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午后。城市高层的咖啡馆就是为惬意而生的,太阳不是气温的敌人,而是落地窗外优雅光线的慷慨贡献者。

    顾彬坐在阳台的沙发上闭目休息,而电话铃响了,

    “老顾,听说最近回国了?什么时候出来聚聚?”

    电话里传出熟悉的声音,语气懒洋洋,像没睡醒一样,背景音却是急促的键盘声。

    顾彬想也能猜到文奕杰现在的状态,工作日下午一点,这是国内大多数俱乐部的午休时间,他应该是在自行加练。

    “你哪有时间聚啊,大忙人,欺负我不懂是吧?季后赛都要开始了。”

    “别别别,您还能不懂?您老可是业界模范,一代大神!我这帮小弟听说咱俩认识,都想过来瞻仰瞻仰您,赏个脸呗。”

    “别恶心我了,谁跟你认识。”

    对面嬉皮笑脸的语气收敛了一点儿,“说真的,你哪天有空?兄弟来慰问慰问你。”

    “是你哪天有空吧?我现在可比你闲多了。”

    “也对,冠军说话就是硬气。”文奕杰感慨道,“退役生活好呀,不像咱,一天到晚都得苦哈哈地训练,备战那个什么秋季赛……”

    “我看你挺享受的。没事别狗叫,挂了。”

    他漫无目的地看向窗外,这里是城市的中心,街道上行人如蚁,过着养家育儿的温情岁月。路灯再亮,到他这层也看不清了。他孤身一人,没有行囊,前半生以“退役”写了个句点,后半生不知要到哪里去逛。

    就在那时,他看到了那条广告。很难不看到,那广告牌就在对面大楼的显眼处。

    “超绝网咖?”谁会起这么个名字,他嗤笑。

    宋晚行还记得自己进的第一家网吧。

    居民房改建的,进门是客厅,右手边是一扇小门,里面只有四台或五台机器,挤在不超过十个平方的房间里,连窗户都没有。其他人都是未成年,基本都在玩CF,那是个枪战游戏,现在已经没那么火了,但名声还在。

    她成年以前去过很多网吧,开临时卡,后来到处都取消了临时卡,只能刷身份证上机。但那家网吧连临时卡都用不上,纯靠人工,客厅里有个面相不善的大妈,总让她想到表情狰狞的獐子,到点就进小屋喊几号机该下了。

    这儿显然不是那种黑网吧。首先,这家叫网咖,名字就高级多了。

    嘈杂的键盘声和说话声扑面而来,放眼一望至少上百台机器,无论墙壁、地面、天花板还是吧台台面,都光滑得像美人的肌肤,配合精心设计的灯带恰到好处地打造出低调奢华的效果,一进门她还以为自己来到了某个高级洗浴中心。她没去过洗浴中心,但想象中应该如此。

    “你好,现在比赛还能报名吗?”

    “上二楼。”吧台小哥头都没抬。

    二楼最显眼的地方挂了块大屏,放着沙发和布凳,到处都挤满了人,犹如一群闹哄哄的马蜂。比赛账号由网吧提供,X展架上这么写着。

    “你好,怎么报名?”她大声说。

    “身份证拿出来,登个记就行,对,在这儿写名字。你来得正好,报名马上就截止了——新赛制清楚吗?先solo,就是先单挑。人太多了,搞不成团队赛。单对单,最后筛下来10个赢的再打团队赛,不排除可能会抽到好几轮……电脑随机抽的,登了记下一轮就可能有你。放心,赢一轮就有一百块钱网费,不白打。”

    “网费?外面不是写的现金……”

    “外面写的是团队赛的奖金。放心吧,我们家分店很多,这个网费是可以通用的。你还报名吗?”

