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群老六的会议

    小黄门抱着诏书,宣读晋武帝的旨意,同意他继承父亲的南郡公爵位。

    “应天顺时,受兹明命。”

    “武圆元年七月七日。”

    “制诏溪山扶丞,为已故南郡公扶韫独子,承袭南郡公之位。”

    从父亲临终时,请旨上报,希望晋武帝让三岁的他袭爵郡公位。一直拖到阿纤出生。扶丞也从三岁稚童,成长为十八岁的少年郎,终于得到了一份迟来的正名。

    这一路,他走了十余年,汲汲营营,借着南阳刘氏的东风扶摇之上。

    这一切,都只因父亲扶韫晚年有谋反之心,扶丞自出生,便带着“叛国”、“狼子野心”的原罪。

    无人问他是不是真的想做佞臣,颠覆晋室。他是扶韫的唯一继承人,他迟早会谋权篡位,他将来就是个祸害。

    荆州人常说,南阳刘氏庇护一州。扶丞不知道这份玄学可不可信,但十年来,他坚定地相信,南阳刘氏庇护了他。

    思及此,扶丞眼神一软。他形貌瑰奇,风神疏朗,此时眉眼的慈爱柔意冲去眉宇常年积累的威压,如冬日暖阳初绽、坚冰尽消。

    他正要开口,杨权一行人鱼贯而入,扶丞只得朝阿纤鼓励的点点头,坐上了左方首位。杨权坐在右方首位,其余人按照职位一一排座好。

    阿纤是南阳郡公嫡女,扶丞的侄女,按照地位,她坐在了杨权身旁。

    一坐下,杨权转身朝她拱手,行了个简单礼节:“女公子。”

    他笑盈盈的眼底仍然存在一丝难以掩去的轻蔑。她故作没看见,含笑回礼:“郡相。”

    二人刚寒暄上,一道舒朗的笑声从内堂传来:“今年有劳诸位相助,荆州万事不愁。”

    阿纤耳朵一动,循声望去,正好见到荆州刺史殷楚踏着四方步走出内堂。

    他浓眉风眼,一副美髯,身穿劲装,衣衫下是紧实有力的臂膀。此人出身士族,初任佐著作郎,后来另辟蹊径,投军谢轩麾下,得到晋武帝赏识,掌握兵权,出任荆州刺史至今。

    “刺史!”众人纷纷站起,统一行礼。

    殷楚颔首,抱拳回礼,既显郑重,又不失亲近,还透出武人的脾性。与人寒暄时,他的眼神不经意点落在阿纤身上,很快又移开。

    阿纤察觉到殷楚试探目光,低头打量着裙摆,很好,腿没有僵直得打哆嗦,她的紧张早就缓解过去了。

    “诸公请坐。”

    殷楚回礼,再一挥手,兀自昂然坐下,姿势豪迈不羁;众人这才顺势坐下。

    都是认识多年的熟人,流程都很熟悉。只见屋内侍女拿起木棍,击打缶器,一声沉重古朴的音声闷响久久徘徊绕梁,音消后,殷楚切入主题。

    “诸公都是自家人,不须多言;除夕降至、新皇登基;荆州税报今日了结,便可报入京畿;大家也可回家过个好年。郡公,你看是不是?”

    “是呀。”扶丞作为在场身份最高的人,接过殷楚的话:

    “都道:荆州熟,晋国足;国家粮仓十分,荆州独占五分;如今正值青黄不接、交替之际,我等自然有为国解忧之责。不过今年水灾频发,不少农稻都死在田里,具体实况,还得听听诸位郡守的报词。”

    殷楚点点头,表达赞同,指向最后面的一人:“文修,你先说。”

    武昌郡守梁书拿起手边的竹简,走到正堂中央,徐徐展开竹简,放到殷楚案几上,再拱手行礼,苦着脸笑:

    “诚如郡侯所言,今年五月,杨长江大水,淹没农田。我郡共六县,其中两县位于杨长江支流楚水河畔,损失惨重,农户们勒紧裤腰带才勉强把米税交上,家中已无余粮,今年冬天又比以往更冷,已有不少人冻死。”

    说完后,梁书擦了擦眼角的泪水,俨然是愁苦治所的百姓。

    底下人坐不住的扭来扭去,阿纤不动声色地呡了口茶,脸颊一烫,原来是身侧杨权狐疑的目光太过炽热。

    阿纤眼神流转,放下茶杯,大大方方转过身子,问:“郡相看我作甚?”

    杨权皮笑肉不笑,一瞬不瞬地盯着她。

    他像是故意压迫她的心理,声音又缓又慢,眼神眯成细线,显出狩猎者捕获猎物时兴奋血腥的目光。

    “权以为,女公子跟着郡公过来,是好奇荆州财税一事,如今看来并不像。”

    阿纤身体后仰,拉远二人的距离,离开杨权人为制造的猎场,同时冲散杨权的攻击性:“扬长江夏季涨水,淹没农田,荆州粮食必然短缺,人人都想得到,我并不好奇。”

    “噢?那敢问女公子,为何而来?”杨权乘胜追击,眯眼笑问。

    “听闻杨公美名,特来一见,不知可算?”

