嫉妒

    那日,太后突然召见明璟,明璟去到慈宁宫时弘黎也在。“小明璟,过来,让哀家仔细瞧瞧你!”这太后,虽然明璟和她见面的次数屈指可数,但自有印象以来她对她一直是这样慈眉善目、温声细语,她在这里所遇见的长辈除雍正有些凶以外,其他的待她都很和善,这对她可谓算得上十分幸运。

    “气色倒不错,伤口可还疼?”她握住她的手亲切道。

    “回太后,已经不疼了……”

    “明璟可是朕的救命恩人,还是十三皇叔的宝贝女儿,朕怎敢亏待。她的伤口虽已愈合,但时不时还会发痒,须得再好好养养。”弘黎道。

    她什么时候成他的救命恩人了,那日明明是刺客突破包围将她砍伤……明璟一开始有些疑惑,后来了然。他总是替她说话,夸她的地方都往大了说,叫人怪难为情的,也不好出声反驳。

    太后叹气道:“一眨眼,十三也走了好几年了,哀家还时不时想起以前先皇和十三都还在时的日子……这慈宁宫就哀家一个人,近来想起先皇越发觉得寂寞,小明璟,你可愿意住到慈宁宫来陪哀家这老婆子说说话、解解闷?”她捏了捏明璟的手心,问道。

    明璟一愣,看向弘黎,但见弘黎表情平静,似乎不反对,她于是只好道:“这是明璟的荣幸……”

    “太好了,到时让你额娘也进宫,咱们就可以好好说说话了!”太后显得很是高兴。

    出了慈宁宫,弘黎牵着她往养心殿走。不知太后突然见她还邀她住到慈宁宫是为何,她有些敏感,胡思乱想了很多东西。她见弘黎神情如常,心道:应该没什么事吧?她又不自在地想:或许自己在初愈时便来拜见太后才称得上尊敬,现在竟“要”太后主动召见,未免显得她不识大体,可惜等她察觉时已经晚了,她一向对这些人情世故不太擅长。

    “看来太后是真喜爱你……”弘黎道。

    明璟道:“娘娘从前待我就很好,以前见面还会给我点心吃。”

    “你怎么就这么招人疼呢?”

    明璟摇摇头,道:“我倒觉得是我阿玛的名声庇护。从前阿玛得阿牟其器重,阿玛重视我,连带二哥、福晋们、阿牟其还有阿牟其的妃子们待我都很好。所以我说阿玛就是我的天,今生能和阿玛做父女,是我三生有幸。”

    弘黎有些心疼地捏捏她的手指,道:“额其克的忌日,我陪你回去祭拜他。”

    明璟微微笑了笑,两人的手握得更紧了些。

    弘黎和她手牵手走回养心殿,一路上遇到的宫女、太监远远看见皇帝的仪仗都纷纷转身回避。明璟从前从未和他在大庭广众之下这么亲密,因此很是不适,但弘黎握住她手的力道是那样坚定,这让她既不安又感动。

    这一幕自然让流言满天飞,但皇后富察·琬卿依旧不信,“坚信”两人只是兄妹之情。自从明璟搬到慈宁宫,弘黎多出不少空闲时间,他想了想太后先前的话,决定摆道储秀宫,去看一看皇后。

    皇帝突然驾临,富察·琬卿自是激动不已。“朕今日得空,来看看你。永链可下学了?晌午接他过来一起用膳罢。”

    “快了,滢泠,去把链儿……接过来……”富察·琬卿习惯性地呼唤高滢泠,她话说到一半时才突然意识到什么,下意识去看弘黎,但见他拿起自己尚未完成的刺绣在看,并未注意到在一旁低头伺候的高滢泠。

    “是,娘娘。”高滢泠回道。

    “看这样式,是给太后的生辰礼物?”弘黎道。

    “正是,臣妾想着……”富察·琬卿走近弘黎身边,细细给他说着自己的打算。弘黎低头俯视她白皙的侧脸,又把视线转向她头上佩戴的通草绒花,心想她还是依旧不喜欢佩戴珠玉。他这个皇后,虽然已经为他生下几个子女,但衣裳之下的身躯依旧曼妙窈窕。她的容貌从前是有些艳丽的,但为了突显皇后的端庄,于是特意打扮得朴素些,加之生产过,现如今又多了些母亲的慈爱,这端庄文静的模样是定型了。她乃名门之后,娴于礼法,轻重得体,性格恭俭,深明大义,是当之无愧的大家闺秀。且不说她为他生下了永链这么聪慧的继承人,平日里治事精祥,将后宫打理得井井有条,还孝顺太后日日请安,纯孝性成,品行十分罕见,再也没有比她更合适的皇后人选。

