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有那么一瞬间,她以为自己忘了按键盘是什么感觉,直到大拇指放在空格键的一瞬间——油腻腻的,当然了,到底是网吧,她笑了。

    时隔多年,她又一次看到这个水墨风的登录界面,只是人物角色换成了新门派。输入账号密码,选择服务器,登录,接下来,一位男刀客就出现眼前,吊儿郎当地把刀扛在肩上,以一副睥睨众生的神情望着远方。

    刀客,出自逍遥门派,官方宣传语是“刀之所向,心之所往”,后来玩家戏传为“刀之所向,帅翻全场”。争锋创建角色的自由度很高,身高、体型、肤色、五官都能调,所以男男女女既有魁梧的大高个,也有娇俏的正太萝莉。有意思的是,无论个高个矮,武器的建模却是固定的,她见过一些刀客小萝莉扛的大刀比人还高,看起来既威武又搞笑。她自己玩的是个身高腿长的御姐,长发飘飘,潇洒得惊天动地。

    所有她熟悉的词汇都跳了出来。剑客、枪武、疾风破浪、斩月杀星……正如抽出丝线的一头,余下部分也顺顺当当地带了出来。这些词语的意象变得清晰明朗,渐渐构筑出一座歌舞升平的城池、一片烽火狼烟的疆域,直到最后,还原成一个快意恩仇的江湖。

    语言实在是一种奇妙的东西。想到清理机台、轮岗、上下铺、巡检这些词,思维好像也套进了冰冷金属的桎梏。可想到诸如“横刀立马”这样的词,或是“一剑霜寒十四州”的诗句,脑海里高楼林立的现代化城市立刻延展成一幅刀光剑影的水墨画卷,人也像立刻置身于武侠世界,化身敢爱敢恨的江湖人,一日看尽长安花。

    时隔四年,她再次感到血气上涌,仿佛回到初中课堂,在草稿纸上默写技能名字、职业名字或是门派诗,通过反复念诵那些文字来纾解满腔无处发泄的躁动,即使只要再静心等上个把小时,又能去网吧熬个通宵。

    对手是个弩手,属于穿杨门下,同门还有弓箭手和骑射手,都是老职业。地图则是最简单的擂台,广场正中间一块方形平台,上面铺着红色地毯,四角立着古色古香的灯柱,东西两侧各有半个擂台宽度的台阶。是她熟悉的,也是她喜欢的。

    比赛服的擂台没有多余建模,但记忆里,擂台总是在郊外,总是和秋高气爽联系在一起,晴空万里,周围是金黄的树林,台上过招的刀光剑影闪着干燥、温暖的光点。马拴在台下,茶馆里来来往往,NPC不时发出爽朗的笑声,“客官,里边儿请——”

    备战时间两分钟。调键位只需要二十秒。科幻电影里有一种战斗机甲,人进入机甲,意念和机甲融为一体,就获得了焕然一新的超强力量,武侠小说管这叫“人剑合一”。她把手放在键盘上,于是“人键合一”。如果是演电影,就该来个特效,再表演个浑身抽搐,以示鬼魂附身,前尘往事悉数忆起——或者没有。

    技能加点不是她惯用的,属性和技能数值也有改动,有什么关系呢?如果真有关系,要紧的也该是她四年没打游戏,而不是这些细枝末节。要么她根本没忘,要么她全忘了,反正那些陈芝麻烂谷子早就和九九乘法表一样堆在仓库里。一个人吃四年西餐,总不至于连筷子都不会用了。总而言之,她毫无准备,脑子里一片空白。

    开局,弩手刷新在东南角,她刷新在西北角。弩手显然非常谨慎,开场第一件事就是观察地形,时刻留意对手动向。刀客则相反,率先一步蹿上台子,毫不吝惜地丢了个位移技能冲到场地中间。

