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缘(十一)

    “就这样决定了。”莞清轻快拍手。

    堂溪毓点头,随后拾笔,继续在书案上圈圈点点。

    趁这间隙,重明终于能开口道:“唐姑娘,明日去哪?”

    “酉时便启程,走官路至金州。”

    “时间有些赶。”

    不可置否,但好歹是有个主意了。堂溪毓将地图卷起,舒展一笑:“既然如此,当下天色渐暗,你们快去收拾下吧。”

    “我倒是没什么好收拾的。来去自如,有一双鞋即可踏遍人间……毕竟妖怪还是无法光明正大出现的。”

    重明摆手,似乎想赖在这儿,跟她多待会儿。

    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莞清漂亮的脸蛋皱起:“就你这点心眼,算盘珠子都快崩到我脸上了。马都快饿垮了,你还有空在这……”

    后半句被重明强硬按住嘴。用脚趾头想都知道她说不了什么好话。但他的脚防不住,被一个劲地踩,仿佛她巴不得挣开之后灭了他。

    “唐姑娘先收拾,我们这是在玩闹呢。”重明带着莞清慢慢退出屋子。

    堂溪毓瞧两人关系甚好,便由他们出去折腾,不消说。

    -

    天阴风萧萧,院角堆积的落叶被吹起,呼啦啦响彻如闹市人马声。若抬头,定能瞧见云海昏沉,似乎马上就要朝人间倾泄苦水。

    老天爷似乎心情不好。巧了,天底下的某两位也心事忡忡。

    “我将要随小姐离开长安,尚未知去何处。但无论东南西北,均是路途遥远,风尘仆仆。就算途中无你相伴,我也要倾力保护小姐。”

    秋芝站在院落中,任凭风靡云涌,别家圈养的鸡不进舍,扯着嗓子咕咕哝哝。若蹲下低头,可见蚂蚁逃出土缝间。

    天要下雨,娘要下雨。

    “你为何不说话。”

    平日能一个人说一整天的秋芝,现下却觉得肚子里的话空空如也。她望面前的夏参一眼,小心又期待。

    夏参喉咙动了动:“我知道了。”

    “你……你知道就好了。”秋芝眼眸暗淡下来,却仍说不出那句“我走了。”

    夏参仅穿着单衣,可秋意渐浓,这会儿仿佛风钻进来吹他,凉飕飕。

    他不知道自己欺瞒她这么久,不知道她是否会接受他的妖怪身份,不知道该用什么借口继续跟她走下去,不知道的事太多了,就近说,他甚至不知道此时如何开口。

    在他还未修炼出人形时,也曾在雨欲来、雷虺虺和现下一样的傍晚,食不果腹。

    多半是因外相不讨喜。那时无人予他粥,无人赏他肉,他孤零零地,往大府邸凑。

    走了许久许久,终是在大雨瓢泼之前,等到一位扎着两小辫的姑娘,给他吃食。

    后听见别人唤她“秋芝”。

    那年温柔,一生守候。

    “你还在生我的气吗?”

    他总要迈出这一步。

    秋芝悄悄松口气,她还在他沉默时为他找台阶。

    故此,她道:“其实,一点点。或者还好?”

    竟无语凝噎!她难以理解自己在说什么!语无伦次。

    “我是说,好像也没有那么生气了?哎……我不知道为什么,但就是生不起来气,莫名的又焦虑,又羞愧难,不过还挺开心。不成你对我施了什么法术?”

    显然,这份答案听得夏参耳垂泛红,心脏快跳出胸腔,高马尾随风飘扬有点小狗摇尾巴的姿态。

    “我好冷。”夏参眉毛一跳。

    “那赶快回屋。”

    “恐怕撑不到了。”

    “什么?”

    “你抱我一下即可。”

    他嘴角微微勾起,划出好看的弧度。

    “那……就一下。”秋芝木楞地照做,睫毛扑朔,蹭在他衣襟。耳鬓的发丝柔软地贴着。

    夏参紧张地环上她的肩头,手心微微发汗,心底是滚烫的。就连他的微笑,也是悄然无息。不敢惊扰这份宁静。

    奇怪,明明是暖和的。

    躁动的情绪被风声诉尽,他人屋内碎语声成了和鸣。不知这样在风里呆了多久,谁也没开腔。

    “啪——”

    一声玉佩摔地,掷地有力,光听便能脑补粉碎的模样。

    秋芝闷头道:“好像是……”

    她软软地探头,怕蹭乱发髻,往外一瞧:“是小姐屋子发出来的。”

    这话一说,秋芝紧着从夏参的怀里抽身,她惶恐小姐发生什么意外。顾不得夏参,直直抬脚往里屋跑去。

    夏参察觉胸前空了一块,很是突兀。但也无妨,只得轻笑一声,随后跟上去。

    越往里屋,话语声越清晰,是堂溪毓和苏绎的。

    只是……他们好似在争吵。

    “道长难道就没欺瞒于我?不对,我甚至不能唤你一声道长,谁晓得你此话又有几分真。”

    堂溪毓怒火攻心,仰头朝苏绎愤懑道,玉佩碎成三瓣,安静呆在她脚边。

    百润如月,镶金边,朝内逐步璀璨。却裂得生猛,除了大体上较为完整的三块,还有些许残照裹灰尘。真叫人看了怜惜。

    在门外顶梁柱旁,秋芝想上前询问发生了何事,却被夏参一把按住,捂上了嘴。

    两人定在原处,夏参附在她耳畔轻声道:“娘子,先别打搅他们。”

    秋芝被这声“娘子”弄得耳朵酥,面目绯红,心里却悻悻想:谁是你娘子,吊儿郎当的。

    屋内,苏绎也有些急躁:“的确,我无法说真实身份,但我不会伤害你,同行两个月之久,难道你还没懂吗?”

