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冬时节,晚九点多钟,章榕会开车离开的时候,天上落了淅淅沥沥的小雨。

    雨水在前窗玻璃成片地晕染路灯微黄的光,下一秒又被雨刮器有节奏地清理干净。

    环绕江津大学的湖畔小路行人寥寥,有出租车停在学校后门,小情侣打打闹闹地下了车,共撑着一把伞,彼此依偎挡着寒风。

    他看了一眼,又很快面无表情地转过去。

    回到公司时已经深夜十一点,几个座位还亮着灯,他路过茶水间,里面的留下加班的几个人煮着泡面。

    他敲了敲门,几人回过头来同他打招呼:“小章总好。”

    他把手里章思晴给带的东西递过去:“大家分一分,吃不完的可以放到冰箱里。”

    胖胖的宅男有个偏女性化的名字,叫做袁西,他同章榕会最熟,主动同他玩笑:“老板这也太敬业了把!过生日还回来加班?一看就是没人约。”

    章榕会淡淡看他一眼:“周五的假不要了?”

    袁西立马怂了:“要的要的,最近太忙,这周得上丈母娘家好好表现一下。”

    他说:“最近大家也辛苦,休假的事情轮一轮。周四晚上我请吃个饭,也庆祝一下袁西订婚,可带家属。”

    有人大胆开麦:“我能不能点个贵的?新开的悦荟城那边有一家私房菜,听说非常不错,一位难求!”

    章榕会点头:“可以,店名发我,出席人数统计一下,我来订位。”

    午后,管理学老师的课讲得无聊至极,有人瞪眼发呆,有人昏昏欲睡。

    身边的人用手肘碰了碰她的胳膊,一只手机从桌子下面递过来:“一会儿咱们去看这一场?4点15的,两个小时看完,正好吃晚饭。”

    路意浓小声说:“会不会有点早?三点半才下课,路那么远,能赶上吗?”

    “你就听我的,我熟。”钱索兰冲她眨了眨眼睛。

    路意浓的大学宿舍是四人间,钱索兰是舍友之一,是江津本地人,两人同是K省的,关系比其他两位更亲近一些。

    下了课,钱索兰拉着路意浓在学校铺满银杏叶的小径上一路狂奔,在校门口进了地铁站,紧赶慢赶地上了二号线。

    路意浓跑得哼哧带喘,人流拥挤,她勉强靠在无座的厢壁,捂着跑到疼痛的肋骨说:“这就是你说的有数?”

    “能抢一秒是一秒,”钱索兰安抚她,“我给你点杯奶茶,你喝什么口味,你先看看。”

    路意浓挑好了还给她,怀疑道:“还有半个小时呢,你现在点是不是有点早?”

    “不早,”她埋头看着手机,“现在点还得排二十多个号,咱们去了拿,估计就刚刚好。”

    悦荟城新开不久,商场里的人流简直爆满,她们终于到的时候电影已经开场了。

    她们匆匆到四楼取了票。

    “奶茶!奶茶!”路意浓总算想起来。

    钱索兰将她往黑乎乎的影厅拉着:“先进去再说,迟到了都。”

    她们在黑暗中摸索着找到第八排,前方的大银幕里正上演着异常激烈的搏斗戏码,配着3D立体环绕的特效背景音。

    “这儿。”前面抬起一只手,朝这边挥了挥。

    钱索兰在前,曲着腰走到两个空座前,坐在了里面的位置,刚刚朝她们招手的人,路意浓见过,是她高中谈的男朋友,正坐在钱索兰的右手边。

    她一下就尴尬了。

    她在钱索兰另一侧刚刚坐下,自己的左边立刻有人递来了饮料。

    “是路同学吗?你点的奶茶。”

    对方猛然出声让她吓了一跳,借着大屏幕的白光勉强看清是一个人影,不胖不瘦,身材中等,看不清脸。

    “我是钱索兰的高中同学,我叫蒋韬。”他的声音有点做作的低沉。

    路意浓默不吭声地拿过奶茶,放到了与钱索兰共边的杯托里。

    “你们来得挺晚,前面刚刚演到……”

    “你先别说话了,”路意浓坐直了身子,“我自己会看的。”

    她不是没有接到过男生的示好,尤其是上大学以来,路意浓突然声名在外,追求者甚众像是洪水冲破了闸口。

    但是用这样欺瞒的方式,突兀强制地约她出来看电影,还是很令人反感。

    但是这里面夹着钱索兰,又感觉很难办。

    她有时候不明白为什么自己总是陷入人际困境,但她是真的不想再体会一次高三被舍友孤立的处境了。

    电影其实很不错,除开她整场都心不在焉。

    看完电影散场,他们走到光亮的大厅,她才看清楚对方的脸。无所谓好不好看的,她也不关心。

    路意浓没什么兴味地故意落在他们之后。

    蒋韬转头来说:“咱们去吃自助吧?四楼就有一家,评分5.0,人均468,现在开业还有优惠。”

    “走走走。”钱索兰兴致勃勃地领着头。

    她们到地方才发现开业活动是有条件的,分享朋友圈可以拿8折券。近五百的自助餐对于大学生来说比较高昂,打八折能省不少钱。

    路意浓拿手机扫了二维码,蒋韬下意识地拦她:“你不用弄这个,我请你吃。”

    钱索兰牵着男友的手,发出起哄的笑,路意浓已经扫完二维码把朋友圈分享出去了。

    “不用,”她很抗拒对方的殷勤,“大家都一样,AA就好了。”

    VR团队的众人在私房菜的包厢里落座,吕雪摘下眼镜用布子擦着冷暖交替起的雾,她眯着眼睛看着朋友圈。

    突然很高兴地说:“小章总,你妹妹也在这边啊!”

