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宋晚行靠在沙发上,抱臂看着医生。消毒水的气息萦绕在鼻尖。

    “宋晚行是吧?小姑娘还这么年轻,就需要靠安眠药入睡了吗?”他有一张正派角色的脸,神态稳重,是让人光看长相就愿意交托信任的那种人。

    她不知道该说什么,“你说得对。”这时她开始怀疑自己是否小题大作。

    “而且一般来说,焦虑会导致早醒,睡眠质量差,抑郁症才是入睡困难。”

    她一下下地脚尖点地,“那还能开吗?”

    沉默了一阵。

    “能是能,但尽量不要吃了,会形成依赖。我给你开点调理的药。你还年轻,现在药量就这么大,以后怎么办?”

    “我也是这么想的,是应该调理。”她有些烦躁不安。

    “不光是依赖,到后面你一天一颗可能都不起效了。”

    “好的好的,那还是开两个星期的?”

    医生边敲键盘边说,“平时多运动,实在睡不着就起来走走,尽量不要吃安眠药,闭目养神都行。好了,去交费吧。”

    其实她根本就没怎么听医生说话,只盯着那双敲键盘的手。她接过缴费单,迅速扫了一眼,捕获到关键词——“14粒”。悬着的心稳了下来,原本她害怕医生会不给开。

    这种药不应当使用太久,三周是极限,这就是为什么她没有告诉医生,她已经连续不间断地吃了两个月。

    不吃药,她会清醒地在床上横尸一整晚。但她的身体要吃不消了。可能是代谢问题,或者血液里药物浓度太高,她不知道。她才不在乎身体依赖或者心理依赖,管用就行。但她不喜欢大白天也有幻光在眼前飞舞,从早到晚脑子里充满了水,一步一晃。

    “每周运动一个小时,交点现实的朋友。”

    当然了,谁都知道。她很想问去哪里交朋友,但忍住了,她不想看起来像个可怜虫。在大学,如果不进社团,不进学生会,那么在刚开学那阵交友狂潮平息之后,每天和你说话的人就只会剩下你的三个舍友。也有例外的时候,比如有些天和她们也说不上一句话。

    她走出医院大门,快步迈下台阶。门口是一条不算宽阔的马路,几个青年、一个买完菜的老头、抱孩子的妇女从对街走过来,几个背影走过去,是红灯,但没人在意,唯一一辆在此时经过的大众车识时务地在斑马线前减速,司机没有鸣笛,也没有冲外面吐痰。她暗想,这就是文明,这就是大城市,哪怕只是城市边缘尚未开发完全的郊区,都有文明残存的印记,真了不起。

    她想起玲珑镇。玲珑镇的马路似乎总是很窄,尤其是中央大道,那几年各家各户都在买车,中央大道总是堵成蚂蚁窝,那里恰好又是镇上的男男女女最常逛的地方,行人在街上穿梭,把刚在小吃摊买的烤火腿、烤面筋、手抓饼送进嘴里,司机在车里狠狠按喇叭,摇下车窗大喊各种不雅的语气词。很难说是因为行人过街才导致堵车,还是正因为街上堵得像个停车场,大家才会到路中央闲庭信步。哦,中央大道,烤肠的香气,黑黢黢的下水道井盖和破碎的人行道地砖。

    想到这里,她的表情变得柔和,中央大道是玲珑镇的袍子,一件华美的外衣。自从四年前她离开玲珑镇,就再也没有回去。

    离开医院,坐七站地铁,换乘,再坐七站地铁,步行一公里,就到了城中村。巷子里的墙上贴着“注意高空坠物”,经过雨打风吹,纸张边缘卷起,挡住了“注”字上面的两点,隔远看就像“任意高空坠物”。

    “我回来了。”

    绿漆的门打开一半,她站在门边和锁较劲。要么锁孔旧了,要么钥匙旧了,要么这俩就是八字不合,每次开锁之后都很难拔出钥匙。

    房间不超过十个平方,灰色水泥墙面和地面,赤/裸得像刚出生还带着血的婴儿,一扇窄窗,终年阴暗如地下室,还是上下铺,在房租低廉排行榜上,宋晚行和她的室友陈佳钰打败了兰市百分之九十九的居民,恭喜这两位幸运儿。

