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青回家已是晚上9点多钟,她在门口换下鞋。

    阿姨从厨房里收拾着垃圾出来,从她手里接过保温桶,感觉到里面沉甸甸的份量。

    阿姨多嘴一问:“怎么直接拿回来了?不是说的给小孩子送去?”

    路青没有抬头看她,沾了雨水的湿黏短发贴在脸侧,她只是瞥了一眼保温桶,简短道:“倒了吧。”

    路意浓在周五下课后回了家,她从超市买了新鲜的橙子,在厨房切盘摆好,端了出来。

    “姑姑。”她唤着路青。

    路青正在阳台上打电话,她脱了鞋,交叠着腿坐在藤椅里,指间夹了一支女士的香烟,微曲着腰同谁聊着闲天。

    路意浓在屋里没有瞧见她,又喊了一声。

    路青抬头,两人正对上目光。

    暮色四合,她看不清路青那瞬间的眼神,只觉得她似乎与以往有些不同,暗色的光拢着她,像包了一层膜,隔开了两个世界。

    路青挂了手里的电话,招手让她过去,两个人面对着相同的一片晚霞,路青没有看她:“上次说要请你舍友吃饭的事情,你去打过招呼没有?”

    路意浓没料到她再提这件事,嗓子被猛然呛到,干干地咳嗽了两声:“咳、我回去没说。”

    路青语气很平淡,却毋庸置疑:“我出面自然不会丢你的脸,只是吃个饭而已,用不了多长时间。”

    路意浓察觉到她对这件事情突然的执着,知道这次不好糊弄过去,说:“我跟她们关系一般。”

    路青回过头来,追问:“一般?还是不好?”

    路意浓只能承认:“不好。”

    她似乎接受了这个答案,也没有继续刨根究底,如此沉默了一会儿,路意浓的心缓缓落回原地。

    路青又点了一支烟,衔到唇间,缓缓对外吐气:“搬回家里来住。住得不开心,就搬回家里来。”

    “姑姑,我……”

    路青偏头问她:“需要我给你辅导员打电话吗?嗯?”

    能想得到所有能推脱的话被这一句彻底堵死,路意浓的嘴唇动了动,但是没有发出声音。

    路青突然笑了,掸了掸灰,又起身穿鞋拍她的肩:“我是你姑姑,肯定是一切为你好。”

    又是一年岁末,章榕会迎来自己二十五岁的生日。

    正日子要在郁家过,王家谨就提前一天攒了局。

    他在生日派对上,又一次见到了王家谨现任的女朋友,是他们在扎尕那时遇到的女模特。

    艾果穿着裁剪精致的黑色裙子,漏出大片的白色的背,绿色的头发染回去了,这才看出一些适龄的清纯俏丽。

    艾果跟着王家谨坐在离他很近的位置,四周的杂声起落,她凝神细听着章榕会在那侧吐出的每一个字句。

    他不爱说话,却又总在人群中心,日常懒怠又漫不经心,随便说的几句又能带起新一轮讨论的热潮。

    她很难描述自己的想法,或许是越疏远、越吸引,又或许是真的一见钟情。

    她仰慕他骨子里的自信与强大,喜欢他众生平等漠视一切的眼睛。

    她加了他朋友的联系方式,朋友圈从头翻到尾,却发现连他一张照片都没有。

    他或许出现过,是照片角落一只出镜的手,又或许是一片被刻意模糊掉的影子。

    只扎尕那匆匆一见,她几乎都要忘记他的脸,却在终于在等待两个月以后,参与了他的生日宴会,再次见到他。

    酒桌上的话题一环接着一环,在他收声休息的间隙,艾果用微微发汗的手举起的杯子:“会哥,生日快乐。”

    她的声带都有些发紧,这让她窘迫。

    章榕会偏头一瞧是她,面上不露山水,拿起酒杯往王家瑾的杯子上一碰:“敬你俩。”

    他干了杯,不再看她。

    再也没有更得体也更疏远的回应了,这甚至仍旧不是对她说的一句话。

    艾果举起酒杯一饮而尽。

    酒醉三分,众人酒兴都起来,王家谨同众人起哄着让她上台唱歌。

    艾果没有推辞,她上台上,唱了一首《吴哥窟》。

    唱歌的全程她一直不敢向下看,几乎是闭着眼睛唱完,一曲落,四周都是很给面子地捧场叫好声。

    她匆匆地下台,正听到靳南对王家谨说:“歌唱得不错,就是词不好。”

    他的眼睛似笑非笑地看向艾果,嘴上却还在同王家谨说:“有些东西自己又不是没有,总惦记着别人的东西算怎么个事儿?”

