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年

    漫天飞舞的雪粒飘入青瓦白墙的院落,在层层迭落的马头墙上慢慢积蓄起湿漉漉的洁白。小白狗已经长成了一大只,在院子里撒欢地蹦着,用舌头去舔檐下花盆上的积雪。

    章榕会从二楼的卧室里透过花格窗拍下这一幕,点了发送键。

    章榕会:[下雪了]。

    路意浓很快回过消息:[好看!]

    [你在外公家吗?是我之前见过的那只小白狗吗?]

    章榕会键盘敲着字:[是,长得很大了。等有机会,再带你来看。]

    郁锦梅站在门口缄默地看了一会儿,等他放了手机,才敲了敲房门走了进来,坐到他对面的圈椅里。

    章榕会拿盏子斟了茶,推向她那边。

    郁锦梅看着袅袅飘起的水汽,眉目浅淡地说:“今年都本命年了,生日也没有在家里过。”

    对于老派的郁家而言,这个生日的意义自然非同寻常。

    章榕会解释说:“也是把江津的事情一气都处理完了,才能抽身回来过年。”

    “你外公很不满意,最近可能会找你说这件事,”郁锦梅提点着他,“你这两年花在江津的时间未免太长了。不要因小失大,顾此失彼。”

    而章榕会的目光此刻不知落在屋里哪出,他只随口答了一句“知道了”。

    不像听进去的样子。

    果然到午饭时,外公又再次提起这件事,他的语气就全然不像郁锦梅那么客气。

    “你不要听别人的吹捧,就觉得自己干个游戏公司很了不起。当初说的是让你接章家的产业我们才勉强同意,如今你是自由散漫惯了,才愈发玩物丧志!”

    章榕会平生第一次从家里受这么重的话,他脸色不变:“这是我跟父亲商量过的。我研究生毕业之前可以自己做公司随便玩,积累经验,研究生毕业以后再回北城接班。现如今也不算跑偏。”

    “玩?你已经24岁,你舅舅在你这个年纪早已经上了基层锻炼。这两年你几乎是扎根在了江津,那边究竟有什么特别的好处,值得你一年又一年地耗在那?”

    章榕会低声说:“人各有志,我和舅舅不一样。”

    老爷子怒气冲冲地将拐杖怼到地上:“荒唐!从商从^政你可以说是人各有志,但是你目前做的这些,跟志气谈不上半毛钱的关系!”

    “章培明就是不约束,才会纵容你浪费这么多时间。我会找他谈一谈,让他及时处理掉你的那个公司!”

    章榕会想要说什么,被郁锦梅暗中拉住了。

    老爷子紧跟着放话道:“你自己也当好好想一想,以后的路要怎样走。想不清楚之前,我不可能再让你离开北城!”

    这场谈话不欢而散,他晚间拨给路意浓电话时,情绪还是有点低落。

    路意浓察觉到什么,问:“今天上午不还好好的?怎么这会儿不开心了?”

    章榕会不想说家里的事情给她压力,只是勉强笑道:“没事,只是今天很想你。想还有很久我们才能见面。”

    路意浓没说话。

    他换了话题问:“今年在家里怎么过?路青回去吗?”

    路意浓推开卤菜店的门,手里的塑料袋被冷风吹得“哗啦啦”作响,只半分钟的功夫,从屋内蹭来的暖气就散得一干二净了。

    “她们不回来了,”路意浓一张嘴就呵出雾,她动了动手指僵硬的指节,“爷爷不太适合来回奔波,姑姑他们就留在北城。今年奶奶和我们一起过。”

    “几号去桐南?”章榕会在那头又问。

    “正月初三吧……”她笑着说,“你今年可别搞突然袭击啊,你现在已经在我舅舅的黑名单里面啦。”

    这次春节,他是真的没有机会再去了,章榕会只能顺着她的话说:“好。那等节后,我们再见面。”

    路意浓把手机揣回口袋,一路小跑着回了家,她刚进屋推开门,立即被路勇呵道:“赶紧关上门,屋里冷死了!”

    此刻客厅正中正进行着一场牌局,客厅烟雾缭绕,打牌、洗牌的呼喝声不绝于耳,屋里仅有的几个取暖的小太阳都被插着电源聚放在他们旁边。

    路意浓没有吭声地往厨房的奶奶那送了买的卤肉,又帮忙细细切条拌了个凉菜。

    晚饭时分,于佩才抱着孩子神色恹恹地从屋里出来,路勇的牌友都走了,几个人围在桌边吃饭,都无话可说。

    吃到一半,路勇突然清了清嗓子,问:“你下学期开学,钱还够吗?”

    路意浓夹着米饭的手指一顿,她多年来一直被路青养着,路勇很多年都没有为她花过一分钱了。

    她感觉来者不善,没有接话。

    但是路勇已经接着问:“你姑姑这些年,是不是给了你很多钱?”

    她抬眼,正对上于佩刻意收敛的视线。

    “没多少钱,”她埋头扒着米饭,“都是读书用的。没有多余的钱。”

    路勇像是听不到她说的:“你记不记得当时钢厂宿舍拆迁分的那套房子?现在房子建好了,年后就交。房子本身也有你的三分之一,我们打算装修一下,住过去,再把这边给租出去。只是现在装修费还差一些……”

    她已经知道路勇想干什么了,她非常反感地问:“我记得当时不是有30多万的拆迁赔偿款?这个钱应该有我的一份。钱呢?花在哪了?装修个房子不够吗?”