    章榕会正在同别人说话,直到吕雪又喊他了两声。

    “什么?”他转过头来,还是没有听清。

    吕雪性格腼腆,平日里同他交流不多,这会儿手指示意地指向她的手机屏幕,非常激动地说:“好巧啊,你妹妹也在这里。”

    “我哪个妹妹?”

    吕雪的手机被中间人传过来,她说:“我们都见过的呀!去年在秋弥山。”

    章榕会终于看清了她的朋友圈,是那个熟悉的可爱简笔画的头像,把一条广告刷在最上面:开业大酬宾,悦荟城四楼海鲜自助全场最低八折……

    “就在楼下呢!”吕雪也为这突然而来的偶遇感觉十分惊喜。

    章榕会垂眸看了一会儿,把手机递还过去。

    “喊上来吧。”他说。

    “一年不见了,让她来跟大家打个招呼。”

    路意浓接到吕雪电话时,简直有一种神兵天降来拯救自己的宿命感。她暗暗松了气,挂了电话,收好自己的东西提前要走。

    钱索兰非常不高兴地说:“好不容易出来聚一趟,钱都花了,不是浪费吗?”

    路意浓余光扫到蒋韬,懒得说什么下次再聚的场面话,只留了句“你们慢慢吃”,就这么出了门。

    她上到顶楼,找到私房菜,进了包厢才发现这是团队聚餐。

    满屋里热热闹闹的,章榕会坐在最显眼的位置,跟同事聊着天,没有看到这边。

    她下意识地退缩了想走,吕雪已经眼尖地发现她:“小路妹妹!这边!”

    她的声音不小,大家都听到一齐看过来,路意浓一下就走不了了。

    座位排得很拥挤,只留了一个空座在章榕会和吕雪的中间。

    “来,到这儿坐!”吕雪主动热情地安排着她。

    这是她自津海以来,第一次与章榕会碰面,她也没料到是这种场合。

    章榕会这样的人,他要是不主动出现,要见一面其实挺难的。

    虽然已经过去了半年多,路意浓还是觉得尴尬,坐下以后,默默地朝吕雪那边侧过一些身子。

    吕雪给她倒了饮料,又夹了菜,眨了眨眼睛问:“跟谁来的悦荟城?”

    “没有谁。”提起这个话题就更尴尬了。

    “骗人,哪有一个人吃海鲜自助的?”

    吕雪偷偷笑,又仰了仰下巴问道:“这些能吃饱吗?”

    “啊,可以的。”

    “海鲜自助都没吃饱啊……看来同行的人不大喜欢?”吕雪的套话简直一环扣一环。

    路意浓感觉她好像侦探,立即放弃地用眼神投降。

    “好好好,我不问了,”吕雪看她可爱,“别把小公主逼急了,小章总要扣我工资。”

    章榕会这时恰好地回头,像是没瞧见她似的,直接跟吕雪玩笑道:“逼急了怎么?扣工资?我好像不是那种老板。”

    吕雪平日里没这么近距离地看过章榕会,猛然被老板关怀一次,她乍然就红了脸。

    她捂住脸哀嚎出声:“哎呀!不行!年下男我不可以!怎样美貌,我都不可以!”

    路意浓在旁一脸震惊:“啊,这是可以当面说的话吗?”

    章榕会拿了小盏酥酪放到她的手边:“我说了,我不是那种老板。”

    他平静地看着她的眼睛。

    在江津逗留的这几个月里,章培明也曾给他打过电话:“你可以回来了。当老板,也不必事事亲力亲为。”

    那时他宿醉刚醒,坐在办公室的沙发,身上盖着前夜的外套,手指揉按疼痛的太阳穴。

    “先不回去了,我再等几个月。”

    再等几个月。

    嘴巴先于脑子给出回答,自己在说什么?他一时愣住了。

    章培明没觉出不妥,挂了电话,倒是他苦涩地点了一支烟,直到把手里的所有都抽完。

    他初尝情味,有九十九分的苦,只有一分的甜。

    脑海里想过又想,他们一起的回忆翻来覆去也就那几个画面,真少得可怜。

    还在等什么呢?还能等到什么呢?

    他也问过自己。

    章榕会在对视的这一刻突然找到了答案。

    他在等一场偶遇,破开憎恨的坚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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