    她刚一进门就被潮湿的空气包围,她所熟悉的、潮湿的空气,总是令她想起水族馆和待宰的鱼,明明是六楼,感觉却像住在地底深处密不透风的黑色土壤中。

    才推门,就听见陈佳钰的声音,“你可算回来了,过来帮我打这把,妈的,对面射手像个代打。”

    陈佳钰靠坐在床头,长腿互相交叉,没开灯,手机屏幕幽幽的白光照亮她尖翘的下巴和鼻头。她光速爬起来把手机递给宋晚行。

    墙角堆着很多乱七八糟的棕色纸箱,其中一个大箱子封口处瘪得不成样子了,露出里面的冬季衣物。宋晚行接过手机,坐到纸箱上——这就是她们的沙发,她们的家具。

    陈佳钰坐在床上看她打游戏,问道:“对了,面试怎么样?”

    “没戏。”宋晚行边操作边说。

    “东方广场的餐厅不是缺人吗?”

    “不招女的。”

    陈佳钰凑近,靠着她的肩膀看了一会,忽然大叫:“我靠我靠我靠,他怎么在那个草里!好阴啊!”

    “猜到了。”宋晚行说,手指灵活地点着屏幕。游戏里,本来她是被偷袭的那个,却预判走位躲掉技能,把对方打得丝血逃走。

    “我靠!你怎么知道他在那的啊?明明看不见啊。”

    “……”她揣测陈佳钰这么问只是出于惊讶,而不是真的想知道,便没有回答。主要是因为不知道怎么解释,便懒得说。

    “实在不行你来接我的班呗,我过两天要走了。我可以跟经理说。”

    “你不干了?怎么了?”

    “跟你讲过的,那家娱乐公司找我签约了,以后改行当主播了。”陈佳钰补充道,“过几天搬走,公司要求住宿舍。我给你留一个月房租,你再找个人合住吧,我也帮你找找。”

    宋晚行没说话。宋晚行本来就是为了和陈佳钰合租才来住这里的,她在学校还有个没退宿的四人寝。如果陈佳钰不住了,她是回学校呢还是一个人在这里住呢?

    “话说,你打游戏这么厉害,也来搞直播呗?”陈佳钰半开玩笑道,“你玩什么游戏都这么厉害,打两把就精通了,干嘛不试试?这行很赚钱的。”

    “行啊。”宋晚行没当真,顺口接话,“改天有空研究一下。”

    “我是认真的,你考虑考虑吧,你真的很会打游戏,有天赋不用也太可惜了。”

    “好。”她随口应道。想的却是下周要交的课程论文。

    再不打工的话,下个月就吃不上饭了。

    摩托车从楼下经过,发动机的巨大轰鸣由远及近,又终于远去。

    房间昏暗,白光刺眼地照在天花板上。她把手机还给陈佳钰,屏幕上跳出“胜利”两个字。

    “我回趟宿舍。”她说。

    然后她就骑着电动车,在夕阳下穿过城市的街道,公交车的路灯发出温暖的红色,像要载着人一路驶往遥远的永恒之春。

    她穿过楼房,穿过学校大门口,经过苍白的大广场和死寂的梅山南路,回到宿舍。绿漆铁门,大理石地砖,十来个平方的狭小空间齐整地码着四套上床下桌,像四块平整的豆腐。

    只有一个舍友,似乎在看剧。

    她犹豫了一下要不要打招呼或者说句“我回来了”。她看过一些集体活动的录像,当察觉不到镜头存在时,其他人都在笑,而她却表情阴沉,很不友好。还有很多诸如此类的细节,比如其他人聊天的时候要不要过去问“你们在聊什么”,她对别人的话题不感兴趣,也不想招人嫌,就像网上说的,“边界感”,可主动问话似乎是表达热情的唯一方式。其他三个室友讨论事情,表面上看是她被撂在一边,可是她不开口问,她们主动拉她进入这场与她无关的讨论,岂非更奇怪吗?

    反过来想,如果是她在宿舍看剧,一个室友一言不发地进门,旁若无人地开始做自己的事,她会觉得不友好吗?