    路勇没想到她情绪这么激烈,被她一怼火气也上来,将筷子摔在桌面上:“你在问谁?家里过日子不用钱?一家人衣食住行不用钱?我们养你这么大,还吃了你的,喝了你的是吗?”

    于佩配合地在旁发出了一声冷笑。

    路意浓死死咬住了嘴巴,她很想哭,但是却不肯在他们面前露出半分软弱姿态。

    她梗着背:“我没有钱。不信你去问我姑姑,我没有多余的钱。”

    路勇什么都没问出来,最后只能悻悻作罢。

    路意浓知道他肯定是不敢给路青打这个电话,但是人有贪欲,一旦生出了那个念头,就很难停止。

    不久之后的某天夜晚,路意浓从卫生间洗漱出来。

    在没有暖气的屋里洗头就像是渡劫,她用毛巾擦着头发,急匆匆地回屋吹干,却意外发现自己的是房门虚掩的。

    她记得很清楚,自己洗澡出去以前已经拉好。

    路意浓推开房门,原本在床脚阖上的行李箱拉链开着,里面的衣服不再是被折叠规整的样子,像是被翻过一样凌乱。

    她浑身发抖地摸向在床头柜上充电的手机,手机动了位置,但是界面还停留在洗澡前跟姑姑的聊天里,并没有变。

    看来是密码没有解锁,没能顺利打开。

    她的秘密还很安全。

    路意浓一时简直不知自己该哭还是该笑,滑坐在床脚,用湿乎乎的毛巾捂住了脸。

    大年初三。

    动车车厢里乘客寥寥。

    右后方的女人带着孩子回乡探亲,只坐了两站就下了车。

    前座的男士从上车起就一直在打工作电话,好像是老板加班让做什么东西。

    他“好好好、是是是”地满口答应,挂了电话忍不住地吐脏:“这大过年的,我他妈去找谁对接?”

    路意浓把包紧抱在怀里,靠着车窗玻璃,出神地看着外面成片成片待播种的黄黑土地。

    行程走到三分之二处时,已经可见沿路民房的房顶积压未化的小雪。

    路意浓从厕所出来,洗手时,将手机夹在肩膀上接着章榕会的电话。

    “到了?今天去哪里玩了?”他问。

    “没有去哪,舅舅他们出去拜年了,我就在家里待着呢。这会儿出来走一走。”

    车厢通道狭窄,她出门时,前座的男士正捧着拆了盒的泡面挤过来,拖着长长的语调说:“麻烦让一让啊,我接个热水。”

    路意浓用纸巾擦着手,手机一个没夹稳地落到地上。

    男士只斜眼瞥了一眼,不吭声地往前走了。

    她匆忙将手机捡起来,放到耳边:“喂?”

    “刚刚那是谁?”章榕会问。

    路意浓立即道:“是游客!在这边找热水点泡面。”

    章榕会迟疑地问:“过年去旅游、吃泡面吗?”

    “就是有这样的人,”路意浓努力让自己听起来理直气壮一些,“你就是不接地气,见识太少了。”

    章榕会也是平生第一次被人评价为见识少,他想了想,竟然无从反驳。

    “好。那你放完风早点回去,外面太冷了。”他嘱咐道。

    年初三这天,郁家在凤凰阁设宴,邀请的是非常重量级的贵宾,也是外公的老战友了。

    外公不无感慨地同对方寒暄回忆着往昔,章榕会驾轻就熟地在旁主动添酒敬酒,得体合宜地把这场酒局推下去。

    中途他出门上厕所,接到路意浓的信息问。

    [凤凰阁是在哪?是玉潭公园旁边的那个吗?]

    [对。]

    [那能不能看到玉潭公园入口啊?]她又问。

    章榕会觉得奇怪,下意识地从走廊的窗户望下去,天有小雪,开放的玉潭公园早没了人迹。

    只有一个小小的影子,在路灯下,用脚步拖着,画着长长的线。

    那个影子停下来,他的手机信息又响起。

    [能不能看到啊?]

    章榕会手都在抖,他转身跑向电梯,疯狂地按着向下的电梯钮。

    路意浓:[怎么不回了?又忙起来了吗?]

    章榕会没有回,他也根本不想回。

    在电梯里每一秒都漫长地令人难以忍受,终于电梯到达一楼,他从正门绕过街角一路奔跑。

    然后到玉潭公园的入口处,看着空地上那道背对的纤弱的影子。

    她还在干着一件大事,用脚步给他画一个爱心。

    如果今天他能看见就看见了,看不见,那就拍个照给他。

    她沾沾自喜地想着,直接落入一个冰凉的怀抱中。

    路意浓先惊后喜地发现是他:“咦,你怎么下来啦!不是说今天很重要吗?你看我画的心,标准吗?”

    章榕会没有回答她的话,急急地问:“你怎么会来?从垣城过来的?今天是坐的火车?一个人乱跑怎么行?也不跟人打招呼,不安全知不知道?”

    路意浓不高兴地用脚踢着雪,眼睛看着他有些埋怨地说:“你当时来找我,我也没有问过你这些问题。”

    章榕会没再说话,他没有穿外套,将她紧搂再怀,拥着她的背手都在抖,他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路意浓感觉到他巨大的力道和胸口传出的激烈心跳。

    “你过完年,还有很久才能回江津。你说你想我了,我就来看看你,”她赧颜喃喃说,“你找我多少次了,我这才是第一次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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