了兔子的事情，他从没见过这么好看的人，她虽然穿得严严实实，甚至有些臃肿，但那深邃的五官、清冷的气质叫人难忘。“你是谁？我怎么从没见过你？”他愣愣地看着明璟道。那一大一小两个太监看到明璟，不管三七二十一就先跪下行礼，“高贵妃吉祥！”

    “高贵妃？”那男童有些困惑。

    以往明璟最讨厌听到有人叫她“高贵妃”，明月阁上下从来都只敢喊她作“格格”，不敢提“高贵妃”半个字。可这会儿，她却盯着那男童愣了神。这男童是谁的儿子，她不用猜都知道，尤其他长得还和弘黎有五分像。如果她的孩子能出世，估摸几年后也会是这个可爱模样……刹那间，之前饱受折磨的痛苦记忆从脑海翻涌而出，瞬间让她红了眼眶。他真不该这么天真无邪地出现在她面前的……“李玉，将这小鬼给我扔出去！”她瞬间没了散步的闲情雅致，一个转身就大步往回走。

    男童从未见过对自己这么无礼的人，气得脸都红了，在她背后怒喊道：“你胆敢对本阿哥无礼，你可知道我是谁，我可是嫡皇子，等我封王必要你好看！”

    “我可等不到你封王，小鬼……”明璟嘲笑般地喃喃自语道。

    筠贤自然是知道原因的，但她不知道明璟的孩子后来怎么样了。她私下问过明璟，明璟却只道：“他很好……”还嘱咐她不要将孩子的事情告诉弘黎。筠贤记得她从前很喜欢小孩的，现在也只当她见不到自己的亲生骨肉，所以生气了。

    此事自然传到了弘黎那里。弘黎却敏感地觉得她话里有话，他于是问李玉：“格格还是不肯就医吗？”

    李玉回道：“是，一见到太医就大发雷霆，这反倒对她的身体无益，便暂时不敢让太医过去了”。

    “今晚安神香烧浓些，无论如何今晚都要让太医为她诊断。”

    “喳。”

    深夜，等明璟熟睡后，弘黎亲自带太医来到明月阁。他遣退所有人，只带了太医进到明璟的寝室。待太医为明璟把完脉，他们默默退出外面后，弘黎才开口问道：“如何？”

    那太医叹着气摇了摇头，道：“娘娘已是强弩之末，能挨得过明年春天都已经是上天眷顾了。”

    弘黎的眼眶瞬间就红了，“真的无药可医？”

    太医再次摇摇头。

    “下去吧……”他哑声道。

    之后，明璟明显感觉弘黎变了。之前他们之间总是很尖锐，总免不了要吵架。但后来，无论明璟再怎么尖酸地讽刺他，刻薄地责骂他，他都没有再回过嘴，只当没听到，反而她闹得越厉害，他的表情越悲伤。后来他红着眼眶哄道：“说得对，可解气了？”她就忍不住流泪了，知道他察觉了，肯定知道她时日无多。

    她也怕死，怕死了无人知晓。但她更怕他可怜她。之前针锋相对，让她没有时间、没有精力去回想以前的种种光景，光是恨就能花光她所有力气，达到一个微妙的平衡。但他用那样的眼神看着她，所有的怒和恨发泄在他身上就像弹在棉花上一样，这让她觉得狼狈、恐慌。她不想回头审视以前的决定，她希望所有人都有好的结局，但全都事与愿违，这会让她怀疑自己的坚持是错的。因为是错的，所以才落得这个下场……

    之后，她也稍稍变了，变得没有那么刻薄，也乖乖开始吃药。虽然有弘黎、筠贤陪着也很好，但她心里面还有一股气在支撑着，支撑着她再见龙津一面。

    年后，兆佳氏病重，明璟想留在王府照料兆佳氏陪她最后一程，弘黎恩准了。他天不亮回皇宫，深夜回王府，也不嫌累，每天夜里暗影都在王府后门留守，专门给他开门。他也仍歇在明璟房里，同房但不同床——果真就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像对普通夫妻、像个平凡丈夫一样。

    兆佳氏左右也是这几天的事，弘晓早早找来法源寺的高僧为其诵经祈福，让明璟得以再见故人。院子的空地上，一群高僧整齐地盘坐在蒲团上，口中念念有词，是明璟听不懂的经文，而延明已经由当初的末席变成首席。

    再见延明，明璟心里是说不出的感慨，往日一起云游、一起并肩作战的记忆历历在目，让她原本枯槁的心仿佛又活了过来。他们轮换的时候，明璟出现在延明面前，笑着打招呼道：“延明师父，别来无恙！”

    延明看到她，眼睛都亮了。

    两人寻了一处安静的地方说话。明璟笑道：“延明师父，又见面了！你回去后圆灯大师可有惩罚你？”她和延明一见如故，每当看到他，她的内心都会莫名变得平静，也许是自幼相识，也许是同过生死，也许是因为他身上有一种真正慈悲为怀、出家人的气质。

    延明淡笑着摇了摇头，回道：“没有……”他打量了她几眼，有些迟疑道：“你们可是发生了什么，龙侍卫他……他现在在法源寺带发修行，就在寺庙不远处的木屋住着。”

    没想到还能意外得知龙津的消息，这猝不及防的惊喜柔软了明璟的眉眼，安抚了她千疮百孔的心。“……是吗……”那一瞬间的喜悦胜过世上任何灵丹妙药。她有片刻的失神，而后缓缓笑道：“劳烦您替我转达，我很好，叫他别惦记。以前，他和我二哥立志要游遍大江南北，我们在民间还有些私产，你让他好好挥霍完成自己的愿望，别当什么苦行僧了。”

    延明点点头。

    明璟睁大眼睛，深呼一口气，以掩饰突然翻涌的情绪。她看了看灰白的天，过了一会儿又笑着说道：“延明师父，我一生要强，从来不向世俗低头，即便受伤也从不在意，可却因此害很多关心我的人受伤，到如今连最亲近的人都不再理解我……有时候我会想：我真的错了吗？但人的命运本就不该随波逐流，我只是想照自己的方式活着，错了吗？我到底要怎么选、怎么做才是正确的呢……”

    延明没想到她会说这么深沉的话，正怔愣间，不远处传来筠贤的喊声，“格格，您上哪儿去了？格格……”

    明璟听到筠贤的叫唤，从自己的思绪中回过神来，笑着对延明告别道：“我该回去了，延明师父，下次再见了。”说罢便转身离开。

    延明目送她离去，只觉得她消瘦的背影有些孤独。明明从前很活泼的……他忍不住心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