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月末,谢辰从垣城北上,带来了路意浓的大学录取通知书。
他们在西鹊山附近的咖啡馆里碰面,路意浓从信封里拆出通知书看了又看,然后又往包里收好,感激道:“多谢你,不然我都不知道怎么办。”
谢辰看着她柔美的脸,琥珀色的瞳让他想起秋季湖畔的水杉林,冷感地带着令人退避的美丽。
第一次在远离垣城的地方碰面,他突然感觉到两人间横亘着的无可弥合的距离感。
他知道常苑齐有些话并没有说错,她是水里的月亮,天上的星辰,眼睛可以看见却伸手难触。想要和她在一起,是一件很难很难的事情。
但是他又想,两人之间的相处,常苑齐又不是当事者,谁能比他自己更清楚呢?
他们是牵过手的,在垣城的时候,不止一次。
是她默许的。
虽然没有捅破那层窗户纸,但是这本身不是一种表态吗?
她的手就放在咖啡纸杯旁,指节纤瘦,白得发光。
他突然觉得干渴。喝水也解不了的渴。
路意浓还在同他笑:“还没正式恭喜你啊,市状元。P大抢你有没有给奖学金,是不是读书都不用交钱?”
谢辰被P大录取,他今年考了垣城市第一,全省第十六名,是垣城一中有史以来最好的成绩。
谢辰没答她的话,望着她,问道:“你呢?你为什么没有留在北城?”
她的高考志愿是托谢辰帮忙改的,江津大学,旅游管理专业。她的成绩超了录取分数线近20分。
“你家人都在这里,他们应该能提供给你很好的资源。”他说。
“哎呀,人各有志嘛,”她笑嘻嘻地伏在桌面上,手背垫着下巴,“大家都想往大城市跑,我以后可是想建设家乡的。桐南的景区建设日后可少不了我出一份力。”
谢辰失笑:“没想到你是这样的志向。”
“不然呢?我应该是什么样的志向?”她偏了头,长发像柔韧的布泄在桌上,反着窗外灿烂的光。
她这样的想法,一下让谢辰躁动的心,一下安稳下来。
他们是有希望的。
如果她是这样的想法的话。
谢辰朝她笑:“真的挺好的,人各有志,是我不如你。”
路青从外面坐车回家,手里翻着章培明给她的资料。她近年兴趣爱好愈发广泛,章培明打算给她盘一个画廊,让她开着当老板。
场地章培明已经挑选好,她只需要挑选一个专业经理人。
汽车沿着斜坡一路往上,在景区往章家深处去的三岔路口,前面的司机突然“咦”了一声。
“怎么了?”路青没抬头。
“那个好像是路小姐。”司机说。
她下意识地抬头,看到坐在咖啡馆窗边的路意浓,在同别人说笑。
坐在对面的男孩,她见过的,一面之缘。
章培明晚间才结束会议,准备应酬吃饭时,突然接到家里的电话。
电话里的阿姨结结巴巴地说,太太跟路小姐发了很大的火,吵得不可开交。问他能不能尽快回去劝一劝。
他很奇怪,路青发火的样子他从来没见过。
“为的什么事知道吗?”他边走边问。
“好像是为的高考志愿。”阿姨说。
“志愿?好吧。”
他挂断电话,喊过一旁的章榕会:“晚上你有空就陪着去吃个饭?”
章榕会这段时间脸色一直不怎么好看,睡眠不足,眼下泛着青,他懒洋洋地说:“您倒也舍得使唤我。”
章培明最近确实也不愿意让他再去应酬,便道:“那你也老实点,跟我回去,晚上在家吃。”
章榕会张了张口,想说什么,最后还是没有反驳。
车子开回家里,章培明先进的客厅,屋里的气压低到爆表,路青坐在沙发上,路意浓在旁默站着,其他人噤若寒蝉守在一旁,不敢出声。
章培明走近了才看到地上扔了被扯开了口的包,里面的文件纸也被拽出来,散了一地。
“怎么回事这是,惹你姑姑生这么大的气。”章培明出言缓和着气氛。
“你说啊。”路青冷笑着看她。
“你不是有主意吗?先斩后奏玩得多厉害,拿你姑姑姑父当傻子耍,来啊,到你说话的时候了,怎么不说?”
路意浓挺直着背,转身面向章培明:“姑父,我录取通知书到了。”
“哪个学校?”章培明已经隐约猜到她干了什么。
“江津大学,旅游管理专业。”她说。
章榕会站在门前的长廊默然听着,手里的打火机一响,点燃了一支烟。
“啊……”章培明看了一眼路青的脸色:“改志愿这个事情,当然是要跟家里说的,你姑姑做了多少功课,怎么好不跟姑姑说?”
“这是我自己的志愿,我有选择的权利。”她的态度可以说是不卑不亢。
这句话惹恼了路青,她从未这么失态过:“你是疯了吗?路意浓。你只是为了对抗我吗?我带你来这里,你姑父给你提供这么好的条件和环境,你现在还在上着几千块钱一节的私教课。你现在跟我说你要抛弃一切回K省去?路意浓,你到底是不懂感恩还是真的毫无志气!你是不是过得太好,才这么糟践别人的心?”
