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炽灯的光落在笔尖,投出一片狭窄的阴影。笔尖唰唰的书写声时断时续,思考的时候更多。隔壁人家厨房浓重的炒辣椒的烟气通过关不严的窗缝溜进来,她被呛得咳嗽。
叮咚。
微信消息进来。
姑姑:你们班主任说下周开家长会?
姑姑:正好你爷爷下周生日,我回去替你开。好好考试啊。
她右手缓缓转着中性笔,左手托腮,心里也算落下一块大石:好。
由北而南的寒潮势不可挡地把温度压低,垣城像一夜之间被人塞进冷冻柜里,说话呼吸冷呵呵的都带出一片白茫茫的雾。
月考的最后一门考试是英语,谢辰提前几分钟交了卷,倚在考场外的走廊上等她。
短短的几分钟,路过的同学都同他打招呼,他熟稔地应下来。
两人并肩走在校园里,踏过被冬雨淋湿的满地青黄落叶,前面的男生拍着篮球,砸在地上“咚-咚-咚……”,不断溅泼起湿漉漉的水。
他们下意识地放慢脚步,同篮球拉开距离,又有些心照不宣地互相笑了笑。
“最近降温厉害,你最近没有感冒吧?”
天黑得越来越早,路意浓远眺渐明的灯火,低头埋进围巾里:“我没什么事。”
谢辰顿首:“周六家长会,我和学委接待家长。你家谁来?”
“我姑姑来,我们长得很像,保证你一眼就能认出来,”她长舒一口气,轻松又狡黠,“前后座的,你在家可别告状说我坏话啊!”
谢辰好笑:“我哪里是这种人?夸你还来不及好吧。”
他有一种让人很舒服的魔力,大家愿意与他交往,也都愿意听他说话。
他未曾因自己的成绩沾沾自喜四处宣扬,也不会在看到别人请教简单问题时不甚耐烦给谁难堪。
他被父母教得很好,情商智商都很高。
其实此刻天上的月亮也是很美的,路意浓低头,脚尖踢远一块圆钝的石头,如果不能直视太阳,那就在晚上晒晒月光吧。
爷爷做寿的饭店在学校的两条街外,并不算远。她与谢辰道别,慢悠悠地散步,穿过狭窄潮湿的街弄,路过大爷们的象棋摊,街边的苍蝇小馆窜出一股股的油炸的焦香。
车流如织的红绿灯路口,前方发生了电动车的剐蹭事故,路都堵起来。
等走到饭店门口时,天色已经黑透,她在玻璃门前停住脚步。
许久未见的章榕会坐在大堂服务台前的高脚椅上打着电话。
他穿着鼠灰色的大衣,内里一件铅灰色衬衫,配黑色西裤,看上去像从时尚杂志封页上走下来的男模,年轻时尚,且单薄。
他的目光看过来,指间夹了一根未燃的细烟,朝她招手,比了个过来的手势。
“招标结果下来了,瑞安有资本谈,但是马上过年了,各个银行方式放贷收紧,能不能拿到银行贷款还两说,何况他们上半年的财报并不好看。”
他的电话没停,香烟随手折断,扔进一旁的烟灰缸,从大衣口袋里掏出一个迷你的奶白色暖手宝,摊在掌心。
“给我?”她不出声地用口型问道。
他点了点头。
“他们比我们着急,就算是有其他在谈的资方,也未必能保留他们要求的条件……”
路意浓接过温热的暖手宝,无所适从地看他直视的眼睛,指了指电梯,无声地说:“我先上去?”
“等一等。”他脱口而出。
一时失言,他偏过头,对电话那头面不改色:“年前咱们还能争取更多。你去跟他们谈,随时给我汇报。年前要签下来。”
他挂断电话,手掌撑在膝上,上下仔细打量了两眼,看她懵懂的眼睛,扎起的高马尾,目光最后停留在她莹洁泛红的耳朵和脖颈后方毛绒绒的碎发。
没急着起身。
“瘦了。”他说。
一起等电梯时,路意浓还有点尴尬,章榕会衣服上淡淡的的茶味混着微苦的佛手柑香太近,暖手宝在手里发着烫,她有些局促地抬眼望向他的侧脸。
他185的高个子,正好也瞥下眼来看她。
他正想说什么,又有电话进来,这回不是为的什么正事。
电话那头的男音声小却聒噪得厉害:“我真是服了老爷子了,什么狗屁破落户都交。费岩成那个脏东西,身上的官司都没洗干净,就让老子当三陪去吃饭,他也配?”
