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问情不答，只是似笑非笑地看着。
其实他从前就是城府极深的作风。
一双眼睛惯会垂着，喜怒不形于色，即使每天干的活儿就是巴巴地跟在符乐的后面，提水拎包，愣是没有半点唯唯诺诺的气质。
单论外表，如今的大富大贵也没有在他身上留下多么深刻的改变。
只是这黑衣红丝掐出来的龙袍确实衬他，光是在平地上站着，都无端带着一身威压。
朱红色的冕旒垂下，隔绝二人。
符乐看不清谢问情脸上的表情，只看见那薄唇微微上扬，嘴角一点小痣也跟着略微扬起，像是猫拿住耗子。
她无端想起，从前父亲也说谢问情这小子，长得俊俏，但面像生的苦。嘴角下缘一点痣，命里注定没有口福，也难有开怀一笑。
现在想来，这真是完全不准了。
谢问情飞黄腾达，笑不出来的是他们一大家子。
就在符乐以为谢问情打算这样让她煎熬至死时，戏谑的回答方至。
“两只。”
“两只手都打过。”
谢问情说。
符乐打人的习惯就是左右开弓，掌掌有回应，两边都不落空。
他是认真回忆了的。只是这情形下的认真，满是嘲讽和残忍。
他不是没设想过符乐的反应，只是没想到她滑跪的那么快，一副顺从现实，打算自裁谢罪的态度。
从前的她可不是这个态度，她只会昂起头，蛮横道：“谁还没被打过？我又不是无端要打你。现在得了权利就翻旧账，可不就是仗势欺人？”
想到这，谢问情压下唇角，微微抬首，看符乐反应。
小姑娘心态倒是好，一脸生无可恋写在脸上，也没有歇斯底里，只是冷汗暴露了她的慌张，汗珠均匀地散在额角，在雪光下亮亮的。
“哈哈，我刚刚想了想，应该就是两只，陛下真是好记性。”
“嗯，想起来了就好。”谢问情淡淡地：“回去吧，授封宴还没结束。”
符乐愣住，呆呆地看他转身欲走。
这怎么有点……高高拿起，轻轻放下的感觉？
像是应了他的疑惑，谢问情侧过脸来。
“符伯庸年纪也大了，想必看不得亲女儿被朕断掉两手。丑时三刻，你带着宝刀亲自来，走西南角的留春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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符乐摸不清他的性子，稀里糊涂回去了。
和上半场要掉脑袋的感觉不同，她现在感觉手在幻痛。
这大概是自己亲手最后一次拿勺子筷子吃饭喝汤了。
符乐想哭。
宫宴散去，符乐下跪受封后，回府时跟老爹挤进一辆轿子。
符伯庸一进轿子就瘫下了，胸口毫不掩饰地起伏着。
“真见鬼，那臭小子还是个富贵命。”素来五大三粗的符将军又惊又气，“不是说暴君吗？他是怎么忍住没发作的？”
符乐：“也不是完全没发作……”
于是把假山旁偶遇谢问情的事都说了，只不过隐瞒了谢问情丑事三刻要砍她手这一部分。
毕竟，自家老父亲那个护短的暴脾气，若知道献刀是为了给谢问情砍符乐的手消气，肯定第一个冲进宫里当刺客，然后导致符家九族蒸发。
自己一双手能救整个符家，实在太划算了。
即使不能再舞蹈弄棒，但父亲和哥哥的武艺都更加高超，对比之下，折损自己一个称得上划算。
话毕，符乐期期艾艾：“父亲，您那口宝刀……今晚我就先拿过去上点油擦亮些。这事儿事关重大，我亲自来，不要叫下人。”
不知道自己女儿即将被砍手的符伯庸：“给！都是身外之物！他要，明天就拿金盒子给他去。别说一口刀了，祖宅给他抄了都行！”
说完，又兀自忧愁起来：“女儿啊，都这样了她都不砍了咱家，只要一把刀，那臭小子不会还觊觎你吧？”
符乐看看自己即将被砍的两只手：“他应该没这意思吧。”
“害，女儿你太年轻，不懂男人，口是心非很正常。但爹娘真心不希望你进宫啊，那四四方方的，拳脚都伸展不开，咱们的小宝贝不得被关蔫吧了……”
父亲大概是放下心了，一串串碎碎念都是围绕谢问情还觊觎符乐该怎么办展开。
