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连几天,余鲤已经修养得差不多,伤处也早就拆了线,之前的事如同揭过去了般,高官家的儿子没有再上门来找麻烦,但余鲤清楚,这只是因为她破坏了范无咎打人的剧情。
如果这个世界依旧有与她作对的玩家,那么他也一定会想办法,把故事线再度连起来。
余鲤不光要守护住宿伞,还要找出幕后那位神秘的玩家。
这个人在芸芸众人中隐藏着,让她一点也不敢轻心大意。
在修养期间,余鲤还彻底地调查了一番,宿伞背景故事里贯彻了整个推演的大反派。
那人是地方大员,官居四品,放到现代起码是市/委/书/记级别的,底下有两子,在大儿子腿疾残废后,格外溺爱家中健全的小儿子。
陈歇是知府公子,难怪他那日敢如此嚣张的说出“吾为王法”那种话。
余鲤很难想出扳倒这大官的办法,或许他的官职在京城拿不出手,但在福州,他就是这个地方权势最大的人,古代交通不发达,也没有电话能给她打什么市民举报热线。除了等候皇帝某天闲得没事干来微服私访,普通的平民百姓,只有任人宰割的份儿。
唯一幸运的是,余鲤推测出那位玩家大概也不是陈歇。
因为据说那家伙在家消停了没两天,就又跑出去惹是生非招猫逗狗了。陈歇的创人似乎是没有任何差别攻击的创,而不是只针对她和宿伞。
事不关己,那也就罢了。
在这位面余鲤需要多关照的还是宿伞,她没有能力去平定天下的不公。
可是麻烦却先一步找上了她。
余鲤照例摆张椅子坐在前台当甩手掌柜,范无咎和谢必安勤勤恳恳地替她待人接客,经营打理。
酒肆已经临近打烊,但是却有一个老人家缩在角落里不声不响,面前摆着一碗酒,却分毫未动。
余鲤感觉有些奇怪,便示意谢必安过去看看。
于是谢必安客客气气地走到那桌前,礼貌地颔首问道:“客官,您什么时候喝好?”
“官……官爷。”
老人迟钝地抬起头,他看起来已经年过半百,一张脸上饱经风霜,两只深陷的眼窝浑浊而无神。
他与谢必安的双眼对上,身体下意识打了个哆嗦,皱纹遍布的眼眶顷刻间就红了一圈。
此人名为袁老汉。
他的儿子前不久被陈歇打死。
他说他家中原本是务农,可是务农没有出路,每个月种的小麦都要交地皮的租金,还有税,他交不起,于是就把唯一的老牛卖了,又攒了点钱换马,平时就让儿子帮镖局送货。
可是有朝一日马匹受惊,正巧踩到了陈歇爱犬的腿上,陈歇骄纵,把他家的马刺死了,那些货也都磕在地上,坏了一些,也丢了一些,镖局的人不敢找陈歇,于是都找他的儿子要赔偿。儿子没有办法,去和陈歇理论,但是却被陈歇纵容恶奴打死……
余鲤听到这里已经是听不下去。
袁老汉也没有好多少,他哭得泣不成声。
“就,就是,”他嘴里含糊,几乎快要说不出话来,“我听闻官爷和掌柜那日替医馆行侠仗义,就能不能,也帮帮我老汉。”
“我的儿子,我、我没有办法,没有办法了啊。”
“哐”的一声,范无咎一拳锤到了的桌子上。
那声音很震很响,余鲤和谢必安都被惊了一跳,范无咎的眼中闪烁着滔滔的怒意,如同一堆明亮的业火,欲要把世间不公烧个干净。
“竟还有人如此罔顾人命,简直罪不容诛。”他愤声道,“我本以为那陈家小儿只是少年纨绔,未曾想,竟是连根都坏了。”
“我定要……”
“淡定啊!”余鲤看范无咎又气得不行,看上去就像是要一口答应下来的样子,忙不跌地上前拽住了他的衣袖。
“不是我说你啊范公子,陈歇到现在还没来找我们的晦气已是万幸,你若要再反过来招惹他,你有没有想过,他的父亲,是四品的官员!”
