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对西风犹整冠

    范无咎也确实并不是说说而已,在答应了袁老汉的请求之后,他便很用心地张罗起此事。

    天还没亮他就领着老伯去找人起草状书,袁老汉没有钱,范无咎便拿着自己的月俸替他垫,这案子很麻烦,没有什么讼师愿意接手,兜兜转转他们才找到一位叫姚敬的先生,他的父亲是多年前含冤而死的姚讼师。

    姚敬并不具有他爹那样的名气,也不是专职讼师,他白天去酒楼说书,晚上则替人抄写一些杂七杂八的东西。据他说的,近年来讼师的生意太不景气,官府这些年的作为早就令百姓寒了心,若非人命关天的大事,很少是有人乐意去打官司的,讼师单靠写状纸并不能生存下去。

    在听完老人和陈歇的渊源后,姚敬摇摇头,叹口气道:“确实不太好办。”

    范无咎礼貌颔首,语气坚定:“但求先生提笔。”

    讼师古怪地盯着范无咎,好一会儿才移开视线。

    “不如这样,”姚敬指节抵着下巴,沉吟片刻说道,“诉状我可以替你们写,但是我需要你们准备一封请愿书,上面要有至少百人的手印。”

    这样的处理方案远比想象中的麻烦,范无咎眉头微蹙,他不解其意地问道:“为何?”

    “民愤啊。”姚敬耸耸肩,笑容略显深意,“现如今你们的矛盾点只在于陈歇和这位老伯,但对方家世显赫,你们毫无背景,倘若就这样走上高堂,无疑是以卵击石。而我给出的建议,是要找出同样受过欺压的人。”

    姚敬顺手将扇子展开,扇尖点了点范无咎的肩膀。他说:“你需要把问题上升,或者转移,你不能制造一个矛盾点,你要制造多个矛盾点。一个人提出质疑时,他能让你闭嘴,但一百个,一千个人呢?”

    范无咎沉默,将目光转向谢必安,想听听他兄长的意见。

    谢必安细细听完,眼中波澜微动。他轻声说:“先生所言有理,但不知可曾有想过一个问题?”

    他面容平静地望着姚敬,“牵扯越多的人进去,事情就越麻烦。如果此次真能扳倒陈歇还好,但若不能,那份请愿书,便会成为陈歇之后报复起人来的名单。”

    “谢公子还真是忧心为民呢,照您这么说,倘若没有这份请愿书,你们败了,陈歇的下一个报复对象,是不是替你们写诉状的我?”姚敬笑意渐冷,脸色骤然变得有些不是很好看,“更何况你们凭什么认为能扳倒一个四品大官家的公子呢?”

    他状似无意地瞥了一眼站在范无咎身后唯唯诺诺低着头的老人,袁老汉眼神慌张,一副糊涂又拿不定主意的模样。姚敬嘲讽地笑出声来,“就凭这个老头?当官的碾死他也就抬抬脚的事情。”

    听到这里的余鲤微微抬起眼,若有所思地打量起眼前年轻的讼师,这是她第一回正视这个人。

    姚敬的话虽然不太中听,但大体说得没什么毛病。而余鲤觉得微妙的地方,却是他掩不住的轻蔑的语气,好听点说这叫通透现实,难听点说就是对人命漠视麻木。

    范无咎也感觉有点不舒服,不过他认为姚敬话糙理不糙,于是连忙打圆场道:“我兄长并无冒犯先生的意思,还请先生不要发火。”

    “我的法子虽不是尽善尽美,但尚有一搏之力。”姚敬情绪稍缓了些,指尖有一搭没一搭地轻敲着桌面,“当然,如果你们想要赢面更大一点,还可以给那纨绔多伪造一些罪状,这做起来也并不难。”

    他漫不经心地轻笑一声,“陈歇这么个招猫惹狗的性子,做过的混账事肯定不少。今个砸人几个摊,明个又揍几个人,后个调戏几个姑娘,这些于他大概都是家常便饭,你们要编起来……”

    范无咎冷声打断他:“在未掌握证据的情况下,给人安莫须有的罪名,这事范某绝不会做。”

    这倒让姚敬有些意外了。他古怪地挑起眉头,音调扬高几分,似是向范无咎确认,“即使对方是个恶人?”