    “报。”

    搞不清楚现场哪些人是围观的,哪些是参加比赛的,也没必要搞清楚。她坐到人群边缘靠墙的位置。大屏上正打得火热,她花了两秒才反应过来,其状态无异于灵魂出窍之后逐渐回神,或是睡了一个长长的午觉醒来意识到手表上的六点半是黄昏而非清晨。

    正在打的两个人一个是阵玄,另一个她不认识,这是说他们的职业。争锋是个古风游戏,她退游那年有七大门派,每个门派又分三个转职,阵玄就是玄门的转职之一。新职业她都不认识,但不想查。查了也没用,不可能在十分钟里记住新门派的全部技能、数值和特效。没用,都是白费劲,她甚至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在这里。

    但她好歹还是查了,知道是有两个新门派,不是更多或者更少,于是也顺带知道了这两个新门派分别是牵机和霓裳。场上那个是乐师,是霓裳门派的转职。

    地图是一座苏州园林式的后花园,阵玄和乐师在假山丛里兜圈子。顺带一提,看人走位是一件很有意思的事,你看得出来哪些人是新手:要么根本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要么假装表现得知道自己在做什么。阵玄介于二者之间——他以为他真的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在现实世界这倒还好,可在游戏里,这是最糟糕的情况。乐师呢,完全相反,她一眼就看得出,他完全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可乍一看,情形又完全不是这样。明明是乐师吊着丝血满场逃窜,明明是阵玄意气风发地跟着追杀。他追得不亦乐乎,边走边玩儿似的放个阵法,这是远山青,那是荡层云——玄门的技能特有一种淡蓝色弧光,似乎跟求仙问道沾点边的古风门派总是和这个颜色绑在一起。阵法特效也精致得很,每个阵都有细微差别,或者是剑阵的排布,或者是底部发光的不同卦象,或者是漂浮的金色篆文……视觉特效赏心悦目,这些古文字也总是有据可考,什么《周易》什么《道德经》,要不怎么说争锋是业界典范。但她用不着看特效,只要看人物建模抬手画符的动作,就知道接下来是什么阵了。她甚至也不用看,听特效声音就分得出来。当然,这不算什么大本事,玩久了都能做到。她已经四年没接触过了……

    一种奇异的冰凉感逐渐爬上她的脊背。灵活的手指勾进金属环,刺啦,不存在的啤酒在大河对岸开启,喷气声,继而白沫翻腾。少年人轻笑,“说好了啊,今晚打不上巅峰榜一千八谁都别睡!”“又来新人了?pkpkpkpk,扬州小树林不见不散!”“哈哈哈,唐姐啥时候让让我们呗?”“……”

    但她居然还记得。有那么几分钟,她像在参加一个追悼会。不断有人在她耳边兜售啤酒,拿擀面杖大力敲打啤酒罐,乓乓乓,那就开一瓶开一瓶……啤酒像烧猪毛用的喷灯一样大倒特倒,势不可当!她半情愿半不情愿地被溅了满身。

    遐思被打断。

    “对面怎么还在拖时间啊,跑什么跑?又赢不了,烦死了!”

    “换平时早就打完了,这小子今天没吃饭吗?用点力啊!”

    于是她又捡起刚才只编了个开头的那根毛线——为什么阵玄居然能这么耀武扬威、有恃无恐地满场追人?他凭什么?他放技能就像往自动贩售机里投币,他的走位连猪看了都要大笑,这些人是他的朋友吗?在为他抱不平吗?他们觉得他会赢吗?他很厉害吗?他真的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吗?

    她的问号略少于这个世界的荒谬,但她又没那么热衷于寻根追底,而是任由白蚁把惊异的墙脚蛀成千疮百孔,蛀得高高低低,高的保持距离,低的无情嘲讽。眼下就很适合嘲讽。

    阵玄是个画地为牢的短手职业,该怎么打乐师?来,把标准答案记下来。找一个合适的假山,躲起来,卡视野,找机会,偷伤害,总之,谨慎谨慎再谨慎。她甚至只是顺带扫了一眼官网上的门派背景说明,“弦动风不动,琴止树犹惊”,这是远程职业,这是长手啊大哥!还在追,还在追,您干嘛不直接扔掉武器脱光装备站着给他打呢?