余鲤其实并非没有动容。
她也觉得这个老汉很可怜,但是她现在更需要顾及的,是范谢兄弟的安危。
谢必安很平静地看着他,他倒没有余鲤那样惊惶,只是说道:“正义,是要付出代价的,无咎。”
言下之意,也是劝他,三思而行之。
袁老汉见眼下形式不对,心一横,跪到了范无咎的身前。
“官爷……”
他脑袋重重地磕在了地板上。
“你听我说,”范无咎无力地揉了揉额角,他看清了余鲤的踌躇和谢必安的顾虑,他心中并非是不懂,“你们听我说……”
最早的时候,范无咎还不是捕快。
第一次进入县衙,他是从最底层的皂隶做起,在县官老爷判案时拿着棍子站旁边充当仪仗队,审案时负责行刑。权力小得可怜,但是同僚们却已经无师自通地学会了如何从里面捞油水。
最常见的就是打板子,若是家中有人犯事,亲眷就会塞钱给衙役让其打得轻些,于是,便有许多人琢磨出自己的生财之道。
鞋袜钱,酒饭钱,你给到位保管你的家人死不了。
二十银两,给你打伤骨头,在家老老实实躺一个月就能好。
四十银两,给你打伤皮肉,半个月就保你下地活蹦乱跳。
一百银两,嘿呀呀,不得了,打了跟没打一个样。
官家老爷行行好,官家老爷行行好。行行好,我们这可都是做善事。
而县令通常则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默许这些事情的发生。他会私底下找上那些收到贿赂的衙役,要他们把钱分出来一半,美名其曰是“交税”。
沉闷的敲杖声伴随着此起彼伏的威武声,一直延伸到写着“公正明廉”的牌匾上,高堂上坐着道貌岸然的狗官,底下的每一张脸都面目可憎。
范无咎一开始不喜欢谢必安。
他觉得这个人太滑头。
在他看来,谢必安与那些麻木烂死的人根本没有区别,脸上总是温温地挂着笑,和衙府里每个人都相处得很好,不管对方是不是奸恶之辈。
直到后来,他亲眼目睹谢必安利用职权,偷偷放走了一位德高望重的、被诬陷入狱的讼师。
并且嫁祸给了一个总爱贪赃受贿滥用私刑的狱卒。
看着坏人叫苦不迭,而谢必安却能独善其身,把自己摘了个干净,范无咎的心里很佩服。
他知道这么做也不对,但是这却达成了范无咎认知里的,久违的,正义。
他觉得谢必安很聪明。
再后来,两个人被提拔成捕快,一起协助办案。
捕役的规矩定得很死,他们每回抓贼破案都是有时间限制的,从接受任务起一个月,如果没有真凶落网,他们则会受到惩罚。
第一个月杖责二十,第二个月杖责三十,第三个月四十,以此类推,直到捕快被打死,底下的人补上来,终于有人受不了,随便找一个无辜的人栽赃成贼人,案子破了,也就皆大欢喜了。
不是要正义和真相,仅仅只是要一个交代而已。
谢必安从一开始就明白。
那个被谢必安偷偷放走的讼师最终还是被抓了回来,此人姓姚,只是一个清贫的落榜书生,整天不是跟知县作对,就是为穷人写状书,且竟还真让他带动了一批义愤填膺的农民,害得县老爷头疼了好多天。
这让人恨得牙痒痒的姚讼师终于落网,县老爷一看见他就气愤得不行。
“还敢逃狱,罪加一等,凌迟处死,即刻执行。”
短短十六个字,轻飘飘地定下了姚讼师的结局。
行刑场上,百姓根本不忍多看。
因为有县爷的授意,刽子手把他折磨得格外惨,姚讼师每被割下一块肉,就要高骂一声“狗官”。
到最后奄奄一息了,嘴里头却还在翻来覆去地讲:“你杀得了我,却杀不了天下千千万万的讼师……只要世间尚有冤屈,便自会有人以笔为刀,打抱不平。”
但之后他就说不出什么了。
不是因为他死了,而是因为县太爷亲自上去,割掉了他的舌头。
范无咎有时候会想衙门成立的意义是什么。
是为了世间的公道和正义吗?可为什么他却只看见了冤屈和敛财?
他的案子破得越来越快,每回都能捉拿到真正的真凶,内心却越发迷茫。
一百个,一千个作恶多端的人,即使他抓得再多,可是衙门真的需要吗?
朦朦胧胧中,他却好像看见一个女子。
个子不高,脸却无畏无惧地扬起来,裙摆上每一条丝络都坠着漂亮的铃铛,伴随她的走动,那叮当悦耳的声音,甚至比惊堂木声更加清脆。
更让人警醒。
“有道是邢起于兵,法源于礼。”
范无咎不善言辞,不会讲那些弯弯绕绕的话。
可在听到她说的第一句话时,范无咎就觉得她说的很有道理。
“律法的存在就是用以约束恶人行径,保障好人安全,维护百姓的生活秩序,自由及利益。”
她一字一句,朗朗地说,声音犹如崩裂的玉器,大珠小珠落玉盘。
“法律向来只属于国家,而不属于某人。”
好像都不是在说现实了,而是在向他描绘一幅理想中的梦境。
但这样真的是对么?
只能是理想么?
为什么不能试着去改变呢?
他不懂以笔为刀,那他就保护以笔为刀的人。
正义需要付出代价,正因如此,那些勇往直前的人才更加赤忱可贵。
“我想帮他。”范无咎垂眼看着跪在他们边儿上,枯瘦得如同一堆骨的袁老汉,他眼泪横纵,不住地磕着头。
“倘若要付出些什么也无所谓,我不计后果。”
他伸出手,亲自把那老汉扶了起来。
“让我试试吧。”
大道就在脚下。
若一去不回,便一去不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