选定“投名状”

    “郡相无须多礼。”

    扶丞虚抬杨权的胳膊,将他拉起来,满脸堆笑。笑容真不真诚,就仁者见仁了。但扶丞显然在挑不出语病的同时,又暗藏一分阴阳怪气:“三九寒日,连农户都闭门不出,没想到郡相如此用功;我荆州南郡能得郡相这般兢兢业业的官吏,简直是南郡百姓之福啊!”

    “不敢当不敢当。”

    杨权呵呵笑着,与扶丞携手往刺史府门口走去,边走边叹,摆出一副忧天下之忧而忧的清官面孔:“地方年税是一年最重要的大事。莫说刺史大人,就是陛下准我休假,我也是不敢的。”

    “说到此事,三九过去,快到除夕了,新皇祭祖登基,咱们晋国又赢来新气象呵。”

    杨权想到准皇帝司马德宗“冬夏不分、蠢笨木楞、胆小如鼠”的传闻,心中嗤笑一声,面上却是一副同喜同喜的模样。

    阿纤提步跟上,听到右侧方传来“咦”的一声。

    “南阳女公子?”对方试探地问出心里疑惑。

    阿纤转头望去,眼睛不自觉的眯起。她回到荆州两年,借着“修养生息”的名号躲避荆州各大世家,暗中积蓄力量。不止如此,她还多次拒绝南郡世家的宴会邀约,所以并没有见过这群荆州八郡的代表。

    还没说话,就见到对方面色涨红地对着自己行了个重礼。

    “江夏孟氏,祝女公子安好。”

    后面的世家代表立马朝阿纤靠拢,各个学着小娘子躲在屏风偷偷想看良人的娇羞模样;一眼,低头,又忍不住偷看一眼。

    无论是年龄、排场、还是通身卓绝的气质,都和传闻中的女公子如出一辙。江夏孟兴等一众荆州世家都坚定的相信眼前的女童就是两年前搅得扬州名士圈天崩地陷的南阳刘氏嫡女。

    “吾等,共祝女公子安好。”八人拱手作揖。

    “诸公安好。”

    被八个“小娘子”簇拥在中间,“良人”完全没有坐享其人之美的暴爽。

    此刻得到世族“小娘子”的善意,阿纤心中估算可否利用一番,开始拆解一部分既定的话术,添加世族的存在感。

    回完礼后,顶着荆州世家们热烈火辣的眼光,阿纤镇定自若,边大脑飞速运转,边抬步追上扶丞。

    此时人群分布成了这样:扶丞和杨权携手站在首位,南郡主簿封理落后一头,阿纤一人次之,后面是荆州郡守与世家。

    一行人跨过刺史府正门的门栏,杨权忍不住回头,扫了身后阿纤一眼,假笑试探道:

    “今日大伙上门是为商讨荆州年税这头等大事而来,郡公怎么把自家女公子带出门了?”

    阿纤耳朵一动,心里不免哂笑,杨权这句话,既是试探,也是警告。可是今日这荆州一年一度的州税会议,她是一定要参加。

    乱世难太平,各地都是敛财之人。魏晋时期的税收奇高,但生产力低下,钱财不容易流通,粮草又昂贵,举国上下收缴的就是实物。

    比如有“晋国粮仓”之称的荆州,这实物就是粮食。鱼米之乡、养蚕缫丝的扬州会提供一大批丝绸。既可以产粮,又能织布的益州可以用蜀锦替代一部分粮食。

    每到年末腊月,就是收缴实物税的日子。收缴各门各类的税后,荆州八郡的郡守和世家代表就会一起来到南郡。上交税务报表,理清财务后,就是押送粮车入京了。

    实物税事关荆州民生,牵一发而动全身。要想取得“投名状”,她就必须在这次会议上获取主动权。

    “不瞒郡相,我家阿纤自两年前那事之后,一直郁郁寡欢,难得出门,我岂能有不应之理?”

    两年前......

    扶丞话音刚落,荆州世家们立马想起某件并不美好的事,原本火辣的目光转眼间被怒火所取代,更有甚者,已经开始低声咒骂起来。

    身后传来世家们暴动的情绪,杨权耳朵一动,心中“咚”地一声响,立马敲响警铃。

    扶丞这厮不过三言两语,荆州这群精明的家伙便着了道,指哪骂哪。可想而知,这南阳女公子对于荆州的意义过于特殊。无怪先帝四处防着南阳刘氏,不惜多次下重旨,逼迫南阳刘氏从豫州姑熟迁往建康,活在自己眼皮子底下。

    倘若不是必要,他还是别轻易招惹这女娃娃,要是一个不慎,惹得一身腥就不好了。

    “女公子从那事件中走出来,自然是大喜事;权没有任何意思,只是机要大事带上自家孩子,刺史怕是有别的想法。”

    听着杨权把锅抛给没出场的殷楚,扶丞呵呵一笑,并不接茬。

    “不过是走个流程,殷刺史哪能那般小家子气?”

