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缘(十)

    不知是担忧大伯说漏嘴,还是焦急见苏绎一面,堂溪毓一口气跑至前堂。

    或许一半一半。

    因为她远远见着苏绎的背影,心底有处柔软凹陷。待他闻声转头回望,心上阴翳彻底消散。

    “小女见过敬国公。”

    堂溪毓赶在杨跃开口前抢说。

    杨跃摩挲须髯,听她这般客套,露出不明的笑容,继而在她与苏绎之间辗转眼神。

    她本意是不想让杨跃唤她,以他四十余岁便能稳坐权利巅峰,大刀阔斧一系列政策赢民心,这点用意,他怎能不懂。

    然而,杨跃下一秒哈哈大笑,须髯抖擞出精神,音色浑厚:“灵秀,这下看来你休息得倒好,我差点就不好向兄长交差了。”

    灵……灵秀?

    堂溪毓被突如其来又熟悉的字惊到,嘴里隐隐觉出荷秋藤的涩味,浅淡的微笑也发涩,她还瞟见苏绎,也在笑望她。

    ——完了,大伯他唯恐天下不乱。

    “灵秀,怎么不说话,难道认不出大伯了?”杨跃笑问。

    我当初是怎么告诉道长的,说我是为了逃婚,不想躲在那个小村落里……但大伯要是告诉爹娘,那我岂不是功亏于溃,且不论家法伺候,姐姐病情更是迫在眉睫!堂溪毓叹气。

    “原来贫道一直念错了,竟将堂溪姑娘唤作唐姑娘,多有冒犯。”苏绎双瞳剪水。

    阴阳怪气,堂溪毓手攥成拳头,羞愤上头:“大伯,不如坐下聊。”

    三人便转身进屋寻座,秋芝去找夏参。

    “昨日,大伯是怎么知道我们在井底的?”

    杨跃眼神在她与苏绎之间徘徊:“多亏了苏道长前来送讯,否则呀,你要是出来三长两短还不知道师兄会怎么收拾我。”

    他随身带的护卫闻此话,纷纷低头退去。他们是一点都不敢当面听当朝宰相讲述家中秘闻。

    堂溪毓干笑两声,不知道如何问起,毕竟小院道别之时他们之间还有些不愉快。

    “那日得罪了姑娘,无法陪同,便只好去找敬国公。国公深受爱戴,平易近人,后面按我提供的位置前去,竟真找到了姑娘,也算庆幸。”

    杨跃立即对苏绎说道:“不必谦虚。”

    我们费几刻钟才找到的洞口,道长居然掐指一算就知道。堂溪毓默默惊叹。

    “国师现在如何?”堂溪毓另问。

    杨跃的笑容渐渐消失:“这些事你不必多管,我已写信告知兄长了,后日他们大概便能接你回家。”

    “什么!”

    堂溪毓“噌”地一声站起,如被开水烫到:“大伯你怎能告诉我爹娘,他们要是知道了绝对饶不了我!”

    “你知道你离家的这些时日里,兄嫂这几日有多担心你不知道?你也是大姑娘了,分寸还是得有的。”杨跃如平日威严。

    堂溪毓心念的确如此,但……爹娘绝不会允许她这么冒险。

    此地不宜久留!得尽快上路。

    她未如实托出,单放缓语气:“大伯也知道我如今阅历加深,能为自己负责,所以国师之事不必隐瞒了。”

    几句话的功夫,她便重新熟悉儿时带自己和姐姐上街买糖的大伯,语气也渐渐娇蛮。

    “你!”杨跃没料到她放低态度仅仅为了套话,气得咳嗽几声。

    还好苏绎在一旁应和:“堂溪姑娘慧识,但说无妨。”

    话虽称心,但这声“堂溪姑娘”怎比“唐姑娘”刺耳。

    杨跃无奈道:“国师此举不妥,私建地牢也应刑罚。但他毕竟是皇上看重的国师,贸然处置反而不占优势。而且媚珠一事我与朝中大臣已联合上奏,我以一篇《大兴城论》借古讽今,含蓄有力地劝谏皇上,是非自有公论。”

    “所以国师毫发无损?”

    堂溪毓觉得荒唐,她昨日被掐的红印现在作痛,当时黑雾杳漫漫的悲催场景竟一笔带过,罪魁祸首逍遥在外,她一想到就头疼。

    但凡杨跃迟来一秒,堂溪毓现已赶赴黄泉路。

    “我们仅是与国师商讨,他只要放了你们和那些妖怪,我们便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苏绎补充道。

    “他那般法力高强,怎会答应?”

    堂溪毓不信有什么能牵制住国师的,因国师凶狠程度非常人所及,更不像外人夸耀那般德高望重。

    苏绎捻起一片白苏叶,极力压制忡忡忧心:“敬国公来之,他自然要收敛。”

    “多谢告知,先行告退。”

    不知怎的,堂溪毓越是见着他平静,越是羞愤。单她一人记着昨日吵嘴,属实不好受。

    便闷气作揖,头也不转地回自己的屋子,打算把包袱收拾出来。

    惹不起还躲不起吗?