    时间比思绪短得多,她还没想清楚,就已经坐在自己的座位上了。她没有打招呼。

    不会,她不觉得这样有什么,她习惯了相安无事。

    既然如此,你又在烦恼什么?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

    她抓起钥匙冲出宿舍。现在胸腔里也仿佛积满了水。她感觉自己要被淹死了,或者身体里有什么东西喷薄欲出。

    她回学校,是来办休学手续的。

    她看到了那条广告。

    她走了整整一夜,等终于累倒,想在路边的台阶坐一会,就是这里了。身后是地铁站入口,面前是人行道和垃圾桶。时值八月,北半球的夏天,空气伸出干枯的双手掐紧她的脖子。

    一对小年轻牵着哭个不停的小孩走过人行道。太阳像个锅炉,源源不断地把开水浇到她身上。两个穿着纯欲风包臀裙的美女在垃圾桶前停下。哭声越来越响。扔歪的奶茶杯滚到花坛旁边,流下一滩混有黑色圆状颗粒的液体……

    她觉得脑子里有一个赶时间的人正在解缠成一团的耳机线。大火真正烧起来的时候,易燃物和非易燃物都是帮凶,她希望有一条胶布能封上那个小孩的嘴,希望地上脏兮兮的黏液、纸杯、垃圾桶,还有人类,统统消失。

    整个下午手机一声都没响,垃圾短信除外。早该知道,那些穿polo衫或者白衬衫打领带的没一个真的会打电话给她,不管说话时挂着礼貌性微笑还是满脸不耐烦,“过两天通知你”,笑死。

    她开始怀疑自己是否还能找到工作。以往她总是只找那些内容包含在名称里的工作,比如收银员、仓库打包发货员、维修员、保洁、催收……洗碗工。这次她投了一些新的岗位:客户经理(其实是销售)、市场运营(不知道是干嘛的)、置业顾问(也是销售),还有各种顾问、策划和助理。其实她不相信自己能撑起这些高大上的头衔,她没有任何经验,而且,她只能兼职。

    其实她可以再回去洗碗,或者像以前一样去送外卖,但外婆已经死了。这听起来很荒谬,但符合逻辑。外婆已经死了,医院也不再需要她交住院费和治疗费,因此找工作这件事就不再那么急切——反正短时间毕不了业。而且,说实在的,退学又怎么样呢?饿死又怎么样呢?

    头晕。是因为药。只要她愿意,五分钟之内就能睡着,就在这个地铁口。周围的环境在变形,形式从内容上漂浮起来,方框从楼房上漂浮起来,线条从道路上漂浮起来。找不找得到工作有什么区别呢?饿死和老死有什么区别呢?说到底,活着和死了又有什么区别呢?她想不到有任何人在任何一个路口等她,那么她可以在任何一站走下这趟车,都没有关系,都没有关系。

    她鬼使神差地用手机搜索了“一次性吃20颗安眠药会怎么样”,但是没有一条结果保证会死。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用“但是”,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失望。

    就在那时,她抬起头,奔忙在城市机器里的芸芸众生闯进她的视野,对街LED屏上引人注目的红字闯进她的视野:

    “为回馈广大新老顾客,超绝网咖周年庆期间每日举办精彩电竞比赛!周五《争锋》电竞大赛,集结各路高手,顶峰相遇,荣耀之战!欢迎踊跃报名参加,丰厚奖励等你来拿!!”

    今天周五。他们就是这么说的,“周末之前给你答复”。如果不想在这座城市饿死,你最好谁都不要相信,因为你可能在一个寻常的工作日早晨,和寻常一样吃着手抓饼去上班,却被通知你勤勤恳恳为之工作三个月的餐厅居然没有经营许可证。

    几年来,她难得产生了感兴趣的情绪。

    争锋。熟悉的名字。

    她就快想到玲珑镇了。玲珑镇的夏天,周五放学后,校门口全是穿校服的初中生和等学生放学的家长,她背着书包穿过人群,走过断崖之下,绕过绿化良好的十字路口,经过散发恶臭的深巷……回忆是一个强盗,随时准备跳出来给她一榔头。但现在她想的是另外一件事。

    如果她没记错,那么四年前她亲手删掉了自己的争锋账号。

    无论她有没有记错,四年前她确实亲手删掉了自己的争锋账号。

    笑死,她不可能记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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