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朕,耿耿于怀,恨之入骨。”

    这句话盘旋在钱三贵耳边,绕梁三日,袅袅不绝,给他听的晕了。

    直到那粉面的公公拿着一块金元宝走到跟前,他才回过神来叩首谢恩,飘飘然走出殿门。

    合着自己一张画,反倒画到陛下的仇人。这可真是天大的巧合,泼天的富贵啊!

    钱三贵颠了颠元宝的重量,欢天喜地的去了。

    他浑然不觉殿门外的树影中,有三双眼睛正关注着他。

    福临看着钱三贵走远,缓缓出声:“方才,陛下跟奴才说了些掏心窝子的话,给那个画匠听见了。奴才怕他嘴不严。你们跟上去,叫他好好为陛下保守秘密。”

    两个黑影行礼后,窜入树影,在夜色中游走,最终隐入夜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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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日上三竿,符乐是被青云摇醒的。

    “小姐,该起来了。再晚些要赶不上时辰了!”

    符乐贪睡,但不赖床,说起就起。朦胧的坐在梳妆镜前,嘴里含着清茶,任由青云在头顶上动作。

    苏奶娘站在门楣处:“悦悦吃点什么?”

    符乐闭着眼:“随便啥都行。”

    这是实话。映安都城,寸土寸金,极尽繁华。就是水煮白菜,也比军营里的山珍海味好吃。

    更何况军营里并不会真有山珍海味,蔬菜肉类都是腌制的,偶尔能打到点新鲜的野味,已是无上的珍馐。

    闭眼接了几块糕点下肚,符乐缓缓褪去睡意。青云手脚也快,发髻已经挽好,正在选首饰往上面插。

    符乐怕重:“稍微簪几个意思一下就好。”

    她此行是去受封,而且这陛下意图明晃晃是来者不善,穿的花枝招展的总感觉味道不太对,显得在边疆搜刮了民脂民膏似的。

    “也不能太素。夫人都安排好了,晚宴时间尚早,午后见缝插针,请了个青年才俊到府上,让小姐看看合不合眼缘。”

    符乐语塞:“娘的鬼主意真多。”

    青云给符乐簪了一套银饰蝴蝶,在镜中左看右看,横竖觉得差点意思。

    她家小姐是不折不扣的浓颜,就该花团锦簇。如今要藏锋收敛,连带着她的妆发造型也要低调,十成美貌只发挥出五成。

    “行了行了,我看差不多。衣服就穿天青色吧,配小蝴蝶。”

    符乐没啥审美,稀里哗啦一指挥。青云皱着眉,勉强按照她的指示搭配出一身来,嘴里暗道可惜。

    镜中的符乐一席青衣,发间点银,口脂只略微擦亮了些,透着莹润的浅粉色。

    清丽好看。但素得青云直叹气。

    符乐不在乎艳压群芳,倒看得开:“有啥可惜的,日后穿裙子的机会多得是。倒是先跟我好好说说,怎么娘亲如此迅速,几个时辰也要插一个相亲给我?”

    “你看不看不重要,重要的是给天家看。”李夫人早在屏风后看了一会,此时走进来接过话头。

    她亲自抱着个首饰盒,打开,里面赫然是三五朵金箔掐丝花。

    “打扮这事,你花多少心思,浓了还是素了,那些朝上的大老粗能看出来多少?”

    李夫人边说边往符乐头上加码:“只管按照自己喜欢来打扮。至于你在寻一门怎样的亲事、有没有弄权之心,才是他们看得懂的。”

    “噢……”

    符乐知道,这是告诉她,相亲对象的质量不会多好了。

    “是个祖上阔过的皇商。”娘亲说。

    符乐冷笑:“说明现在混很差。”

    “这是给那些当权的看的。”李夫人说,“小性子回来再耍,娘敞开怀等你。”

    符乐站起来,对着铜镜左看看右看看。

    自己的脑袋还是变成了金脑袋,她欣赏了一会,笑嘻嘻地:“还得是娘亲手艺,真好看。”

    说完,乐呵呵出门见那个祖上阔过的皇商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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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申时,接符家四口人进宫的轿子来了。

    所以说成越帝这封侯封得不情不愿呢?大抵看符乐是女子,挑的不是文武百官上朝时,而是弄了个晚宴,让朝中显贵带着一两位家眷前往。

    摆明了有看轻符乐这个新晋镇北侯的意思。

    符広脸黑的要滴出水来,但不得不从。

    符乐看得开,只管乐:“刚好一天没吃什么东西,待会好好吃一顿。看看皇帝饭香不香。”

    符広叹气,考虑到抬轿的都是皇上的人,只能顾左右而言他:“你下午见的那个人如何?”

