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六十四

    第三赛道的终点是卡嫩城。

    下落矶山脉,再往前行五公里,便能顺利到达终点。

    西塞莉的马跑得并不快,与其他选手相比,她已经落后了很多路程。她的左肩还微微泛着疼痛,这是之前迪亚哥留下的“礼物”。

    她尝试加快速度,但颠簸的路让疼痛加剧,不得已,她只能放缓速度。

    到达终点时,她的排名是54。

    这条赛道夺得第一名的人叫赫特·潘兹。乔尼排在第二,迪亚哥和杰洛分别是第三和第四。

    彻彻底底地失利了。

    她疲倦地坐在休息处。

    杰洛·齐贝林为她拿了一杯水过来。

    “肩膀怎么了?”

    “受了点伤。”

    “意外?人为?”

    西塞莉将水一饮而下。

    “这种不幸的事,就不要让我回想了吧。”

    她不想回答,用开玩笑的语气敷衍了过去。杰洛也不是非要答案不可,总归他心里有自己的猜测,他主动发出邀请:“等下要一起吗?”

    “不用了,我跑不快,会拖累你们的。”

    “……好。”

    得到回复,杰洛回到乔尼那边,跟他简单讲述了一下他们的谈话内容。乔尼带着点担忧看向西塞莉,得到对方一个表示没问题的笑容。

    第四赛道她独自一人上路,像十四岁那年独自离家那样。

    一切都很顺利,伤口缓慢地愈合着,天气一天比一天好,路程平稳,没有不长眼的人烦扰她,状态逐步上升中。

    这条赛道她跑了二十多天,最后快到终点时,天下起了暴雨。

    “嘶——”

    西塞莉深吸了一口气,可以的话,她不想在这种恶劣的天气中赶路。可第三赛道中,她的排名过于靠后,第四赛道她绝不能再次取得那样的名次。

    左右人生就是在赌与搏中前进的,她决定冒雨前行。然而祸不单行,大雨让她遇见了只想远远避开的人。

    迪亚哥。

    空旷的平原前方是一座隆起的小山丘,他不知道出了什么事,跪在山丘上,抱着瘫倒着的马。

    他的身体没有任何遮挡,任凭雨水无情地打落在身上,昔日在众人面前趾高气扬的人,现在不再意气风发,看上去竟有几分狼狈。

    有那么几秒,西塞莉下意识放缓了马速,不想越过他,试图找寻另一条道路。但随后,她果决起来,立即加速从他身边跑了过去。

    他没有抬头。

    她视角的余光瞥见他的金发被雨水打湿,无力地垂落下来。生平——自母亲过世这么多年以来,她第一次看到他如此脆弱的身影。

    也许她不该回头的。

    但马速终究是渐渐慢了下来,最后停在山丘上。她与他一样,在同一个地方,淋着同样的大雨。

    要感冒了,西塞莉心想,却没有拿出雨衣穿上。

    她下了马,牵着走过去,站到了对方身前。

    迪亚哥终于有空看了她一眼,那神情原本是失魂落魄的,不甘的,夹带着对某人的愤恨,看见她之后,忽然又高傲起来,全数化作对她的蔑视,让她想笑。

    “来嘲笑我吗?”

    “……你也就只会,这样想了。”

    然而问话过后,连西塞莉自己也忍不住细想,如果不是为了嘲笑,她是为了什么站到他面前?

    “看够了?”

    迪亚哥挑衅道,她却迟迟说不出下一句话。于是迪亚哥也不再说话,就这样坐着,在低处仰视着她。而她也微微低着头,回望过去。两人沉默地对视着。

    雨没有停歇的迹象。

    在这瓢泼大雨中,她难得感受到一股平静,有时雨水具有一种神奇的魔力。她觉得,自己似乎终于可以原谅他了。就好像这雨洗刷掉了所有委屈,绝望,恐惧,不甘,将她和他重新变回那个失去母亲,只有彼此的孩童。

    但很快,西塞莉又想,她要怎么忘记?因为——那些,无法用言语描述出来的,如同空气、日光,人们能看到与感受到它们的存在,可却无法用手真切地触碰到,但那就代表它们不存在吗?被伤害的经历,因为发生在过去,加害者已死亡,身躯化作白骨,灵魂消散,无法重现,那就可以装作无事发生吗?

    不,她想,她绝不可以自欺欺人。

    她永远拥有那些过去,不会改变。那些郁郁不欢的日子,那些胆战心惊的日子。

    她意识到,在这暴雨中,从她脸上滑落的,不止是雨水。

    “你会有……其他办法的吧?”