    皇后性格同样隐忍,从不将后宫的烦心事与他说。既然连太后都旁敲侧击地提点他,想来现在后宫的风气并不平和。弘黎体谅她,不想让她为难,心想着还是要注意自己的言行,避免给她带来不必要的困扰才好。

    三人久违地一起用了一顿饭,鉴于弘黎对她们母子的态度,富察·琬卿一时也忘了对明璟的敌意。尤其饭后,她特意让高滢泠去沏壶茶来。她喊出高滢泠的名字,看到弘黎坐在炕上抱着永链考验他的功课,并没有过多反应,不由得对弘黎的反应又满意了一分。

    哪知高滢泠在放茶杯时,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制造出了一些声响。弘黎一抬头,便看到躬身的高滢泠,她那和明璟相似的脸部轮廓让他有些恍惚。但恍惚也只是一瞬,他回过神后又继续看着永链的课本,并未再过多关注她。不过对于高滢泠而言,能如此接近弘黎已是满足不已。自打第一次见到弘黎,她便芳心暗许。她脸颊微红,但还是麻利地退了下去。

    那之后弘黎就有些心不在焉了,一会儿想明璟午膳用的什么,是不是和太后一起用的,太后会待她如何,明璟又如何回应……光想这些,他满脑子都已经是明璟的样子。

    富察·琬卿将这一切看在眼里,心情如坠冰底。就算她再怎么自欺欺人,就算弘黎对她再怎么恭敬,这不经意的流露才最能揭露,最是伤人。弘黎的心她管不住,但她高滢泠平日一丝都不会出错的,偏生在这个时候出错,难道不是故意制造声响好让弘黎注意到她?看看那少女怀春的神情,富察·琬卿直觉往日付出的姐妹感情终究是错付了。

    自那日之后,高滢泠明显感到富察·琬卿对她的态度冷淡许多。她心想或许皇后已经察觉到她对皇上的心思,不过这又如何呢?她心想:宫中仰慕皇上的宫女成百上千,她不过只是其中之一罢了。皇后该有皇后的胸襟,皇上注定妃嫔成群,她为什么就不能当呢?皇上的妃子是她相熟的姐妹,她该高兴才对;如果不高兴,那看来她的“大方”也不过是装出来的。

    高滢泠日常依旧常常招人排挤,让她不胜其烦,有时她也会苦中作乐地想:那些人肯定是妒忌罢,怕她有朝一日飞上枝头变凤凰。但她也清楚造成她现状的是一个她素未谋面的格格,因此对明璟的存在也格外在意。

    那日,她随富察·琬卿去慈宁宫给太后请安。以她的身份自是不能进去的,只能在外面等候。等没多久,一个突兀的身影就这样从拐角出现了。那人袭一身杏黄色的旗袍,五官深邃,双眸熠熠,唇红齿白,微微上扬的嘴角自带笑意,举止落落大方,有种独特的年少之气。高滢泠在宫中见过太多大家闺秀,她们大都规规矩矩、唯唯诺诺,从来没有谁觉得真正自由,即便太后娘娘和皇后娘娘也没有,也没有谁能将这种心中自由的感觉表露在脸上,唯独这个女人。她从宫女太监身边经过,随意自在得如同在自己的地盘一样。高滢泠自卑地低下头,即使心有不甘,心中却也明白自己配不上和她比较。别人都说她与她长得相似,但明璟格格刚刚扑面而来的气质让她自惭形愧。哪里像?一点都不像……但自惭形愧的同时,更多的是妒忌。高滢泠跟随其他宫女太监给明璟请安,妒忌的火苗却在心中熊熊燃烧。

    允祥忌日那天,明璟和弘黎微服前往贤良寺。昔日的怡亲王府已经改成寺庙,部分开放供人祭拜,部分设为藏经馆,藏经馆就在弘暾书房的位置。从前她二哥就喜爱广集读物,书房豁亮,现在用来收藏经书也算用得其所。还有一部分是允祥生前的居所,雍正出于对允祥的念想,并未将其开放。