    言下之意:就你这老贼爱小题大做。

    杨权听懂扶丞是在拐弯抹角的骂自己,心里不免生出几分郁气,也只能强压下去,嘴角都僵硬了几分。

    阿纤目不斜视,伫立在他们暗潮涌动的风暴中心。一边看着两人言辞交锋,一边从头捋清自己这一程的目标。

    为了进入扶丞的谋士圈,她必须上交“投名状”。这份投名状必须得足够彰显一个顶级谋士的智战水准,如果以张良为标准,便是最简单的八字“运筹帷幄,谋定天下”。阿纤恭谨地将它简单分为掌控信息、把握敌人内心弱点、和万事留条后路这“三步走”路线。

    她了解历史大势,无疑就掌握了上帝视角。利用这层信息差,阿纤清晰地把目标放在了一个足以改变一切局势的人身上——青、兖两州刺史,太原王宁。

    按照历史走势,五月后的甲戌日,王宁会上表楔文,细数会稽王司马晔的罪行,起兵讨伐。王宁的讨伐得到地方大吏的支持,其中就包括了徐州、豫州、江州和荆州。原谅东晋的孱弱,大汉十三州的领地,交到司马氏的手里,只剩下南方地区,尤其西南地区局势不稳,在“割据”的红线上来来回回弹跳。

    青、兖、徐、豫、江和荆州这六地,占据了东晋三分之二的土地,和八成的兵力。六州联合起兵,气势滔天。兵临城下,司马晔不得不抛出心腹王国宝做替死鬼。平定了王宁的怨气。

    倘若,她提前布局,拉拢王宁。逼死会稽王司马晔,解决扶丞心腹大患。这笔“投名状”,必然能让她直接跃升成为扶丞的心腹谋士。

    前方领路的刺史府管事在一处高大的建筑屋前停下,对众人恭敬一拜。

    “诸位大人,正厅到了;还请稍作休息,刺史很快就到。”

    除了阿纤,其余人都不是第一次来,姿态自然地停在院内,互相交头接耳。

    口中尽是“扬州那些竖子、酸儒、假清高、装模作样......”。好在八郡郡守没有一人出自扬州,都是中原侨族。否则,本就互看不爽多年的两州人民,将会上演一场同室操戈。

    阿纤昂头,只见正厅的匾额正高高悬挂,俯视来者;匾额上题“上善若水”四字,取自道德经,求达清净无为;可字迹却迥劲有力,与老子无为思想大相径庭。

    这殷刺史,为人挺彪啊。

    仆从收伞,厅外站立的侍女纷纷上前替众人解衣扫雪,鱼贯而来的另一批侍女将新的金丝雕花镂空手炉换上,带走手里原先的暖炉,等客人离去时再将换上新炭的手炉交还给他们。

    管事与仆从几人奋力推开门,铜铸的大门发出闷响,朝众人张开森森大口。

    “轰!”

    杨权扫了眼身后的追随者,重新将目光放在扶丞身上,做出请先的手势。

    “郡公,请。”

    扶丞笑容不变,慢慢扫望众人,胆大的平视前方,胆小的快要以头捶地了。

    阿纤抬眸,与封理目光交汇。

    “女公子,小心行事。”封理口型示意。

    在扶丞及他心腹面前,阿纤想要做谋士的心思从来没有遮掩过。此行,她与扶丞再三作保,要交上“投名状”。只是具体操作,她没有全盘告知,扶丞也没有多问。在出发前,他带上了阿纤。

    此刻,面对足以改变自己今后所有人生的机遇,阿纤捏紧手指,小脸紧绷,青筋跳动。后背开始渗出汗水,脚是一步也迈不出去了。

    前方扶丞即将跨门而入,半只脚停在门栏上空,他身体一顿,似有所感地回头。阿纤是他带大的孩子,他轻易地便看出了她的紧张。几秒后,他收回脚,朝阿纤走来。

    “阿纤,随我进去吧。”

    阿纤仰头,眼神落在扶丞伸出的手心上。在所有人意味不明的复杂眼神中,她郑重地点点头,拉住扶丞的衣袖,与他比肩同行,跨入足有她小腿高的门槛。

    “今日只当玩,莫要太有压力。”松开衣袖时,扶丞留下轻轻的一句话,似安抚、似叹息。

    在扶丞转身离开时,阿纤再次握住他的衣袖。

    “姑父,惟克果断,乃罔后艰。”

    只差临门一脚,她必须做到有决断、不迟疑,才能克服未来一切的艰难。

    眼前女童面颊上还流着豆大的虚汗,今早梳齐的刘海遭了殃,结成一缕一缕湿发,其实是有些狼狈的。可任何人第一眼,都会被她透着倔强又坚定的眼神抓住。

    四目相对,他脑中不自主浮现她婴孩时的模样。

    十年前,扶丞远没有如今的风光。他做着不上不下的官位,受着同僚白眼,日子憋闷又迷茫,连自己都说不清为什么非要留在建康平白受气。

    七月,丙午日,他陪着未婚妻,迎接了南阳刘氏的第一个孙辈。

    也正是那一天,他等来了人生的转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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