录尚书事

    此刻,梁书引出了王宁,杨权递出了台阶。

    在扶丞默许的眼神里,阿纤站了出来。

    “诚如梁郡守所说,税赋高得确实不合理;诸公都是耳清目明之人,国库里究竟有没有钱,谁私吞了地方税赋,谁的口袋里有钱,大家心知肚明。”

    殷楚望向站出来的阿纤,眯了眯眼睛,早在一开始他就知道会议上有个突兀的存在。只是大事要紧,他也就当作没看到,谁知阿纤竟然自爆存在感,这老六行为属实令殷楚猝不及防。

    哼,他就知道,扶丞这竖子憋不出好屁!

    “女公子,你这话里有话,小心祸及全族啊。”殷楚看似好意提醒,实则面露威胁。

    此话一出,所有人的目光多出几分晦暗。

    荆州郡守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

    可荆州世家们眼睛里就多有不善之色了,直射殷楚。

    蠢货!

    杨权暗自骂道:这个鲁莽武夫!竟然敢当着荆州人的面威胁南阳刘氏,这究竟是打一家的脸,还是打整个荆州世家的脸?

    殷楚显然也发现了这个问题,浓眉拧紧,脸上露出难得的迟疑之色。

    要不,道个歉?

    不可!

    我殷楚好歹是个掌握一州军政的封疆大吏,和豫州荀修平起平坐,怎可向一后辈稚童低头?

    阿纤望着眼中闪过懊恼之色的殷楚,刻意多等了几秒。

    但收到的是殷楚恶狠狠的斜瞪一眼。

    显而易见,这位殷刺史身居高位多年,即便后知后觉自己失言,也低不下头认错。

    先礼后兵,对方不按台阶下,她无所谓,这等狂傲之辈,她在建康见得多了,也没少根骨头。对于急需“投名状”的她来说,最紧急的事,就是完成此行任务。

    阿纤三两步走到正堂中央,凌然自若,朗声道:“先帝骤然离世,死因离奇;新皇即将登位,朝中多出了个‘录尚书事’,背后推手昭然若示,正是会稽郡王司马晔!诸公何必此时装聋做哑?”

    魏晋南北朝,无一例外都是权臣篡位而建。总揽朝政的权臣篡位步骤,一般以当丞相为第一级台阶;也有不当丞相而当大将军的,比如会稽王司马晔就是以大将军身份专权。

    但只有一个显赫的名号还不够,必须保证军政大权都牢牢掌握在自己手里。

    魏晋时期,国家的朝政大权都由尚书台掌握,因此权臣一般都要兼任“录尚书事”的职务,就有了替皇上修改奏章的权利。【注】

    晋武帝一死,司马晔着急忙慌地给自己增加了个“录尚书事”,什么心思,昭然若示。

    “郡王乃是先帝胞弟,女公子说话可要讲究真评实据的。”江夏郡守出声打断。

    阿纤面色不变,这位江夏郡守的话并没有超出她的意料,甚至比起她原先设想中的激烈对抗,威力还要降去七分。

    由此可见,司马晔下了一招臭棋,熏得盟友都开始对他不满。

    这样无疑方便她接下来的行事。

    “欲加之罪,何患无辞。今日我们相聚于此,不是为了讨伐会稽郡王,而是献上年终州税报表、还有商议出荆州如何应对增税之策。”

    短短两句话,以退为进,阿纤既成功避免和中原侨族的直接矛盾,又成功将众人注意力拉回到核心事情上。

    “听女公子的意思,难道你有应对的良策?”殷楚用怀疑的眼神打量着她。

    不怪他难以相信,即便阿纤在建康被吹成了晋国“第一神童”,在殷楚看来,也不过是比常人记忆更好、头脑更灵活。一个不足十岁的儿童,哪里懂什么政治,没证据还敢定罪司马晔。

    殷楚怀疑的眼神不加掩饰,可这正是阿纤想要的反应。

    环顾一圈,大多数人已经猜出她的有备而来,都停止了交谈,好整以暇等待着她。

    “纤好意提醒诸公:司马晔有着一流佞臣手段、二流政治素养、三流行事底线。”

    阿纤从来都知晓一个真理:面对聪明人,或者是自以为的聪明人,向来把话说七分满就恰到好处。另外三分,他们会用自己的理解去补齐。

    果不其然。此话一出,精明的那一拨人开始上演颅内剧场,杨权的脸色变化就是最精彩绝伦的。想必他们心中已经开始泛起嘀咕,思索司马晔行事是否过于激进,半分没有考虑到扶持司马氏登上皇位的中原世家的态度。

    眼疾手快地插了把刀后,阿纤对众人破裂的脸色视若无睹。

    她并没有接着扩展,反而单刀直入:“粮食,咱们荆州已经到达极限,绝不可能拿着自家百姓的口粮去填别人的口袋,诸公是有这番认识的吧?”