    也许是雨声过于喧闹,她感到自己发出的声音是这般的脆弱和微小。她明白,自己软弱了。在迪亚哥的面前,这并不好。她应该立即翻身上马,迅速离去。可是,她完全做了相反的事。

    一定是站的久了,加之为了更好的对话——不,她在骗自己,她这样在内心对自己说着话,然后坐了下去,或者说,更像是无力地跌落下去。

    “你指什么?”

    “……”她不能看他,那太容易被察觉到她此时的情绪了。但是含着哭腔的颤抖的嗓音要怎么隐藏呢?“我是说——”她紧紧握住了自己的衣角,“在农场的时候,你杀死的那些人。你会有更好的办法吧?”

    “哦——你指他们啊。”迪亚哥有意拉长了腔调,接着又闭上嘴,视线在她身上落了一两秒,然后骤然笑出声。“西塞莉,你真的是一点没变。就算你当初走得那么义无反顾,但你还是一如既往的软弱。”

    他的话语陡然变得狠厉起来。

    “其他办法?是什么办法有区别吗?反正你杀了人,我总要给你善后。而那群人渣本来就该死,你不会忘了他们是怎么对我们的吧。你还记得那些碗吧?如果不是他们把碗底给弄破了,妈妈就不会想到用手去接食物,也就不会烫伤死掉。

    那个女人的死让我明白了一件事。那就是人总是要死的,而垃圾活得太久有意义吗?没有。所以我把他们的死亡提前了,难道你要管这叫杀人?不,这是反抗,是他们注定要为过去的所作所为得到的代价!就像你做的那样。你没有杀人,我也没有。我们都是在反抗,为这世间对我们施加的不公!”

    义正辞严。

    她几乎都要信服了。

    她问道:“可是……你也知道我原本不用杀他的,对吗?!”一个女人的哭声被淹没在倾盆的暴雨里;一个女孩的求救被掩藏在刻意的忽视中。“你知道如果在那个农场,在妈妈死后,但凡你真的有想要保护我的想法,那个男人就不会找上我——!”

    适龄的女孩是财产,是物品,是可以交易的对象,唯独不是人。她们总要被归纳在某个男人的名下,才能免去多余的觊觎。

    他没有这样做,所有的关心与照顾流连于表面。一戳就破。

    “我是多么的——多么的——恨你。我们明明是……”

    话语哽咽在喉,无法诉说出口。他冷淡的神情,漠然的语气,早就告知了答案。

    “无聊。”

    一锤定音。

    一时间,浓厚的悲伤也失去了意义,好像她怀有的,只是空旷的虚无。不知为何,忽然脸上就只有雨水的滴落。她想:她的眼泪都去哪里了?

    “……是的,我是很软弱。”终于,她找回了语言。“我没有办法接受杀人,因为那本就是错误的;我没有办法接受那些尸体,因为他们本该是活人。你觉得这些都无所谓,也难怪,毕竟你是燉汤放在鞋子里都能眉开眼笑吃下去的人。只要给你足够的钱,让你去舔男人的屁/眼都行吧。”

    迪亚哥的神色阴沉了下来,她依旧自顾自地说着话。

    “我没有嘲讽你,真的。我很敬佩你能够这样活着,因为我做不到。你这种人总是能活得很好,很开心。可是我做不到。”她停顿了一会,接着说道,“或许我原本可以做到——毕竟,你瞧,我其实不一定非杀他不可的。我完全可以只在他身上留下几道伤口然后逃跑。可是……我还是想要杀了他。

    当我与他的角色对调,当我掌控着他的性命,他成为哀求我的一方,那其实,非常让人尽兴。但我事后还是……用你的话讲,这叫伪善吧……可我很高兴我是这样伪善的我。我喜欢我的这份软弱。因为它至少还让我留有——去爱上其他人,帮助其他人,与其他人为友的能力。”

    “我喜欢这样软弱的我,今后也会带着这份软弱活下去。”

    “或许,你也可以带着这份软弱在这里死掉。”

    “你不会想要这么做的,这里离终点不远,而我们都是替身使者。”

    迪亚哥嗤笑道:“……不错,现在的你看上去总算像样了点。”

    西塞莉站了起来,垂下头俯视他。她思忖着,这是第二次了。六年前也有类似今天这样的告别,但那似乎只是为脱离他控制的自己而告别。而现在,更像是一场正式的告别。她和他都真正成了一个大人。

    然后,她什么也没说,很快上马走了,再也没有回头。

    第四赛道,她是第一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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