    “谈吐尚可。”符乐抠指甲上的贴花:“大概娘亲昨天眼睛哭疼了,今天也要糟蹋一下我的眼睛。”

    符広看着她的皮样儿,好笑之余浮上心酸:“那咱娘也太不挑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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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太和殿,谢问情刚下朝,就被几个太监宫女围上来要给他换衮服。

    丞相董尔还留在朝堂内:“陛下辛劳。”

    谢问情朝他点头,冕旒随着动作微晃。

    京城说他是暴君,并不冤枉。

    即位两年,没啥建树,人倒是狂得很,枉顾传统,黄袍一律黑色,冕旒选的上好的珊瑚东珠,吃穿用度上大有和始皇帝比肩的架势。

    除去奢侈之外,还因为他上位之后,死了不少人。

    大多数,都是对先帝忠心耿耿的元老。

    福临站在边上。貌似恭顺地伺候谢问情穿衣。

    其实心里,福临并不把那毛头小子当回事。

    外人看着谢问情残暴能唬人,但他无比清楚,这陛下只是一个色厉内荏的草包。得以身居此位仅仅只是因为运气好站对了人。

    当今的王朝,并不是盛世。

    当今的皇上,手中也没有传国玉玺。

    扣上最后一颗盘扣,福临抚平衣褶:“皇上,这边请。”

    谢问情抬腿,顺着连廊慢慢走向大摆宴席的五福宫。

    暴君目不斜视,略过福临,迈入门槛:“镇北侯一家子是朕的大功臣,昨日,你什么都没听见。”

    “是,皇上。”

    登时,满朝文武起身。

    灯光影影绰绰,逆着光,这些穿着官府和礼服的人形像一个个提线木偶,枯哑地唱着大戏。

    “皇上万岁——”

    谢问情踏进去,置身纸醉金迷之中。

    “众爱卿平身。”

    天子之位,高居明堂。

    左手是丞相董尔,右手就是这次封侯的主角,符大将军一家。

    谢问情未到,但歌舞已然开始。

    若是刚即位,他兴许还会在心里叹口气,但现在的谢问情早就习惯了。

    他朝两侧的重臣笑笑,大步流星,带着人穿过翩翩起舞的舞姬,来到主座。

    符乐一家都低头行礼,未曾抬头看。

    谢问情跟没发现一样走过他们,来到座上。

    福临敲响钟罄表示宣礼,宴席开始。

    符乐今天穿的挺素,在浓烈的一众人中一点都不出挑,但谢问情就是一眼看见了她。

    无他,唯日思夜想尔。

    任凭是谁,恨了一个人十几年,都会瞬间在茫茫人海中锁定她的。

    遥相举酒的刹那,谢问情朝符乐的方向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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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天子举酒,面朝的就是符家四人的方向。

    看见天子容颜的又何止是符乐一人。符大将军和符広眼神是一等一的好,登时差点把酒杯给捏碎了。

    好在,符家四人都是见过大场面的,不约而同的展现出极好的心理素质,面色如常。

    只有符伯庸自己知道,自己久经沙场的老腿早已软了,夫人的手也紧张到抽筋。

    这宴席的小桌只够二人并座。符乐作为封侯主角跟符広坐在第一排,符老将军协夫人坐了第二排。

    相较之下,还是膝下一双儿女更难办些,脸色难看也没人能挡住。

    和符老担忧的一样,符広此时已经没了胃口。

    反观自己那个缺心眼妹妹,没事人一样的狼吞虎咽。坐下之后一刻没耽搁,吃的速度比宫女布菜的速度还要快,面前的骨头很快堆成小山。

    符広偏过头,轻声低语:“你眼睛糊了?”

    吃这么欢,是没看清皇帝的脸?

    “我能百步穿杨,看的可比你清晰多了。”符乐嚼吧嚼吧,腾出嘴来回答,“你不吃?”

    说完,很没规矩地抢走了太监为符広布的菜。

    符広轻扣桌子:“装傻充楞就是镇北侯处理问题的方式?”