    众人面面相觑,最后沉默的统一点头。

    别说没有,就是有,他们也不可能拿出来,别说荆州百姓不允许,荆州士族也不允许。

    “然后呢?”殷楚问。

    “听调不听宣。”

    “荒唐!这就是你想出的办法?!”殷楚一掌拍向条案,凤眼圆瞪,如同一尊煞神。

    其他人也面露无语之色,就连荆州世家都面露尴尬。

    “急什么?”

    扶丞抬起眼,眉梢传递出不容置疑的维护,如锋利的剑刃,直指暴怒的殷楚:“我家阿纤明明还有未尽之语。如果殷刺史你不急着问答案,也不至于气成这副模样。”

    看着给自家熊孩子无脑撑腰的扶丞,殷楚皮笑肉不笑,冷呵一声,讥讽道:“那倒真是楚的过错了。”

    “心平气和,心平气和。女公子出身南阳刘氏,乃荆州第一士族,民心所向,又怎会坑害荆州百姓呢?”

    突然开口的杨权显然不怀好意,三言两语之间,既在阿纤头上扣了高帽子,又拉起殷楚仇恨值。

    民心所向,向的不是一州刺史,而是受家族荫蔽的女童,那在荆州做了十几年刺史的殷楚算什么?

    替南阳刘氏干活的大冤种吗?

    这句话如同无形的巴掌,抽打殷楚脸面。

    听懂杨权言下之意后,殷楚面色阴沉的仿佛能滴墨。

    江夏孟氏挣脱友人拉住的衣袖,急声道:“南郡相不必如何含沙射影。女公子是荆州士族出身,可您不也站在荆州大地,不是荆州司马?不是南郡国公的丞相吗?”

    杨权面色微僵,他暗地里是暨武帝派来辖制殷楚与扶丞,防止他们二人扩大势力的棋子,可明面上,确实是分属二人、任职不同的僚属。

    因江夏孟氏的打岔,凝重的气氛转眼消散。

    “我看杨公还是谨言慎行吧。”殷楚冷冷扫了杨权一眼,心中不免一阵后怕:他险些着了这老六的道。

    扶丞不是殷楚的朋友,杨权亦不是。

    他们三个,不过是晋武帝在荆州圈养的蛊,互相提防、克制,造成如今三足鼎立的僵持局面。

    他们可以互相攻坚,但决不能相互厮杀,一旦稳固的三角结构被破坏,另外两角便会立马沦为废棋。

    废物,是没有生存下去的必要的,连苟活都不配。

    阿纤遥遥朝江夏孟氏颔首致谢,对方急忙起身回礼,坐下时满面红光,引得不少人侧目,赢得其他世家代表暗戳戳的嫉妒。

    该死,他们怎么就晚了一步,没有第一时间站出来刷脸。

    阿纤刻意往扶丞看去,得到他鼓励的眼神后,心中大定,语气比之前还要自信坚定。

    “诸公,纤提到会稽王司马晔,并非无的放矢。司马晔向荆州增收重税,我等与他水火两不相容。解决司马晔,必然要得到一人相助。”

    “此人,梁郡守已经给出了答案。”

    梁书顿时感受到所有人火辣辣的目光。

    “女公子说的是......青、兖二州刺史王宁?”梁书小声问道,语气中带着一丝难以置信。

    阿纤拊掌一笑:“梁郡守果真聪颖。”

    话音一落,算盘精们纷纷发出疑惑的声音。

    “女公子,这与王宁有何干系?”他们也只是听着王宁驻守的边境缺衣少食,打算倒买倒卖狠赚一波。

    可看阿纤的意思,似乎还不止于此。

    莫不是还有他们想不到的赚钱方向?

    “诸公不妨多想想。”阿纤微微一笑,并没有解答。

    在座的有一个算一个,都是人精。

    怎么让这群精明的家伙跟着她的剧本走。阿纤表示,自然是拉所有人入局、共情、挣扎着忘记自己应该出去,逐渐被她这个棋手的思想操控,成为她的瓮中之鳖。

    众人并没有意识到阿纤的图谋之深,纷纷走入剧本,陷入沉思;就连表达出强烈不满的殷楚也不能避免,开始思索隔着那么远的王宁怎么会成为荆州的救命稻草。

    “女公子,王宁性情刚直,又掌握青、兖、徐三州军事,与我们荆州素无交情,怎会替我们解决司马晔?”武陵潘氏想破了脑袋都没法想到两者之间的关系,率先发出质疑。

    有了出头鸟,大伙纷纷从思考模式中解放。

    “是啊,女公子,王宁做事老辣,又怎会受我们控制?”

    阿纤轻轻摇头,道:

    “今时不同往日。先帝无故死在台城,司马晔立马掌控京畿局势,推着太子上位;王宁乃是先帝一手提拔的封疆大吏;旁人也许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但王宁必会追究先帝的死因。”

    “只是这个理由?”

    不少人仍然怀有质疑。

    “诸公也许并不知晓:王宁三番两次试探京畿,都由司马晔推诿过去。”

    阿纤笑容纯良之际,又甩出一个惊天大情报,震得所有人头昏耳鸣:“算起来,司马晔驳斥王宁北伐的第七封书信,应当抵达青州齐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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