    一滴墨水落到空白宣纸上晕开,随着斑斑墨点相继而来,画面的走向逐渐明朗。

    斩月杀星——

    大招丢下,刀气围绕东南侧台角翻腾激荡,犹如压在地平线上的乌云。乌云翻腾之间,大风不住地悲鸣。“刀客新技能好帅啊!唐姐,快去看技改!”确实,逍遥一脉的祖师从雪山之下的茫茫荒原而来,终其一生在密不透风的浓雾当中流浪,从设定到建模都帅惨了。只可惜帅得过了头,人无完人,伤害数值只好常年待在下水道,好在大招终究还是留了几分尊严的。

    弩手简直要被这开场不到两秒就从天而降的炫酷特效惊掉大牙。刀气留下的余震盘旋不散,形成一片似烟似雾的灰白迷丛,如果不尽快出去,还会一直掉血。他想不明白怎么会有人把大招当出场宣言,他也来不及想,侧身一滚就往离出去最近的方向移动。蔓延的刀气仍然蹭掉了他一点血量,但反应已经算快了。

    这一翻滚使他来到了尴尬的境地,也就是台阶与擂台之间形成的角落。如果他没有那么理智,没有以最快速度、沿最短距离躲避,或许现在会在一个更好的位置,可惜没有如果。但他好像对自己的状况全然无知,还天真地朝台阶走位,想上擂台。

    白光闪过,刀锋扑面而来,将他撞得寸步难移。他侧身闪躲,还没有死心,回头换了个方向接着跑,可刀锋又至。

    “操,反应这么快?”另一个包间里,青年骂道,“真贱呐!”

    这是存了心不让他上台子,没办法,只能原地架弩,对弩手来说这个输出位再糟糕不过,但只要火力够猛,他迟早能把高位夺回来。

    弩手的本体是弩,玩得好的,架个弩就能占山为王,玩得不好的,一般被叫做豌豆射手。很难说这个人玩得好不好,从他开场谨慎观察这点来说,可能比阵玄强一点,但他没能抢先上台子,失掉了先机。就算是豌豆射手,也没有僵尸到了跟前才种的,可见阵玄不如他,他不如豌豆射手。

    这个评价其实很不中肯。如果她上午来,说不定还能排到一堆凑热闹的,但现在剩下的,除了她,基本都筛过好几轮了,不是地区榜排名的小高手就是朋友圈里公认的大佬。阵玄属于后者,还带了几个把他当神供的朋友,可在她眼里,自恋狂打他就跟虐菜似的。这不是因为他真的菜——他已经比普通玩家强很多了,而是自恋狂和他压根就不在一个档次,他没意识到这一点。

    弩手也没意识到这一点。他以一个小高手的操作和意识进行合理的应对,甚至不乏灵机一动和误打误撞的精彩操作。可他绝望地发现,怎么都打不过。他甚至不能拖延时间等机会,因为对手和上一轮大半时间都在等机会的乐师风格迥异,毫不拖泥带水,每一招都是奔着结束游戏去的。他打天梯榜都没经历过这种强度,因为团队模式总还有张有弛,可现在每一秒都必须全神贯注,精神高度紧绷。最折磨的还不是这个,而是她总能预判到他想做什么,总能躲掉他的攻击,或让他无路可躲。她肆无忌惮地展示她的实力,可当局者看不清,只觉得像被鬼魂缠住一样恼人。

    “疯了吧!”他狠狠砸了一下键盘,猛地站起。

    到天黑时,个人赛终于接近尾声。剩下的人七倒八歪地坐在沙发上,看客又围了一圈,输家大半也留在这里,时间是饭点,不少上网的人端着泡面站在旁边看热闹。网管宣布完所有到现在未曾一败的名单,总计十个,告知再次签到,确认比赛要用的职业。