    明璟和弘黎进去祭拜时,发现龙津竟然就站在允祥生前居所的入口处。那里有两个官兵把守,想来是不让他进去。

    “龙津!”明璟大喜地朝他跑过去。

    “格格!”龙津虽然也很激动,但还是规矩地给她和弘黎行礼。弘黎的斜后方站着龙丹还有高云从,龙津的视线朝龙丹那边扫过去时,选择了无视他。

    “你也来祭拜阿玛吗!”明璟欢喜道。

    “是,可惜没有通行令不得入内……”龙津脸上有些难堪和落寞,看得明璟心疼。昔日他在怡亲王府可以说来去自如,谁曾想如今物是人非。

    “走,我带你进去看看!”明璟激动地拉着他的手腕就要带他进去。

    弘黎吃味地“咳”了两声。明璟闻声,忽然想到什么,松开龙津,改挽弘黎的手臂。她对他无声地笑了笑算是撒娇,弘黎无奈,却心甘情愿地纵容。

    他们走在最前面,她小声在他耳边道:“四哥,不如你赐一块通行令给龙津吧!”有外人在时,她本应尊称他一声“皇上”,但他不喜,于是改口“四哥”。“龙津从小在这里长大,如今有家也不能进,只能像刚才那样站在墙外缅怀,甚是可怜!有了令牌,他什么时候想二哥和阿玛了就可以过来,也能帮我祭拜一二,你看好不好?”

    弘黎与她、龙津一起长大,知道他们情同兄妹,自然不会怀疑她对龙津别有情意,但她对龙津那么亲切还是让他有些吃味。他没有立即答应,而是目视前方,道:“看你表现!”

    “好不好嘛?好不好嘛……”

    “四哥,你就答应吧……”

    “朕什么时候拒绝过你?逗你玩儿呢,进去吧!”

    ……

    她虽然刻意降低声音,但练武之人又岂会听不到。龙津在后面看着明璟摇着弘黎的手撒娇恳求,神情复杂。

    祭拜完允祥,他们又转道去法源寺为生人祈福。还是一样的场景,法源寺方丈带着全体和尚在门外恭候某个大人物。只不过那大人物变成了一个年轻的面孔,而寺庙的和尚有旧人亦有新人,一切看似没有变,其实已经天差地别。

    明璟在人群中认出了当初的小和尚延明,即便他已经长开、不再如以前那般矮小,她还是颇感亲切。

    两人视线正好撞在一起,延明默不作声地低下头。他表面看似波澜不惊,其实心里泛起丝丝涟漪。幼时惊鸿一瞥,从此他对她便忍不住多加关注起来,自是知道怡亲王府的一切变故。倒不是他有多特意关注,只是变故发生时全城都在议论,他化缘时巧合听说罢了。只是后来,渐渐的就没了她的消息。他在这寺庙等着,等着有朝一日能再见她一面。京中达官贵人府上的女眷,未出阁前来寺庙随的多半是父母、兄弟、姐妹,出阁后随的皆是夫家的人。他见过她随父兄来拜佛的场景,今天她跟随而来的那个男人他也知道,是她堂兄,还是当今刚登基的新皇。只是堂兄妹的关系,皇帝来烧香怎么会只带她一人呢?延明困惑。

    可惜自从经过上次刺杀,弘黎再微服出行都十分谨慎,延明再没机会像从前那样躲在树上偷看。祈完福,弘黎独自去见方丈,明璟才能私下和龙津说说话。

    “龙津,你还在追踪天地会的逆贼吗?”

    龙津微微点点头。

    明璟叹息道:“如果可以,我真想回祥云山庄,跟你抓逆贼去。”

    “奴才如今不住山庄,底下的人查出他们在南边有聚集,奴才之前一直在南边,想起今天是王爷忌日,才特地排休赶回来。”

    明璟心想龙津还是像以前一样一板一眼的,既无奈又好笑。她想问问天地会详细的情形,但在大庭广众、佛寺圣地并不妥当。她还想抱怨一下在宫里的日子无聊乏味,但弘黎的总管和手下就在不远处,也不能诉诸于口。千言万语最终汇成一句:

    “照顾好自己。”

    龙津一愣,随即回道:“是。”

    没过多久弘黎就出来了,这时龙丹走上前来,呈给他一块通行令牌。弘黎笑着将令牌递给明璟,而明璟又转身笑着给了龙津。

    “拿着,以后想回去了大可大大方方走进去!”

    “……谢皇上,谢格格。”龙津低头行礼。

    “回去吧。”弘黎笑着对明璟道。

    等他们都转身,龙津才直起身跟在他们身后。其实他昨天就回京了,还悄悄进到贤良寺看了看。世子的住所、书房早已改得面目全非,找不到半分昔日的影子,幸亏王爷的住所还保留得很好,但一想到王府被割裂如此、不复从前,又难免心生凄凉。今天万分惊喜能见到明璟格格,但一想到格格以后都要被弘黎养在皇宫,而弘黎看起来心思不明,他又难免忧心。大抵,王府真的回不去了罢……龙津惆怅地看着明璟的背影,心道。

    分别前,明璟坐在马车里隔窗对龙津道:“过年的时候回京城来吧,我再与你一起去看阿玛和二哥。”暗地里,她捏捏弘黎的手指,恳求地看着他。弘黎点点头,默许了。

    “是。”龙津低头应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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