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卿

    漫山的坟头都预示着永源镇的生机不复,没有人哀悼,没有人祭拜,整座山头都弥漫着一种灾难后的死寂。

    说是坟头,实则也只是一个个草堆,坟前除了茂密生长的杂草别无他物,毕竟残肢焦骨散落在永源镇各处,没有人再有精力探究它们究竟属于谁。

    而就在这山雀都不愿踏足的晦气之地,却伫立着一位超凡脱俗的白衣男子,不小的风吹过带起山间的尘埃,却无半分沾染到他的身上。

    萧恒殒习惯于保持一个温润的状态,即使嘴角没有上扬的弧度,那双目若秋波的桃花眼里也总会流露出笑意来,虽然面对他所表现出来的和悦,许多人感受到的并非春风拂面,而是寒气逼人。

    但如今,他连最表面伪装的柔和都摒弃了,眸光黯沉如夜,冰冷得没有丝毫温度,令一旁的夜寻不敢再抬头看他一眼,并加快了手上铁锹翻动的速度。

    而就在不远处,有五六个头戴黑兜帽的人也拿着铁锹在做着相同的事,只不过他们的动作相比起夜寻,显现出一种机械的麻木。

    已经有十几个草堆被挖开了,散发出令人腹中翻江倒海的腐臭气味,其中的内容物更是不忍直视,但萧恒殒却面不改色,在每一处挖开的草堆前蹲下身细细察看着,即使是几截断指,他都会拿起辨认,神情间尽是淡漠,甚至有一种灵魂游离式的迟钝。

    天色逐渐暗了下来,挖开的坟冢也达到了数百座,夜寻扶着酸痛的腰将油灯点亮,小心翼翼地瞥了一眼身旁的男人,他正将一截断臂来回翻看,丝毫没有停下的意思。

    “你先去休息吧”,男人似乎察觉到了他的目光,目不斜视地说道,“他们继续挖就行。”

    “尊主……”夜寻轻声唤他一声,即使知道是徒劳,可他还是开口提议道,“其实可以等玄衣的消息……”

    “等不了,玄衣过来还得两三日”,萧恒殒垂下眸子掩盖住复杂难明的情绪,轻叹一声,“唯有这样我才能暂时心安些……”

    夜寻自知劝不住,便又低下头挖了起来,每一铲都心怀忐忑,生怕真的挖出些什么来。

    但不幸的是,他最担心事情还是在夜半发生了。

    那头戴兜帽的黑衣人丢下了铁锹向他们示意,萧恒殒的心瞬间揪成一团,眉头骤然拧紧,他的脚步变得无比沉重,几十米的距离走了半盏茶的功夫才到。

    眼前的尸骨并未完全腐烂,还能依稀辨认出是一具十六七岁女孩的身体,萧恒殒缓缓蹲下身,敛去眼中的雾气,用手轻轻抹去尸骨面容上覆盖的薄土,就像从前洗去她脸上的泥巴一样,轻巧又温柔。

    太像了,无论是仅存的容颜还是下颚骨的走势,更重要的是,已经腐化的手指旁,放置的那把雕刻着春樱的匕首。

    这是阴绝给她留下的,她一直随身带着,从未有遗忘的时候。

    “尊主”,夜寻的心里已有八九分明了,他小心翼翼地开口道,“是否将萧姑娘带回去?”

    萧恒殒蹲在地上垂着头,让人看不清他的表情,沉默了半晌,突然拔出了匕首,在手腕上割出一道口子。

    “尊主!”夜寻慌忙蹲下身察看他的伤势,却看见男人原本寂沉的眼眸中泛出了熠熠的流光。

    萧恒殒看着涓涓涌出又尽数滴落在地上的鲜血,看着匕首上沾染上却毫不消失的血迹,从喉咙深处溢出几声低低的笑,随后笑得越来越大声,夜寻不知道是不是黑夜中的错觉,他竟然这个在世间叱咤风云的男人眼中看到了泪光。

    他将那匕首往坑里一扔,又恢复到了往日的神情,嘴角漾起好看的弧度,漫不经心地对黑衣人吩咐道,“都重新埋起来吧。”

    他们向他一拱手,便又拿起铁锹重复起那乏味又恶心的工作,没有丝毫厌恶的显露,就像是傀儡一般麻木地遵从着他的指令。

    夜寻紧跟在他身后,看见他舒展开的眉眼和轻快的脚步,内心微微舒了一口气。

    “夜寻”,男人温润的嗓音响起,其中带着几分欢快,“最先赶到永源镇平乱的,不是遥琨派的人吧?”

