合同正式签订那天已是八月旬末。
开完庆功宴回酒店的时候,秘书在前面开车,章榕会在后座散酒,垂着眼,刷着微信消息。
他百无聊赖地按灭了屏幕:“你这两天不见人干什么去了?”
魏秘笑了笑:“是太太私人的一些事情,要办手续。”
章榕会说:“那她挺厉害,私人的事情。”
他话没有说太白,魏秘听出他不是很痛快,解释说:“也是章先生安排的。太太的侄女要转学,要我帮忙跑的手续。”
章榕会皱眉抬起眼:“什么?”
“她转到垣城一中去读高三。”
“什么时候定的?”他冷静地问。
魏秘说:“也就是前几天,才商定下来。”
他又说:“小姑娘挺有主见,说要回来好好复习高考。谁也劝不下来。”
章榕会的手指慢慢摩挲着手机屏幕,车窗之外的大片建筑群矗立于黑暗中,大厦灯光华丽,流光溢彩。
他说:“好。挺好的。”
九月,路意浓被舅舅亲自送进了垣城一中,插班进了高三重点班,开始了寄宿生活。
K省是高考大省,虽然在北城的两年,让路意浓的英语水平大幅提高,但是别的课业上,她也没有什么特别的优势。
插班伊始,也没有顺利交到什么朋友。
同班的女生都在前两年已结成了坚固的友谊,空降的路意浓是阵线外的讨论话题,她的外貌、她的成绩、她在北城读过私高的神秘背景,她被讨论和围观,却并没有真正被接纳。
做课间操,去食堂吃饭,或晚自习结束回寝的时候,女生们总是三三俩俩聚在一起。
路意浓在人群中独行,扎起的高马尾下露出洁白纤细的脖子,简单的高中校服压不住出挑的容貌。
这样的神秘、脆弱和美丽,在青春期荷尔蒙躁动的年纪,难免让人动心。
同班的男生瞟着她收拾东西,等她下晚自习,同她一起聊天往宿舍走。
吃午饭时,也会有外班男生端着餐盘,坐到她空荡荡的周围,漫不经心地聊天,然后趁机跟她搭话:“诶,你是不是实验1班?我们同一个英语老师,听说你之前在北城读书,口语特别好……”
甚至教室门口也经常堵上三三两两的陌生男女,想亲眼看看她。
这样的关注,并不是很良性,女生离她越来越远,男生提供不了正常的情绪价值,没人想跟她做朋友。
开学后的第一次回桐南,已经到了中秋。
外婆一边问她的课业,一边往她的碗里夹肉。
路意浓挑着轻松的话题说,同学们都很友好,老师也很负责,学习跟得上也没有问题,下个月开始有月考云云。
外婆说开始很高兴,只是突然又在团圆时节想起女儿来。
“你妈那时候学习好也乖巧,奖状贴得满屋子是。老师都说她能考大学。……”
气氛低沉下来,外婆粗砺的掌心握她的手:“囡囡要争气。”
吃完饭回房间做题,舅妈敲门进来给她送水果,拿了一个信封,是章榕会来的时候给他们拍的照片和底片。
照片里的两人站在长长的木头廊檐下,背景里依稀可见远处的青色石桥,自己素得像一只萝卜,傻傻陪笑,一旁的他单手插兜,表情淡然,眉目清逸,卓然不群。
舅妈一直笑:“你这个表哥真是好看,人又有礼貌,什么时候有空了,再叫来家里玩啊。”
路意浓应了一声。
路意浓已经刻意很久不去想他,高三繁重的课业能够冲淡很多东西,她以为自己能够逐渐淡忘他的样子,却在此时看着照片想起了他清晰的眼眉。
从那次分别,他们再没有联系过。现在他应当早回北城,也知道自己要留在垣城读书了。
她又想起临别前,章榕会说:“你什么时候准备回去了,我来接你。”
这话像句毒药,不时冲进脑子里,她想过许多许多次,和许多许多往事,最后落到那一年他带自己去他外公家过小年夜的难堪。
不过是客气而已吧,他那样的人,多肖想一分都属于自作多情。
休假结束的傍晚返回学校,走到宿舍门前,听到低声的说话。
住在对床上铺的女生叫常苑齐,她不收声地抱怨着:“她可真是能给班里添麻烦。班级门口每天都有乱七八糟的人在乱晃,知道的是重点班,不知道的还以为是隔壁职校。”
上铺的虞悦跟路意浓的关系还算是好。
她说:“班长不是已经把名单都记下来给班主任了吗?她也就是刚来比较惹眼,后面慢慢就好了。”
常苑齐似有怨气:“那还不是谢辰帮她得罪人?自己的事情别人买单。”
第三人的声音传来:“人家一个愿打一个愿挨,多正常啊。我上次看班长给她的试卷错题一条条地注释,怕她跟不上进度,笔记还专门给她誊一份。这么用心,他对谁这样过啊?”