    王家谨不明所以地下意识替她反驳,却没注意到昏暗斑斓的光影下,艾果黯然苍白的脸。

    章榕会二十五岁那天,郁家也是大办了一场,就连断联已久的章培明也短暂地露了面。

    席间有许久不见的长辈拍着他的肩唏嘘不已:“一路看着你长起来的,现在一晃眼也有二十五了。明年毕业了,不读博士了?”

    “是。”

    “还是接你父亲的班?”

    章榕会说:“是的。”

    长辈玩笑道:“那你以后可是有金山银山的。”

    又喊着外公:“老郁!给榕会谈朋友没有?我家有几个女儿都长成了,要不要挑一个跟着你家榕会过过好日子?”

    章榕会的手几不可查地一僵。

    外公坐在上首,不急不缓地笑道:“他自己倒是不急。不过明年毕业,也是要提上日程,再拖不得了。”

    自从搬回家里住,路意浓突然感觉到了路青越发明显的控制欲。

    她要了路意浓的课表,回家时间稍晚便会找各种借口打来电话。

    不许她在家锁门,偶尔不敲门也会直接进她的屋子。

    她接打电话或者发消息,路青见到了也会盘问两句。

    哪怕是一月份,路青有事返回了北城,这样隐性的管束并没有停止,而是由家里的阿姨和奶奶代行了这项职责。

    这趟搬家,仿佛是一场鸿门宴,为自己专门搭建了一座牢笼,她是毫无隐私的罪犯,别人都成了狱卒可以随时窥探一二。

    路意浓觉得自己简直都要被逼疯。

    等到她大三上的期末结束,路青打来电话,让她去北城。

    “为什么?”她满心奇怪又充满抗拒,“今年过年不在家吗?我还要回桐南。”

    “在家过,我会安排好。你先来。”路青没有多说。

    路意浓再一次在路青安排的饭局上遇见了查学礼,不过他这次并不是一个人,身边还跟着一个身材高大,黑发蓝眼,混血的年轻男人。

    “这是你查叔叔的外甥,查睿宁,”路青脸上挂着非常完美和善的笑,“是加拿大人,这趟专门回来过节的。”

    路意浓草草地打了个招呼,没再说话,只是低垂着眼睛,用小刀将餐盘里的牛肉切得稀碎。

    等到她终于将牛肉划成肉渣,面前的盘子却突然被托起来,被查睿宁换成了切割均匀漂亮的一份。

    他的蓝色眼睛深邃又华丽,凝望着她,嘴角挂着笑:“我们换一换,路小姐。”

    晚上回程的车里,路青从后视镜看着路意浓的脸,淡淡道:“把你的臭脸收一收。整晚了,这是我教你的待客之道?”

    路意浓反问她:“这是普通的客人吗?这是一顿普通的饭吗?”

    路青没有吭声。

    “您、您有没有觉得,这样的关系很畸形?”路意浓急切地说。

    “畸形?”

    路意浓从镜面中看到路青意味不明的笑,她说:“我以为你不知道什么叫畸形。”

    “您说什么?”

    路青不再继续这个话题,却仍旧笑道:“你慌什么呢?不过是吃顿饭,代表什么了?查家条件好,也未必真就看上你。哪怕是看上了,我和查学礼现在又没有什么关系,我会给你让位的。要你怕什么?”

    “姑姑,您能不能别说这种话?”路意浓明白她为什么要把话说得这么难听。

    路青收敛了笑意,问道:“不是吗?我做的一切,不像是给你铺路让位吗?从决定带你来北城那一天,好像就一直是这样。你得所有的好,我得所有的坏。”

    路意浓不明白她哪里来的这么大的敌意,她努力使自己情绪平复、镇定一些,说:“姑姑,你这么说我不公平。”

    “公平?这世界从来也人没对我公平过,”这个话题让路青感觉非常无聊,“你就不要来我这里索要这些我自己都没见过东西了。”

    “又跟路青吵架了?”

    章榕会的手臂从背后搭过来,手掌握紧她的腰。

    路意浓终于在路青出门的间隙,抽空出来见他一面,她不能走得太远,两个人就约在小区对面的电影院。

    他们看到是一部悬疑片,路意浓几乎一直在发呆,没有集中精神,在邻座发出连连惊叹时,她的眼睛眨动着,一点表情也没有。

    章榕会将她带到怀里,低声安慰着:“没事的,她大概是最近心情不好,你别跟她吵。”

    查学礼离婚的事情在圈子里疯传过一阵,最近这几个月,这个苗头似乎又消失了。

    查学礼不久前带着太太参加了公司的年会。两人的合照登上了媒体报道,夫妻恩爱,看上去毫无嫌隙。

    他料想着,路青应该是为的这件事情不顺心。

    路意浓闷着嗓子,路青带她去见查睿宁的事情,她羞耻得并没有办法跟章榕会说出口。

    她只能贴在他的胸口位置,听着他沉缓有力的心跳。

    轻轻地“嗯”了一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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