“我没觉得我选择有错,”她的脊背挺得笔直,“姑姑,这是我自己的人生,我有选择的权利。”
“你的权利?你有什么权利?”路青的声音又尖又细,“人人都说,宁做凤尾不做鸡头。你自甘堕落,也配叫什么权利?”
章培明看她情绪失控,在旁打着圆场:“敏英爸爸就是江津大学的教授。这个大学其实还、在K省,还算不错。”
路青根本听不进去,她简直犯了疑心病:“你到底为什么这么做?是不是别人哄骗你?是不是给你送录取通知书那个?是不是那个什么谢辰?他帮你改的志愿,他哄骗你,哄着你回的K省。是不是?!”
路意浓已经解释了很多遍,她的嗓子干极了:“他没有哄骗我。他是今年垣城市的市状元,录取的是P大。改志愿是我自己的决定,跟别人没有关系。”
路青厉喝道:“你别拿市状元这个名头来压着我。路意浓,全中国多少个城市,每年输出上百个市状元!他算个什么东西?”
“姑姑,你讲讲理,这是我自己的事情,你能不能不要扯别人?”
“是我要问你脑子能不能清醒一点!为爱沉沦,自降身段是吗?”
“我有什么身段呢?”路意浓苦笑着,“姑姑,您是不是太高看我?除了您,我家里还有什么能拿出手的吗?”
路青的胸口因为情绪波动猛烈地起伏,她的眼睛里都泛着红。
章培明按住路青的肩,终于出言打断她:“意浓,你这话说的就很让人伤心。”
“你姑姑培养你废了那么多的心血,你有什么拿不出手的吗?为什么自轻自贱,说这种话?”
她这么梗着背,站了很久。
最后重重低下头,说:“对不起,是我没有志气,伤了您的心。”
她在一个星期以后,坐飞机回了K省准备入学。
临别的时候,她去敲过路青的房门,站在门口十多分钟,路青没有开。那扇沉重的木门像是什么符号,彻底分隔开姑侄的两个世界。
九月路意浓大学入学时,是章思晴送她报的道。
家里什么都没有准备,章思晴跑上跑下地帮她添东西,铺床叠被,买水壶毛巾水杯等等。
收拾完东西,章思晴带着她在学校食堂里吃饭,章思晴给她夹着菜,说:“这个食堂我也常来。我们家离这儿近,就一站路,你军训完,我周末带你跑一次你就知道了。学校里有事儿打电话问你姨父,生活里有事儿你就来问我。”
“军训多抹防晒,有空了就来家里坐,阿姨给你做好吃的。”
章思晴絮絮叨叨地说着,路意浓在那一刻突然觉得她很像一个母亲的角色,她的眼圈默默地红了。
章思晴看着她低头吃饭不说话,叹了口气道:“别怪你姑姑。她担心你呢,昨天还给我打电话说了一个多小时,让我记得给你添冬衣。”
“亲姑侄有什么过不去的坎儿?她不过是气你自作主张,大人经验足,她心里也是为你好。等她这阵气过去,到年底的时候,你们见面好好说?”
路意浓默默点了点头。
章榕会在当年的十月到了江津,时隔近一年,VR项目小组终于立项面世,他们发布了一款西幻风格的游戏概念宣传片,一经面世,立即爆火了全网。
这是章榕会自己独立运营的第一个项目,他几乎每天都住在公司里,跟大家商量后续的方案,要么出去应酬见感兴趣的投资人。
章培明有钱,但是这个项目他不想依靠章家的资金来做,他把这个项目当作了自己迈向独立的标志。
第一步走得很稳很好,算是开门红,他得接着把控未来每一步的方向。
在他生日的那天,章思晴喊他来家里吃饭。章榕会抽着烟,从高楼上俯瞰着不远处的江津大学校园。
杭敏英放学还没到家,章思晴从厨房里端出新鲜出炉的手工披萨。
“尝尝这个,我最近新学的。意浓可喜欢,最近来每次都能吃好几块。”
章榕会洗过了手,拿了一块在手里,说:“她经常来吗?”
“一个月能来个一两次的,她们大一课不多,”章思晴没觉出什么不对来,“她今天有晚课,我就没喊她。”
章榕会尝了一口披萨,水果的,糖放得多,甜到有些发腻,是女孩子喜欢的东西。
“她军训晒黑了没有?”他突然又问。
“黑了呀,几个人军训不晒黑点儿的,我给你找照片。”
章思晴沾了水的手往围裙上抹了抹,掏出手机,点开照片给他看。
那是路意浓军训结束时大家拍的合照,她的脸蛋在黑压压的人群中就那么一小点儿,几乎看不清五官。
说晒黑了多少其实也没有,跟印象里没多大差别。
章思晴夸赞道:“别的不说,意浓还是像她姑姑的,长得多漂亮,是不是?”
章榕会将照片左右滑了滑,手机还回姑姑手里,从嗓子里“嗯”了一声。
章思晴甚至没有注意他的回应,自顾自地说着:“长得漂亮也不好,怪不得路青不放心,要放在自己身边看着呢。要是被谁骗走了,不得活活心疼死?”
章榕会说:“很多人喜欢她?”
章思晴神秘地笑:“那可不。你姑父在外语学院都听说经管学院今年有个漂亮姑娘,你说人气得有多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