    “你什么运气啊,还进决赛了!”朋友照阿方的肩膀锤了一拳。

    “就是说啊哈哈哈哈,没想到和我打的那个人比我还不会玩,我也以为会被淘汰,结果打了一场就进了。就当玩玩嘛,哈哈……”刚入坑没多久的阿方说道。

    也有运气不佳的,一个本地小高手就打了六局个人赛,在得了五百块网费之后不幸遭逢另一个比他还高的高手——“我靠,风小岚居然来了……他你都不知道?你不看直播的吗?不看直播也应该听说过啊……是吧?他可是大主播!我玩阵玄就是跟他学的!”本地小高手认出偶像,决定留下来一观究竟,兴许打完了还能找偶像合影。

    宋晚行排队签完名,转头又看到自恋狂。打第一轮之前,进包间和他擦肩而过,所以知道是他。他戴着黑色口罩和鸭舌帽,穿了件版型宽松的卫衣,跟土匪似的,只露出两个眼睛。社恐?名人?按比赛风格来说,像是表演型人格,可为什么不愿意露脸?太在意自身形象以至于不愿露面?太过自信所以装酷耍帅?还是更复杂的矛盾体?

    其实她并不在意答案,也没有深究。她的心灵好比一片沼泽,无论什么东西落进去,都能咕噜咕噜地冒一阵泡泡。她思考得太快,当这些问题一闪而过时,根本拦不住思维的马车,而片刻之间,连车辙都消失得无影无踪。但是,二十分钟以后,她将会发现这些推论都是错的。

    抽签的顺序是报名顺序,宋晚行在最后,等着拿别人抽剩的签。

    由于口口相传,无论看不看直播的都认出了风小岚,他是目前已知唯一一个天梯榜三千分以上的人,其去向大家也最关心。每个游戏都有一套排位体系,用来区分玩家实力,争锋的PVP排行叫天梯榜,标准团队赛规模是5v5,从零开始积分,一般来说,分数越高,就代表实力越强。

    打到一千分,算是摸到一点PVP的门槛,和广大纯PVE或者休闲玩家就拉开差距了。但游戏不会一开始就搞得很难,这一千分很好上,一百分和九百分其实是同等的菜逼。

    打到两千分,交朋友的时候就有资格用骄傲的语气说“我是玩PVP的”或者“有时间一起打排位”,这就算入了门。百分之八十的PVP玩家都在一千分和两千分之间。

    再往上就不好打了。两千二,可以在朋友面前装个逼(再往上更好装逼);两千四,可以接个陪玩什么的,但还得嘴甜才行,不然带不动会挨骂;两千五六,就有资格跻身于地区榜排名;两千七八及往上,那就自成一个PVP小圈子,圈子里的人碰到一起,说不定能寒暄几句“原来那谁是你朋友啊,我朋友的朋友也和他组队打过排名”,或者“某某主播你认识吧?我上个月排到过他”,越往上圈子越小,越容易攀上关系。

    风小岚每个赛季稳定能打3000,这赛季突破3100。现场公布完他在A队,一边的参赛者喜上眉梢,另一边唉声叹气。

    到处跟人说“你敢相信吗,我才玩一个月”的阿方也备受关注,他兴高采烈地宣称自己是一千多分。假如他在A队,或许B队的人能感到平衡些,很可惜,不是。

    B队最先抽签的绿毛队员直呼“没法打”,跑去问网管能不能重新安排,把这个菜鸟分到风小岚那队去,但网吧经理无情地否决了这项提议。

    B队第二个确定下来的队员是个小主播,尽管不出名,现场也没人认识他,但他水平不差,能打个两千八左右,拥有不少求抱大腿的迷妹迷弟。他很早就认出风小岚了,可是没有和其他人一样激动地往上凑。得知菜鸟分在自己这队,他多少有些失望,却还是乐观地想,“其他队员给力的话,也不是不能打。”

    小主播打量了一圈自己的队友,一个正给人发微信语音大声吐槽“这尼玛怎么打”的时尚绿头男,一个戴帽子戴口罩埋头睡觉的拽哥,再有一个就是菜鸟兄,怎么看都没一个靠谱的。这就四个人了。他叹了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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