    “女公子何必诓骗我等。”

    阿纤歪头,故意露出一副“哎呀,被你发现了”的表情。

    杨权笑容一僵。显而易见,杨权习惯掌握环境,施加心理暗示,方便达成自己目的。阿纤不按常理出牌,打了他一个措手不及。

    “既然被郡相看出来了。好吧,其实我是听闻殷刺史美名,钦慕已久,特来一见。”

    少忽悠老夫!

    杨权心里一哽,如同被人掰开嘴,强塞了一块巨石进去,石块在喉间不上不下。噎得他拿起茶杯,狠灌了一杯水下肚,肚子如气球般鼓胀起来,可那块巨石仍旧没有落下去。

    许久后,他从牙缝里艰难挤出一字一句:“女公子不愿相告,可以直言,何必戏耍杨某。”

    阿纤瞥了眼喝空的茶杯,举起茶壶,在空杯里倒入茶汤。她姿态端正,不紧不慢,谁看到,不夸一句她是个温和知礼的小童。

    唯有杨权面色越来越黑。

    阿纤无视杨权青筋暴跳的太阳穴,将满杯的茶推到他的面前。

    茶满到顶端,再多一分就要溢出来了,赶客的意思昭然若示。

    隐晦的羞辱比直白更令他恼怒。

    杨权双目逐渐泛红,他狠狠抠紧椅子扶手,防止自己气急暴起,血溅三尺。

    此时,殷楚的叹息声从上方传来:“你们也不容易。”

    杨权冷冷晲视她一眼,翻上杯盖,转移注意力。

    蛇蝎般狠厉的目光消散,阿纤抚摸着手炉,低下的嘴角勾起一抹讽刺的笑意。

    不容易,自然是不容易。

    荆州水患,一年高过一年的实物税,多少百姓失去土地,买卖儿女,流离失所;他们只有两条路。一条是死路,一条是成为世家的佃奴,沦为世家豪强控制的荫户,世代锁死在世家的私田里,成为私有劳动力。

    今年水患,荆州各郡世家暗自抬高土地租金,吞了多少私户,境内剩下多少有户籍的良民,只有他们自己知道。

    对于这些门门道道,殷楚自然也心知肚明。合上竹简,放到一旁,他便点下一个。

    几轮下来,荆州八郡的情况都不容乐观,一时之间,气氛凝滞。

    好嘛,大家一起来哭穷!

    殷楚面带尴尬。

    他斟酌一番,润色好京畿邸报内容,力图晓之以理,动之以情:“诸公,新皇即将登基,按说应当大赦,轻徭赋税,只是北方胡人数次挑衅我方边境,粮草事关晋国安危......”

    所有人都紧紧盯着殷楚,使得他口中的话迟迟不敢落下。

    “我已收到会稽郡王密信,只待新皇登基,新的税赋律法就会下达。”

    寂静,死一般的寂静。

    在场所有人同时沉默。

    “口赋、算赋、更赋、田赋......百姓身上的税赋已经很重了;还要如何增赋?”梁书率先打破沉默。

    其他人并没有回话,可心里清楚。

    再增税,荆州就完全没人了,凭那几个三瓜两枣的庶民,简直是“锅吊起来当钟打 —— 穷得丁当响”,怎么交付荆州高额实物税。

    一旦压榨不出庶民的油水,岂不是得刮下他们一层皮?

    在场所有荆州世家代表面色黑了又紫,紫了又黑。

    梁书扫视一眼在座所有人,见无人应和他,心里清楚,他们这是等着自己当出头鸟。不由得心里一凉,如坠冰窖,从头冷到脚,手里烫呼呼的炉子“滋滋”冒响。

    他心冷得发麻,嘴唇哆嗦,眼中透着失望与无尽悲凉:

    “诸公不觉得荒谬吗?京畿年年收缴高税,百姓流离失所,易子而食;可王公请命北伐,京畿却次次驳回,言国库空虚,无法北伐。”

    “我且问:荆州每年上缴的千万石粮食究竟去了何处,进了谁的口袋!”

    “文修!”

    殷楚厉喝,他声音敞亮,一瞬间便盖住了梁书言讨的声音。

    梁书一瞬不瞬地盯着殷楚,眼神翻滚着委屈的滔浪。

    殷楚与梁书有同乡情谊,又是至交好友。如此下梁书面子,殷楚同样有些心虚,声音一软,劝道:“这是咱们荆州的事,别扯上青州和兖州的王宁。”

    荆州世家们耳朵一动,心里飞速转起弯来。

    看着肚子里算盘打得噼里啪啦响的世家们,阿纤拿出口袋里的糖果,含入口中,甜蜜的滋味在口腔爆炸,扩散。

    好甜啊~

    她眼睛一眯,双腿快乐地抖了抖。

    此时无人注意到她的表情变化,他们的关注点一半在实物税,一半在王宁身上。

    至于梁书,被殷楚当众训斥后,即便对方有意找补,他仍旧不给面子,甩起袖子,“碰”得坐回凳子上,用沉默表达不满。

    因梁书动作幅度大,情绪激烈,此刻无论是殷楚,亦或是扶丞,都不适合开口。

    作为荆州司马、又是南郡相,杨权接过殷楚的话匣:“还有难处的,趁着今天的会议都说出来,大家都是一根绳上拴着的蚂蚱,有困难也好齐头并进不是?”

    话音一落,阿纤与扶丞彼此交换了个眼神,明白苦等的时机已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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