    他此番是问堂溪毓下一步走哪,顺便将他精心制成的法器送来——将知女内丹炼化,注入玉佩之中。

    可是堂溪毓并不感兴趣,婉拒了他。他稍稍一问,玉佩便摔个粉碎。

    “我在意的不是你对我是否构成危害,我在意的一直是,你从平安寺开始欺瞒于我。”堂溪毓越说越生气,“你当时就知道我根本没有喂你月回,但你不说,将计就计,就是为了能同我上路去钱塘。此事当真?”

    “当真。”

    “路上,你有法器却多番不用,最初还受蝎子妖一击,只是为了让我安心。是否?”

    “是。”

    “平乐坊内不告而别,因为你看见了国师。你是不是与国师有冤仇,或者,国师正在抓捕你?”

    堂溪毓说得用力,眼泪夺眶而出,整个人松懈下来,等他答复。

    “是。”苏绎实话实说,找不了退路,但依然想挽救,“迫不得已,如若时机成熟,我定会和盘托出。”

    “你所谓的时机成熟是什么?是到钱塘夺回赤水芝,还是扳倒国师?”堂溪毓冷笑。

    她骤然沉下心扪心自问,为何要对他的隐瞒雷霆大发。为何开始逐渐在意。

    她想不出来,只觉头疼,以及嗅到了危险的气息。理智告诉她,这不是什么好兆头。

    苏绎叹口气:“我也不知,但那天不远。”

    或许是信任之后。可真正的信任是以什么为标志,以什么为代价呢?

    倘若信任只是一层糖壳,那里头的山楂果子多半是爱,或酸或甜。

    可苏绎从未结果这样的山楂果子。且不论他受伤闭关五十年之久,这果子的模样他都忘了。

    简言之,他难以去爱。

    见他沉默寡言的模样,堂溪毓有种一拳打在棉花上的无力感,但更多的是愤懑。

    强忍一口气:“不消说了,我们马上就走了,别告知敬国公。”

    “你是说你不同我一起走了吗?”苏绎开始慌了。

    “我为何要跟不放心于我的人同行,我先前说过,我并非好心者。”堂溪毓顿了顿,努力平缓,“去钱塘,没有你,我也能行。多谢教导,我一人足矣。”

    “所以,你这是在赶我走?”

    苏绎感觉恍惚,虚妄到他甚至怀疑堂溪毓是不是被他人占用了皮,冒充她来说出此话。

    “门在那儿,请便。”

    她控制不住自己,话赶话。当然她还不知道,这是她在为救姐姐最劳累的途中情窦初开,故而,对每一寸不信任都异常敏感。

    她此刻只想逃离。情愫被看作愤怒。逃离或许是最佳途径。

    “你心意已决?”苏绎终是想再确认。

    “不消说了。”

    “好。”

    苏绎看向她脚边的碎裂玉佩,轻笑一声,转身离开。

    被人抛弃第几次了,他记不清了。

    门口的秋芝被夏参一手揽走,两人潜藏在邻屋。苏绎定是发现了,只是忙着自悲,走得匆匆。

    听见脚步声远去的堂溪毓吐了口气,泪潸潸,比天哭得更早。

    乌云蔽日月,摇风直起。

    她慢慢蹲下,拾起玉佩。其中一块给她指腹划出小口,血珠滴落。她急忙掏出手绢,并非用来包扎伤口。

    而是怜爱地替玉擦拭干净,后包裹在一起。

    秋芝等不及,心急如焚地跑出来,她见不得小姐流一点眼泪:“小姐!你还有我在呢。”

    堂溪毓紧着把那包玉握在手中,听她这说辞,想必将才的争执全被听了个光亮。

    “无大碍,快些上路吧。我估计爹娘他们明日便到,但大伯说不准回看住我。现下只知大门和角门均有护卫看管,那我们待会儿趁夜色浓郁,护卫换班时逃出去。”

    未提半字将才的事。秋芝只好跟夏参点点头,后者立即离开去找重明汇合。

    “小姐别哭。”秋芝拭去堂溪毓脸上的泪。

    堂溪毓吸吸鼻子,反而破涕为笑:“偶尔一哭,宣泄郁气,免得气滞血瘀。”

    “话说,小姐月事将近呢。这倒是提醒我了,还得去再准备些月布和草木灰呢。”

    各种物什都在脑中过了一遍。

    天黑黑,路渐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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