漫长的午后,路父从梦中醒来,他最近又用了新药,不良反应很大,几乎难以成眠。
路青如往常一般在旁,她几乎无事时就来,坐在窗边的位置,或者削着水果,或是翻着杂志。
路父或许已经感受到了身体内部日益衰落的颓势不可挽回,又或许是做了什么梦,今日突发感慨地说了许多话。
讲起自己吃不能吃饱穿暖的童年,讲起青年成家、一儿一女也是潦草养大,又讲起她远嫁,原以为见面都难,却没想生病以来她日日照顾也已经坚持了一年多。
最后讲到,他说家里对她的前一段婚姻有愧,希望她未来能找个好人托付后半生。
路青受不了这些话,她阖上杂志,提声问道:“您想说什么?”
“我想回家去,”路父苍老浑浊的眼神里是释然和解之色,“你母亲与哥哥来往不便,还是我回垣城去吧。”
路青在医院的洗手间撑着面盆哭得稀里哗啦。
她能够忍受父母似乎永远不会改变的忽视与偏心,却受不了这种似临终嘱托一般迟来的善。
路父在生命渐渐走到尽头之时主动与她和解,但是路青已经走出太远,需要和解放下的,又何止是当前这一件?
路父决意离开北城之后,李医生就一直帮忙张罗着做各种准备,约救护车,提前沟通江津那边收治的主治大夫,介绍病人情况及日常用药等等。
一直到将送路父上了救护车。
路青站在车下看着医护给父亲戴好监护生命的仪器,轻声回身道他谢:“这一年多来真是麻烦你。”
他说:“没关系。家属身体有任何不适情况,还是随时欢迎你联系。”
李大夫顿了顿,试探着问:“你要是什么时候回北城,方便了,我们再一起吃个饭?”
路青将短发捋到耳后,像是思索了一番,清清淡淡地答了声:“好。”
李大夫看着她姣好的脸,如释重负地笑了。
路青在江津医院旁边租了个房子,将母亲和路勇一家全都接了过来,家里请了阿姨,又掏钱给路远飞上私立的幼儿园。
一家人难得如此和谐融洽,反倒是从学校过来吃饭的路意浓看上去与家里格格不入。
午后,路青带她去逛旁边的商场。
天气将冷,路青拿了新款的冬装外套往她身上比量:“家里还有空房间,你也经常过来住一住,都是一家人,别疏远了。”
她又问:“你们宿舍里的同学处得怎么样?约出来,我请吃顿饭?”
路意浓立刻回绝了:“不用。我们没有这个习惯。”
“平日里聚餐也不聚?”路青打趣着说,“你高三的时候班里还总搞什么聚餐呢。”
“我当时也没去过。”她嘀咕道。
“那是怪我当时管得严了?”路青偏着头笑问。
路青给她买完衣服,开着车将她送到学校,看着路意浓提着衣服上了宿舍楼,才缓缓驶离。
路青一边开车一边想着事情。
或许是两人相处太久,她总是觉得路意浓身上有些很不对劲的地方,她似乎是在隐瞒着一些事情。
比如,在家里时口袋里的手机响了,她不会拿出来马上去看,但是会找借口去厕所;
试穿外套时内里手腕上露出来的智能表是上月的新款,她平日里物欲低下,也不太会花钱追求这些东西;
还有穿的衣服和外套,不是全新的,却非常整洁连褶皱都没有,是不是被送去干洗店里熨烫过?
路青根据细枝末节引发源源不断的猜想,如果一切成立,她那个一直不肯提的男朋友,应该不只是一个普通学生,相反经济条件应该很不错。
她从哪里认识这样的人?大学同学?还是之前在北城认识的?为什么被路青问道,提都不敢提呢?
这是路青想不明白的地方。
路意浓在楼道里稍站了片刻,从窗口看到路青的车开走了,才叫了个网约车。
刚刚进门,将衣服交到阿姨手里,就接到章榕会的电话。
“今天回去还好吗?”他最近加班过劳,有些感冒,声音都是哑的。
“还好,”她问,“你还在加班?喝药了吗?”
他本想说“一会儿”,又及时反应过来:“刚喝。”
章榕会一边打着电话,手里的鼠标还在点着,噼噼啪啪的声音隐约传来:“我下个月会跟内审团队到临市出差,周末回家。”
路意浓坐在沙发上捧了水杯,玩笑道:“哪里是你家?”