    明堂之上那张脸,分明就是谢问情——符家小时候收留的落难儿,符乐小时候的伴读书童,后来因为对符乐有非分之想,被他和符乐羞辱,然后在符伯庸的授意下被打出门外。

    符乐太清楚他哥这欲言又止的样子了。

    “我认出来了,也记得清楚。倒是哥哥你现在,好像脑子不太清楚。”

    符広气笑了:“我怎么脑子不清楚?”

    “你要脑子清楚,怎么看不出面前摆的是断头饭?你要脑子清楚,怎么还在这大悲大痛,不知道多吃几口?你要脑子清楚,怎么会指望一个暴君顾念旧情?”

    “噢,没有旧情,只有旧恨。咱们是不是要祈祷他千万别记起来?”

    符乐剔骨刀一般啃完一根羊排,留恋地品味香料的味道。

    但符広知道,每当她牙尖嘴利,说话变冲的时候,就是乱了。

    乱、慌、怕,因而目不择路,口不择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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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眼睛有点酸,符乐用力眨巴眼睛,将酸涩逼回去。

    这菜很好吃,丝竹管弦也皆为上乘。就是歌舞不行,有些靡靡之音的意思,符乐不太喜欢。

    但考虑到这是最后一顿,有音乐和伴舞,已经很不错了。

    而且死之前和得以封侯,算是风光大葬。

    她深陷敌营,四面楚歌之时都没想哭,怎么这歌舞升平之中,眼睛就不争气了呢。

    符広知道多说无用,慢慢吃起来。

    好在自家妹妹是典型的武将性子,情绪上来的快去的也快。风卷残云,不多时已经吃了个三分饱,脑袋瓜逐渐开始想事情。

    “这么说来,点名给我封侯似乎解释得通了。”

    合着是敌在暗处,就是冲符家来的。

    符乐念头一转,又是一个新的角度:“他说不定只是冲我来的。到时候,我求求他看,能不能只对我用刑,放你和咱爹妈一条生路。”

    毕竟,当时为了摆脱谢问情,她又打又骂还嫌不够,把半大少年的一颗真心放在地上又碾又踩,像丢癞皮狗一样讥笑着丢了出去。

    这是其一。

    其二就是,谢问情即位两年就打响了暴君之名。骄奢淫逸,滥杀忠良。

    符乐又吃两口。

    她这不死都说不过去啊。

    虽然不确定自己到底是三更死还是五更死,但符乐还是跟着父亲敬酒,朝谢问情拱拱手,举着酒盅一饮而尽。

    谢问情也回了,面上什么异常都没有。

    符家装,是为了活命;他一个暴君为什么要陪着粉饰太平,符乐想不明白。

    酒过三巡,符乐已然是酒足饭饱的模样,让宫娥扶着去更衣。

    今日映安城未曾飘雪,宫殿外面只是冻,并不湿冷。

    符乐遣散宫女,更衣后往一处假山走去。

    她不会蠢到要逃,只是那海草似的舞看着她头疼,想自己静静。

    山石冰冷,符乐不嫌弃地靠上去。

    真难啊,谁曾想做个莽夫,只问塞外之事也能深陷死局。

    唯一的好处是不用跟那些胸无点墨,但自视甚高想攀高枝的人相亲了。

    想到这茬,符乐抬头看着流动的云层,吃吃笑出声。

    一个玄色身影从假山另一侧悄然走出。因为衣袍的缘故,几乎隐入夜色,只留下红纹的龙,在暗光中妖冶着。

    符乐沉浸在大喜大悲的情绪之中,未曾发觉。

    直到谢问情森森然开口:“镇北侯在笑什么?”

    符乐意识到自己疏忽,绷紧身体,脖子上起了一层细密的鸡皮疙瘩。

    论书童变皇帝这种戏剧性的问题,她是一点不知道要怎么应对。她只知道识时务者为俊杰。

    于是俏丽的少女转过身,蜀锦袍划出一道弧线,一张国色天香的脸笑得发虚,但不失讨好。

    她脑子没病,不会幻想反其道行之。

    此时正面硬刚,应该不会让京中口口相传的暴君另眼相看。

    讨好,卑微,总是不错的。

    “我在想,先前打过陛下的手是哪只,待会好让家父给陛下献上宝刀,亲自砍了没轻没重的这蹄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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