他把听筒的音量调小,电梯到了一楼,章榕会示意她先进去,跟在后面,按下了五楼:“关于他爸的事情,我听到消息了。”
对面的声音不再听得清,呜啦呜啦一长串,又在抱怨什么。
“我去不了,我在外地。嗯……最近都在江津。”
“明天肯定不行,回不去。”他哼笑一声,“给小朋友开个家长会。”
路意浓脖子一麻,是真实的一麻。
章榕会说“小朋友”的时候,另一只手自然地搭到了她的脖子和肩膀的交角。
电梯门打开,她被推着往外走,感受到他微凉的指腹轻轻摩挲了一下她的后颈。
陌生又亲昵的肢体接触,好像他真的是很熟悉的哥哥。
她感觉自己僵硬得像一块石头,走路都差点同手同脚。
章榕会很快挂断电话,微信弹出新消息,他驻足收手,回复消息,没什么不妥。
“我姑姑说要给我开家长会的。”她故作镇定地说。
“他们临时有别的安排。你这边的事,都托付给我了。”
“哦——”她拖长了声音。
他从屏幕里抬头,笑问:“对我不满意?”
“没有没有。看你这么忙,怕耽误你时间。”
“都是些有的没的小事,”他收起手机,语气轻松,“走吧。”
他们进入包厢,饭局已经开始,章榕会出面,气氛一下被点燃。各路亲戚热情地同他们打招呼,路勇让章榕会上座。
他没有听着安排,推拖辈分小,拉着两张相邻的空椅,喊路意浓坐到身边。
这下她正好挨着了抱孩子的于佩。
路远飞一岁多,皮得很,在家里像个霸王,见人就又抓又打。这会儿他正闹得厉害,打翻饭碗和饮料,挣扎着去抢于佩的手机,抢不到就恶狠狠地扇他妈妈的脸。
她侧目而视,身边的于佩不喜欢她的眼神,抱着孩子背过身子去,对向另一边。
路勇似是而非地埋怨道:“之前也不知道榕会来,早知道定个大包厢。”
章榕会从大衣口袋里掏出一个宝蓝色手掌大的方盒,递给上首的爷爷,姿态平顺地朝他恭贺:“祝您长命百岁,身体安康。”
旁边的亲戚好奇地伸长了脖子。
爷爷打开盒子,里面是一支手表,白金的表壳,乳银白色的表盘,看不出价格。
但是他送出手的东西,肯定不会便宜。
路勇夸张大笑:“谢谢榕会,远来辛苦还带礼物。咱们一起陪一个、陪一个。”
路勇抬了抬手,示意女儿给章榕会添酒,她没反应过来,章榕会已经自行拿了白酒,用空酒杯添满了一杯,然后陪大家喝了一口。
路意浓并不说话,她看着章榕会夹了几筷子蔬菜,慢悠悠地吃。他的手指修长,骨节分明,带了几分优渥的苍白气质。
“你在江津公干吗?”
章榕会瞥她一眼,见她垂头吃饭,长马尾的发梢卷起来勾到耳朵上:“嗯,大四没课,留在K省实习了。”
路意浓料想着应该是姑父的安排,客套地说:“那很好啊。有空可以去桐南玩。舅妈她们总是惦记你。”
却是没想到他飞快地应声下来:“可以。等你寒假一起?”
她没想到他真的会答应,差点被呛到嗓子,源源不断的亲戚已经站起来要跟章榕会喝酒,他素日脾气冷淡寡言,今天姑姑姑父不在,倒是很捧场地一一接下。
酒过三巡,路远飞又哭又闹,简直吵的要发疯。于佩偷偷看章榕会的脸色,有些尴尬地站起来把他放在地上,拉他去一边玩。
路勇的老毛病又开始犯,借着酒劲开始吹牛。说着章家雄厚的资产和遍及各个领域的投资,正经没读几年书,也侃侃而谈着K线,IPO和多空头。
路意浓看他云里雾里地说些不知所谓的话,还不时抛出话头来,强求章榕会的附和,身边的人只礼貌微笑,尴尬得味如嚼蜡。
坐在上首的三表叔陈东深江湖气重得很,他附和着路勇的高谈阔论,不停给章榕会陪酒,甚至绕过来给他递烟。
“榕会,不知道你今天要过来,没喊你亚森表哥一起。他大学刚刚毕业,正在找工作,你身边有没有合适的职位引荐一下?或者你留在身边做助手也行,大小伙子能干能吃苦,跟你多学习学习、闯荡闯荡,家里都支持!”
三表叔慷慨激昂,路意浓心内警铃大作,章家的生意姑姑向来都不敢插手置喙,半路杀出这种八竿子打不着的裙带关系也想缠上来,实在是过分了。
“表叔,您坐下吃饭吧。今天爷爷过生日,能别谈这些吗?”
路勇阔气地大手一挥:“怎么不能说?榕会,三表叔是自家亲戚,亚森长你一岁,是要随着喊表哥的。东深,要不现在就打电话,让亚森过来?”
陈东深立刻就要给儿子打电话。
章榕会淡淡推辞:“我自己也还在实习,不插手人事这些,说不上话。”
陈东深不折不挠:“都是自家公司,怎么会说不上话?小青当时不就是在垣城公司上的班?论关系咱们可比那时候……”
“我姑姑是985本硕,她是靠自己面试进去的!”路意浓突然大声,“表叔,大学不是都6月份毕业吗?亚森哥怎么到现在还在找工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