    所幸那些无辜的妖怪得以重见天日,她也得尽快上路。

    瞧她风风火火地来又去,杨跃轻叹:“灵秀她这个性子……多谢道长一路相照。”

    “非也,在我看来,她已十全十美。”苏绎含笑。

    -

    小院秋色浓郁,满山凄凄无芳草,似女娲持笔,里里外外涂个焦黄。

    秋芝脸红扑扑,还没到门口就听见一阵窸窸窣窣,她以为又是什么不好的东西,一脚踹开门——

    “小姐?”

    堂溪毓在书案前奋笔疾书,脚边全是废纸团,黄色宣纸被捏的皱皱巴巴。

    “小姐你在做甚?”

    “我爹要来找我们了,得尽快启程,我正在研究地图,怎样走出一条难以料到又快捷的路。”

    山路曲折,官路需公验。若大伯以宰相身份插手,那她不就自投死路。

    必须重新划定一条路。

    可是她读万卷书也没行过万里路,怎知哪座山可行,哪座山此去难回。

    “小姐有何打算?”

    “如今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堂溪毓望着羊皮纸地图,叹气。

    秋芝呆头呆脑地答应,突然有些怯懦地说:“那我……我想先去找夏参道别。”

    堂溪毓见她两只眼睛左右瞟,嘴唇也微微抿着。很难不看出端倪,她莞尔一笑,缓释气氛:“行啦,快去。”

    “嗯!”

    门都来不及关,秋芝与时间赛跑,走廊上很快出现着急的脚步声。

    人有悲欢离合。

    上一秒还在感慨秋芝情窦初开,下一秒堂溪毓就神不知鬼不觉地想到了苏绎。

    真是奇怪,想他做甚。堂溪毓拍了拍脸颊。

    “唐姑娘这是在自残?”

    重明在门口问道。

    “秋日犯困,提提神。”

    “我真不是故意的,只是来的凑巧,恰好听见。”重明极力撇清。

    “别磨磨唧唧的,半天说不到点子上。”他背后出现一妙龄女子,兔儿髻,大红唇,黛紫衣,笑靥好似大红灯笼。

    女子跑至堂溪毓面前:“女侠!我娘让我跟着你去历练!”

    “你……”堂溪毓不知何时见过这女子。

    重明嫌弃地在边上讲:“这就是莞清,那个白狐。亏我把你当兄弟,掏心窝子讲了那么多话,结果是个姑娘,活罪难逃。”

    “活罪难逃哪是这样用的?”莞清不服气地纠正,“你这明明是命运不济。”

    “好吧,命运不济。”

    莞清明显没说过瘾:“再说了,你那算什么掏心窝子的话,不就是说你喜——”

    重明使出吃奶的劲去捂她嘴。

    堂溪毓一头雾水,不知自己何时请来了个戏班子。

    莞清踩了一脚,恶狠狠看他:“你有病啊,你捂我嘴干嘛!你自己没有嘴的吗?”

    “我有——跑题了!你是来找唐姑娘的!”重明险些又吵起来了。

    莞清换脸似的,看向堂溪毓,雀跃道:“女侠!请一定要带上我!我便是全族之光,我娘让我跟你好生历练,方便以后同领我组,但她说这话不能随便告诉别人。”

    “……”

    “不过女侠你算自己人!”

    堂溪毓干笑道:“但我赶路,且并不能带你学到些什么,我不过是跟着道长学了些皮毛。”

    “你这是婉拒我了?”

    “嗯……”

    “那怎么办呢?”莞清脸色沉重,她明明记得娘还告诉了她一句话,但是叫什么来着?

    “你可以走了。”重明也阴着脸。要不是她有些手段能魅惑人心,威胁他,若他不带她来,便控制周围的人杀他。

    他才不会把这个知道他秘密的大嘴巴带进来!

    莞清不耐烦瞥他一眼后,豁然开朗,大喜:“对!我能魅惑人心,你这样就会带我走了。”

    堂溪毓勾唇,如同妈妈教育孩子:“但是对修炼者不管用哦。”

    当然得看狐妖与对方的修为而定。就莞清隐藏九尾之后,堂溪毓这般修炼,大抵难中招。

    “但是我娘说了,可以让我魅惑周围的人。”

    莞清靠近堂溪毓,眼瞳发出荧光绿,仿佛极光。

    “你能对抗一人、三人、十人,但你绝对对抗不了百人、千人乃至万人。”

    堂溪毓盯着她幽深的眼眸,笑道:“如果你能做到,便不会被抓了。”

    极光熄灭,莞清退到原处。

    莞清叉腰:“还不是那破国师,使阴招,害得我族难以施法。”

    “既然如此,带你也成。”

    “怎么这么快就答应了?”

    莞清还想继续凑到她面前说些悄悄话。

    堂溪毓笑而不语。她仅仅想到,路上关口过多,只要有莞清在,稍加魅惑,无需公验,畅通无阻还不留痕。

    利于赶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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