“而且班长以后考P大,两个人一起去北城,郎才女貌,擦枪走火早晚的啦~”
常苑齐的语气突然奇怪起来:“她家里那么有钱,在北城读私立哎,班长就能满足她的胃口了?别是被钓着白白当工具人。”
虞悦压低了声音:“我感觉她家没传的那么玄。我上次问她家里,她说她爸开了个彩票站。能特别好到哪去?”
又有人嘻嘻笑:“说不定她爸就是这么中了几千万呢,难讲哦!”
深秋的时节,已经有些凉意,路意浓站在楼道里静静听完这些无聊也说不上恶意的讨论,最终没有勇气走进去。
她背着包下楼,在小卖部买了一个面包一瓶矿泉水,坐在操场的观众席上发呆。
班长谢辰,是自己的前桌,帅气爽朗,人缘很好,学习成绩稳定地名列前茅,离进入全国top2的学府也只差一场如探囊取物般的高考。
每次的小考或者测验,他总是第一个做完试卷,耳边还是众人唰唰唰的写字声时,他已经轻轻松松地倚到自己的桌子上,这个动作代表了他的完成状态。
桌子被他后倚碰的轻微晃动,路意浓抬头看一眼少年毛茸茸的脖子,不经意对上他微微侧头,瞥过来的目光。
他的手指伸过来,轻轻点在她的卷面上的一处。
“谢辰,写完了就交卷!不要左顾右盼。”
他懒懒散散地起身,抓着试卷交上去,老师当堂批改,高高大大的男生就在老师身边站着,不错眼地看着下面的路意浓皱眉看着被他点到的题目。
路意浓抬头时,就看到他在冲自己笑。
那是不加掩饰的,少年的倾慕。
她沉默地坐在观众席,撕开塑料包装,就着矿泉水吃完整条面包。
没光也不耽误夜跑,篮球场开了灯,天色渐暗人数不减反增。她抓了手机许久,发了很久的呆,最后发出那条微信。
路意浓:好像最近给你添了许多麻烦。明天中午请你吃饭,方便吗?
谢辰:[大笑]OK。
她寥落地思考,自己需要一个契机和缺口来真正地融入校园生活。从北城到垣城,除了短暂地出现过一个苏慎珍,她也没再有过一个可以称为朋友的人。
双手撑住脸颊,捂住眼睛,浑身被无力感浸润,没人想做孤岛,她不过是一个普通人。
她不知道谢辰能不能感受到这种混合了各种比较和考量下的刻意亲近并不单纯。
好在高考还有大半年,他们认识也不久,他并不着急要一个更进一步的答案。
他们一起学习,一起吃饭,一起聊天回宿舍,谢辰朋友多,谁都能说上两句,大多数时候他们总有同伴,不是单独一起。
从垣城一中回一趟桐南并不容易,舅舅的时间要将就游客,不是总能碰上。自己回去意味着近三小时的车程和期间三次的换乘。
钢厂的宿舍已经拆掉了,爷爷奶奶都暂时搬去了路勇那里。
那个房子是近的,但她不愿意回去,那也不是她的家。
路青知晓她的别捏,打电话来劝:有我撑腰,于佩也不敢惹你,你不高兴就躲到房间里写作业,不行就给我打电话
不然你一个人,每周周末不回家在宿舍待着,多孤单呢?
在她的默许中,谢辰开始在每周周假的傍晚,陪她坐一个小时的公交车送她回家。
他能敏锐感觉到身边女孩每周回家时的低沉,甚至怜惜她每一丝不快的情绪。
他们并肩坐在公交车的最后一排,谢辰帮她拿着书包放在自己的腿上。
在闹哄哄的车厢中,身边的女孩恬静美丽,宽大的青灰色卫衣罩住她瘦弱的身体,只从发缝间露出一截洁白的颈项,仿若一枝雨后微湿的白色桔梗花。
谢辰心猿意马,车厢里繁杂的一切像是电视机里无关紧要的虚化背景,只有她真实清晰地坐在自己身边。
他伸出手,试探着去握她纤细的手指。
女孩似乎僵硬了一下,但是她没有动。
少顷,他的拇指摩挲过她的手背,翻折过来,改换成十指相扣的形状。
心脏在胸腔缓缓跳动,窗外零落的黄色树叶在风中舞着旋,红灯的路口,电动车挤在公交车的右侧,臃肿斑斓得像是随着寒潮到来的花棉裤。
她微微侧头看谢辰的脸,她其实没有仔细瞧过他,此刻比少年清俊的面庞更惹眼的是他通红一片的耳朵。
她的重点又歪了。
路意浓说不出此刻心绪的好坏。
总归还是可以接受的。
她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