    她开始满怀恶意地觉得,乐师是不是在耍他玩,要不就是在耍所有人玩。百分之八十的机会,他不回头、不反打,他要等胜利被打包好系个漂亮蝴蝶结递到眼皮底下再接。他牵着阵玄东奔西跑,勾得阵玄心急火燎,时不时卖个破绽中个技能,想象阵玄喜不自胜地以为他真在压着乐师打。他是不是有病?有病去治脑子啊,来打游戏干嘛?

    嚎叫声四起。

    “我靠!”

    “发生了什么?”

    “我操/我都没看清……怎么是对面赢了?”

    这个世界不该有那么多问题,她也总是检讨自己。一切已经够烂的了,还能再烂一点吗?能,当你问出这个问题的时候。

    可是,谁能告诉她,为什么自大狂自恋狂精神病也来打游戏?

    当乐师停止了他飘忽不定的走位,终于决定出手,阵玄的安全范围以内没有任何隐蔽,他确实相当于脱光了傻站着给人打。乐师选的时机也确实不错,因此他就好像站在地里拿镰刀收麦子,琴音铺天盖地而来,如针、如瀑。她猜测那一秒钟他放了四个技能,要不就是五个,她还不是很熟悉这个职业。阵玄原本是有机会防御的,假如他再警觉一点,不把人当傻子,也没把技能跟放礼花一样放掉的话——他把位移技能全用来赶路了。

    直到这一秒之前,她都还在自我怀疑,是不是她对别人要求太高了,逃跑有什么错?等候更好的时机又有什么错?逃跑过程中不小心中几个技能不是很正常吗?不,根本不是,他就是装的,逃跑是装的,中技能是装的,甚至最后只剩的一丝血都是精心设计的。他在出手的一瞬间脱掉绵羊皮,龇着獠牙对还没意识到危险来临的阵玄小朋友大喊:“Surprise!”

    她直觉如此。但直觉对她来说,不过是思路太快以至于自己都跟不上罢了。没有什么是难以名状、难以言喻的,正如她清清楚楚地知道乐师愚弄了所有人。如果非要给出论证过程,那就是他选择的时机太完美、出手太干净了,他精确地杀死了对手,甚至没有多用一个技能。这个论证不够严密,但归纳总是这样的,她也不擅长归纳,她擅长的是心理学。可是,他图什么?图最后一下剧情反转的高潮吗?自恋狂。

    如果她神志清醒,就会知道她的推断并不严谨。她一向喜欢严谨。换了在平时她会说,“一切都是乐师精心设计的”这种情况的可能性是六成。有四成的可能性,乐师只是个运气好的普通人,没血就逃跑,不慎中技能,途中可能看到反击机会但错过了,也可能没看到机会,最后可能是有意把握时机一击取胜,也可能只是恰好在那时决定反打。人不是机器,一次完美的出手不能反推出在所有时刻完美的一切。只是现在,她的判断力被感觉和直觉占领,绝对打败了辩证,六成打败了全部。也许等理智归位,她会反思此时的错误,不过她没有反思。

    实际上,她也没有错误。

    她不明白这个游戏了。“以前就不一样”,怀旧的人都这么说。她不算怀旧,但还是无法控制某些东西的苏醒。玲珑镇总是阴雨连绵,时常看见野猫拖着死老鼠走过臭水沟,坑坑洼洼的公路上填着碎砖和炉灶灰,街边小卖部的两口子聊天,唾沫星子能喷到过路人身上。她惴惴不安地拐进巷子,尽量避免直视獐大妈,“三个小时。”“四块五。”她走进没有窗户的屋子,先花一个小时安装争锋。那不是网吧,没有那么高级,桌面只有CF和另外两三个游戏,或者四五个,她忘了。水墨风的登录器悬停在桌面,古风人物发丝飘逸得可以给洗发水打广告,登录——

    “下一场准备,宋晚行……请到服务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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