    “即使对方是个恶人。”

    范无咎抬起头,眼底的坚定刺得姚敬神情微晃,他一字一顿,慢慢地,认真地说,像在为自己的言论负责,精确到每一个字。这赤忱令讼师有些微妙的动容,他终于看清这个黑衣青年身上的风骨。

    “随你咯,”姚敬微不可察地叹了口气,“我言尽于此,其余的你们自己斟酌吧。”

    ***

    姚敬在说完这番话后就下了逐客令。

    回去的路上,几个人各怀心思。

    “姚讼师很聪明。”谢必安眼眸幽深,评价道,“他提出写人头、按手印的法子,除去利用民众的力量,也是为了避免遭到波及,沦为陈歇的报复对象。制造一百多个靶子,倘若我们败了,他也可以完美地藏匿在人群里面。”

    “聪明?”余鲤挑眉,抱臂嗤笑一声,“不如说滑头。”

    “圆滑也不一定是件坏事。”范无咎垂眸看向女子明艳的眉眼,声音清冽道,“假如身处在肮脏的环境中,圆滑只不过是保护自己的一种手段。这是谢兄教给我的。”

    说到这里他又望了一眼谢必安,“倘若姚先生心有正义,但是出于害怕,想要保全自己,这也是人之常情,可以被理解的。”

    谢必安静静地凝眉瞧着他,被长睫毛框住的眼眸不辨情绪。范无咎接着说:“况且,我们也不一定会败呢?”

    “我也想讲一句……”袁老汉抬起头,见没有人出声反对他,才畏畏缩缩开口道,“姚先生讲话虽然难听,但是每一句都很有道理。”

    “我还是觉得那讼师不太靠谱。”

    余鲤依旧坚定于自己的感官,“尤其是他最后说的话,为了铲除奸邪用一些奸邪的手段也未尝不可,我并非不知变通。但是这个人给我的感觉,像是没什么底线的。”

    余鲤心中有一些很奇怪的感觉。

    具体在姚敬说话的某些瞬间,让余鲤幻视出那位记忆中,一直在寻找的玩家。

    “我很讨厌用几句话把一切搅得天翻地覆的家伙。”她说道。

    擅长用话术攻心的人,可以为你,却也可以随时把利刃转向你,她不想去赌他究竟是不是心怀正道。

    范无咎烦躁地抓了抓头发,对于这点他并没有什么想反驳的地方,“姚先生最后给出的建议我也并不认可,只是……”

    只是什么呢?

    范无咎又想到姚讼师临死前的画面,行刑场上那个为百姓斗争了一生的男子血肉模糊,他那时是怎么说的来着呢?

    “你杀得了我,却杀不了天下千千万万的讼师,只要世间尚有冤屈,便自会有人以笔为刀,打抱不平。”

    他相信他。

    所以他也愿意相信他的儿子。

    范无咎轻叹一声,“故事总要有人去开头,才能看得到结果啊。”

    不论是好是坏。

    范无咎几乎是全盘接手了袁老汉的这桩案子,他按照讼师说的,每日去百姓面前宣讲。一开始很难,没有人肯在请愿书上签上自己的名字,但在有了第一个被打动的人后,就有越来越多的人愿意为他们出一份力。

    他已经有许久没有光顾余鲤的小酒坊了。

    谢必安时不时还会来看看,偶尔带些讨女子欢心的小玩意儿。

    他好像独爱余鲤的那片桃园,尽管桃花已经落得差不多。

    除去帮工他大部分时间都在园子里,余鲤这几天因为范无咎的事情愁得睡不着,于是就想去找谢必安商议。

    她匆匆地提起裙摆慢跑,发鬓和衣衫微乱,刚一踏入桃园,就被一抹剑光晃了眼。

    四月春光正好,凋谢的花瓣遍地缤纷,谢必安竟然独身一人舞剑。

    他脚下踩着一片粉红,白色的衣决翩然若仙,剑尖扫过地面,带动得剑风裹挟花瓣而起,竟还原了不少生机。

    余鲤看得有些愣神,一时忘了前进。谢必安侧眸,眼角的余光注意到她,声线温温:“姑娘?”

    余鲤这才反应过来,“咳咳,谢公子,我、我来,是想找你聊一聊无咎的事。”

    向来厚的脸皮竟有些发热,她莫名觉得狼狈,破天荒地红了耳尖。

    “……我有点担心他。”

    手下动作依旧未停,谢必安轻轻喟叹一口气。

    “无咎一旦认定的事情,几头牛都拽不回来。”

    白衣公子步下生花,一抹雪刃如蛇般凌冽弋出,“何必徒增烦忧?”

    最后他挽了个漂亮的剑花结尾,将那抹亮银似的利刃收入鞘中,转过身,对余鲤露出一个客气礼貌的微笑。

    翩若惊鸿,婉若游龙。

    余鲤不知为何心中凭空冒出这八个大字。

    她心情无端宁静了下来,看着风华潋滟的青年步步走向自己,心中只剩下对他方才剑艺的惊艳。

    她便老老实实地称赞道:“这剑舞得真好看。”

    “嗯?”谢必安微挑起眉。他温温笑道:“文文弱弱,走在街上能被歹徒一拳打死的美感么?”

    “……哎呀,你怎么还惦记着这话呢。”余鲤有点扭捏,嗷呜一声捂住了脸,“我哪里知道你会舞剑嘛。”

    她听见对面的公子低低地笑起来,随即肩膀触感极轻地划过了一样东西。她透过指缝,偷偷地瞧着谢必安。

    “有叶子落到姑娘的肩头了。”

    他含笑轻声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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