    “根据隔壁镇的居民所言,以及傀一的一些探查来看,最先到永源镇平乱的,应当是引象一族。”

    “引象?”萧恒殒冷笑了一声,“这倒是稀奇,他们何时进化出些助人的心肠来。”

    “但引象人赶到的时候确是晚了一步,马匪都已经撤退了,他们大概只处理了一些善后事宜,这些尸体应该就是他们所埋。”

    “没有任何匪徒的尸体么?”

    若是能找到马匪的尸首,应当能从伤口判断是谁人动的手。

    “没有,这次马匪动作极快,抢劫、屠村、撤退在一夜直接便全数完成了。”

    “引象战力不弱,也精通医理,做到这些并不奇怪……本尊想不通的是,他们为何会出手相助。”

    萧恒殒微微眯起了眼睛,看着又逐渐恢复最初模样的坟头,语气透露出几分危险道,“还给本尊玩一招偷梁换柱,无论是谁,想必多少都知晓了小唯的价值,看来,得去一趟雨纳寨了。”

    “公子在楼西平乱后便马不停蹄地赶过来,如今又要去找引象,身上的伤……”夜寻含蓄地提醒道。

    “无妨,还死不了”,萧恒殒毫不在意地回答道,眉眼间又镀上了一层忧虑,“待玄衣来后我再走,没得到确切消息始终不放心,到时让她给我处理下就行。”

    夜寻没有再多问,他知道,一旦尊主做出的决定,谁也改变不了。

    “尊主,是否需要给您去寻一张人面皮?”他转移了话题,按照往昔惯例询问道。

    “不必了,此次我不易容,不然小唯认不出。”

    不知为何他总有一种不好的预感,似乎有些事情正在潜移默化地脱离他的掌控,而他并没有把握能够再次把它重新拉回攥在掌心之中。

    夜寻明显能感觉到自家尊主的不安与焦躁,他虽看似波澜不惊,满脸悠闲地看着地上的蚂蚁忙碌,但手中旋转把玩的重明匕就未停过,一刻不歇地发出令人精神衰弱的金属摩擦声。

    这样的情况持续了两天有余,直到那个高挑纤瘦的白衣身影出现,萧恒殒才紧紧抓住手中的重明匕,让它停止了转动。

    “怎样?”他站起身来直视着少女的眼眸,极力维持着表面的镇定,却觉得有些喘不上气来,甚至还带起了腹部的疼痛,捏着匕首的手紧张发力到骨结发白。

    少女还未来得及平复长途奔波的呼吸,便对上了他深邃的目光,她喘着气对他露出一个安抚的笑容,“还活着。”

    还活着。

    乌玄衣看到他的手微微颤抖,继续解释道:“母蛊一切健康,这说明子蛊也未受到什么刺激,至少可以确定萧姑娘没有性命之忧。”

    “还好……”萧恒殒深不见底的眸中罕见地盛满了发自内心的笑意,随后玄衣捕捉到一句声音极低的“万幸”。

    她看着这个自己服侍了十六年之久的男人,却依旧看不透他究竟是万幸萧唯没死,还是在万幸药蛊依然健康。

    但这些,都不是她该问的。

    乌玄衣咽下仅有一瞬间的好奇,转而询问起他的伤势,又将手搭上他的脉搏,随后习以为常地揭开他的衣带,神色自若地为他处理起伤口来。

    都是些浅显的皮肉伤,却因数量太多还是显得有些狰狞。

    但无论是医者还是病人,脸上都没有流露出过多的情绪,他们都习惯了。

    处理完伤口已经到傍晚时分了,萧恒殒边穿好衣服边对二人嘱咐道:“我即刻出发,夜寻玄衣你们都先回沉念,不必跟着我”,随即他又强调了一句,“盯紧静月山庄。”

    二人应了是,便行礼离去了,唯留下白衣公子一人目光幽深地看着手中的重明匕,又吹响随身携带的骨哨,不一会一匹浑身银白透亮的马便跨越陡峭的山路飞驰到他身边,他翻身上马,身影很快消失在夕阳的边际中。

    小唯,和师父玩捉迷藏,你可从来都没赢过。

    萧唯在尽逍居缓缓睁开了眼睛,窗外下着连绵的细雨,将白玉兰的芬芳都激发了出来,沁人心脾。

    “醒了啊。”木显在一旁慈爱地看着她,却察觉到了她眼里的泪光,“怎么了?哪里不舒服吗?”