章榕会也笑了声:“你是想听肉麻的?那就继续问。”
章榕会回来的那个周六,两个人一起回了一趟桐南。
天气预报说是有一场冬雨,天色阴阴沉沉,路意浓在副驾驶上坐立难安,手机拿起又放下。
“我要不,还是给舅妈打个招呼?……不不不,还是算了,”她感觉自己都要分裂了,“要不你还是调头吧!”
她焦虑得一秒一个决定,章榕会握了握她的手,安抚道:“没事的,我都不紧张。就当我提前去拜个年。”
提前拜会舅舅这边,是章榕会最近想定的主意。
异地恋聚少离多,他们的原生家庭在中间又比较复杂,他当下只想在自己的能力范围内尽可能地多给她一些承诺。
路意浓一路悬着心到桐南,李沛在住校未回,舅舅、舅妈和外婆都在家。
他们看到章榕会的出现,甚至没有特别惊异,只是彼此交换了一个眼神,然后帮着对已经有些糊涂的外婆说:“这是意浓的哥哥。”
家里没有准备,临时在外面饭店吃的午饭。舅妈还要看店面,吃完带着外婆和路意浓先回去。
两个男人边喝酒边吃菜。
李庆喝干杯里最后一些:“意浓才二十岁,你来这趟早了点。”
章榕会帮他满上酒杯,态度谦逊:“我二十四岁,也不算早。”
李庆叹了口气说:“你的家庭我大概了解一些,像你这个年纪,做到这个份上非常难得。我是意浓舅舅,我的立场跟别人不同,只要她好,我就高兴。”
“但是终究她还有父亲在。尤其是她的姑姑,带着侄女去大城市生活,对比很多夫妻离了婚抛弃自己亲骨肉的,她做到这个份上,我们全家其实都很感激。她在那个位置,有她的难,即便是不支持你们,也是合情合理。”
“我和舅妈两个人,不会去外面说你们的闲话,但是怎么给别人交代,你也要做好打算。”
“感情的冲动是一时的,男人的责任是终身的。希望你也能理解,我这个做舅舅的苦心。”
下雨了。
路意浓坐在古镇长长的廊檐下,看着雨水顺着青瓦汇集成一片片的银色,再像一条线似的落进曲折的河。
幼时记忆里的桐南跟眼前似乎是没有差别的,时光在这里停滞,只有人才是匆匆过客。
微热的手指抚上她柔软的耳廓。她侧过头,看到章榕会笑吟吟地站在旁边。他喝了酒,倒是爱笑的时候多。
路意浓问:“我舅舅呢?”
他挨着她坐下,因为喝酒而微微泛红的眼睛温柔地凝视她:“舅舅喝醉了,我把他送回去了。”
“舅舅骂你了吗?”
“没有。”
他伸出手,用大拇指慢慢摩挲她情绪不安的脸,轻声说:“没事的,我今天很高兴。”
桐南也保留了他许多回忆。
他在这里动心。
也曾为她开了六百公里夜车来这里,听一句新年快乐。
还有那个夏夜里,久久不能甘心的吻。
“我有没有告诉你,我什么时候开始喜欢你的?”章榕会问。
连廊上陆陆续续有人经过,路意浓红了脸,低声道:“旁边还有人。”
但他看着她,眼里也只有她:“在桐南,就在这里。你给我买莲蓬,喂我吃莲子的时候,我就开始喜爱你了。比你喜欢我的时间晚许多,但好在不算太晚,都还来得及。我们现在在一起,是不是?”
路意浓拦不住他,只能无奈地笑:“小朋友,你好像真的很没有安全感。”
他们在隔天回了北城,冬雨绵绵下个不停,两人在家里玩Vent的游戏,窝了一整天。
傍晚吃完饭,两人去小区超市里买了零食和新鲜的水果,从超市出来,章榕会撑开伞,将她往自己的怀里用风衣包裹住。
“冷不冷?淋不到吧?”他低头问道。
她摇头,舒适地汲取着他温热的体温。
路青举着伞站在雨中,手里拿着保温桶,隔着一些距离看着她一手教养大的小姑娘被那个名义上做了四年继子的男人纳在怀里。
路青不愿回忆的,在章家的那些瞬间霎时卷土重来,四年婚姻,不过是一场单方面预谋算计和隐瞒。
她看透章培明道貌岸然下的自私虚伪,看透他本质对女性的玩弄与轻视,才决绝地放弃优渥富足的生活。
而如今,路意浓却像一只被驯养的鸟,义无反顾地扑进了那座黄金的囚笼。
雨幕深深,她的骨子里都透出寒,而路意浓却浑然不觉,踮着脚,往章榕会脸上亲了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