    在天昏地暗的昏睡中,她没有做梦,却始终听见一个清润而低醇的声音在柔声唤她,小唯。

    令人着迷,令人悲伤。

    萧唯摇了摇头,对他笑了笑:“做了噩梦。”

    木显看上去有些疲惫,眼下的乌青一眼可见,他将一块镜子递给她:“阿唯看看,满不满意。”

    萧唯将镜子抱在怀里摩挲了一会,随后深呼一口气,缓缓抬起镜面。

    那是一张完全陌生的面容,从眼睛到鼻子甚至整个脸颊的形态都与之前完全不同,若要用个什么词来概括一下这张脸,那便是“幼态”。

    巴掌大的小圆脸上镶嵌着一双如荔枝般圆润而水灵的眼睛,双眼皮与卧蚕都极为明显,鼻梁微微带有驼峰,不如原先的精致却增添了几分可爱和娇俏,厚厚嘟嘟的小嘴唇带有天然的唇色,她试着抬了抬唇角,镜子里的小姑娘笑了起来,显得甜美异常。

    木显削去了所有不属于这个年龄的娇媚,给了她一张极具灵气又不输美貌的容颜。

    萧唯晃晃脑袋,抬抬眉毛,眨眨眼睛,又耸耸鼻子,嘟嘟嘴巴,终于确认了这不是一张虚假的面具,而就是她的脸。

    “爷爷,以后我永远都长这个样子了吗?”她很喜欢镜子中如今的自己,但又有些怀恋曾经的那张容颜。

    大家都说,她长得像她娘亲。

    木显笑着摇了摇头,“若是岭北胡家没有灭门,那他们的换面术应当做得到,可我这木家的易面术顶多维持五六个年头便是极限了,届时药力尽退,一夜之间阿唯便能变成原来的模样。”

    她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又问道,“五六年后我就不需要隐藏身份了吗?”

    “往后的事,天神来了都说不准……但若是阿唯到时候还需要这张脸,爷爷便能再原模原样地易出来!”

    萧唯又对着镜子看了一会,随即对他明艳一笑,“我很喜欢这张脸,谢谢爷爷。”

    看着她的笑容,木显摸了摸她的脸,语气有些惋惜却又不容置疑:“丫头,从现在开始,你就是我木显的孙女,不能再是萧唯了,你可明白?”

    她放下镜子,沉默片刻,随后郑重地点了点头,也不知是对木显还是对自己,轻声地说了一句,“我姓木……”

    “对,从此你就姓木”,木显目光变得深沉而遥远,“至于名,这几日你可以自己想想。”

    “卿卿”,他话音还未落,小姑娘便坚定地说道,“赋予的予,卿卿的卿,木予卿。”

    卿卿。

    那是阴婆婆在和她讲爹爹娘亲故事时提到次数最多的词语,婆婆告诉她,卿卿是萧弥和沈醉常常挂在嘴边的话,而她的父亲最喜欢说的便是“我的卿卿”。

    她问婆婆,卿卿是什么,婆婆说那是很爱很爱的人之间才会叫的昵称。

    她又问,爹爹娘亲会叫我卿卿吗?

    婆婆笑着摇摇头,傻姑娘,只有爱人之间才会这么叫。

    我的卿卿,我的卿卿,萧唯曾一遍又一边地在心里默念着,我的,卿卿。

    真美好。

    她想要爹娘唤她的名字,即使是在与她无法产生交集的过去。

    他们在她出生三日后便葬身火海、尸骨无存,但她想活在他们的世界里,活在他们的口中。

    至于予,那是神隐山,是木家给予了她这个新生的机会,是他们,让卿卿替代了萧唯,去完成她未尽的使命。

    往后,世间唯剩木予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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