最后自顾自达成结论：“考虑到臭小子成了天底下最大的人，如果他愿意让咱小宝做皇后并不开后宫，勉强能够接受。”
符乐：……突然不是很想牺牲自己成全符家了。能不能让这恋爱脑的爹陪自己一起受过啊。
偏偏符伯庸还在兴头上，一口气幻想了许多：“闺女，我这要求不过分吧？臭小子当年那么深情，说不定真能同意。”
符乐黑下脸，背对着自家老爹不言语。
小小轿子里，一人欢喜一人忧。
回府后，符乐一个虎跳，拿了宝刀回房锁上门。
窗外，芭蕉冷冷清清地垂着，符乐看一眼，拉上窗帘。
青云站在门外敲了好一会门，符乐才把她放进来。
毕竟是从小一起长大的丫鬟，背着她难免会起疑心，闹大要是让娘亲知道就不好了。
老爹好忽悠，娘亲可不一样。
青云进来后，侍立一旁，安静地看符乐给刀上油。
这宝刀是五年前，符家军打破北蛮的时候从蛮王帐中缴获的。符将军视若珍宝，不为这刀的名贵，是为这刀背后代表的功绩。
当然，这刀本身也是极其奢靡的。蛮王自己披挂上阵时都不舍得佩它，要留在帐中刀架上养着。
养刀其实也就是拿油擦亮些，时间急，哪里有心思千雕万琢的。
符乐架起刀，雪亮的刀身照出略显疲惫的双眼。
“青云，拿个锦盒来，铺金箔。”
青云转身出去寻了东西来，回来后却站在原地没动。
符乐手一摊：“拿来呀！”
青云：“出什么事了？”
“哪有什么事。”
青云走进一步：“出什么事了？”
符乐将刀小心翼翼地放到刀架上，继而伸一个大大的懒腰：“好吧，确实出了点小事。所以弄弄刀，心里好平静些。”
她维持着伸长手臂的姿势在屋内踱步，趁青云不注意，一手刀将她劈晕过去。
她托着青云的腋窝，将人架到床上：“说了没事了，能有什么事……”
符乐捡起地上的锦盒，将金箔一层一层铺进去，最后用精美的丝带四四方方绑起来。
若是青云醒着，能包装的更好看。但不能叫醒青云。青云知道了，等于是整个宅邸都知道了。
估摸着时间差不多。符乐套上一席夜行衣，将锦盒装进包袱，背在背上。打开花窗，从小楼上跳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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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此同时，符老爹安慰完惊魂未定的李夫人，将符乐和谢问情的“交易”转述给李夫人和符広二人。
李夫人眼角还悬着泪：“那小书童这么好说话？”
符広也面露难色：“总感觉太顺利了，雷声大雨点小。”
最后还是李夫人拍板：“把悦悦喊来，我好好问问。”
不一会，去喊符乐的丫鬟慌慌张张跑来：“老爷，夫人，小姐她……！”
符乐敞开的屋门内，梨花木椅子东倒西歪，青云横在榻上昏迷不醒，花窗开着，滚滚冷风正灌进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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符乐准时来到西南角。
她走得急，妆不曾卸。谢问情的守卫很轻易就看清了夜行衣下的面容，因而一路畅通无阻。
也不知这皇宫是什么构造，她顺着路走，居然走进一个暗道。不等她出声，书架旋转开，露出背后金碧辉煌的殿宇。
符乐镇定片刻，横抱起锦盒走进七宝殿。
看起来，这里是谢问情的寝宫。只是太过空旷，为了暖和，光银碳就烧了二十盆有余。
符乐一时间有些眼花缭乱，好几眼下去，才找到床榻边坐着的谢问情。
不知道这人是什么毛病，寝宫也要修这么大，还把床在高处，得走台阶上去，整得跟朝堂的布局似的。
对上那家伙的目光，符乐行了个礼：“陛下。”
谢问情抬手，宽大的袖子自然垂落：“过来。”
符乐捧着锦盒，一节一节台阶走上去。
走近后，她自然垂落的目光停在谢问情胸前：
这家伙，就穿了一件。
符乐迅速移开目光，感觉脸上有点不自然。
明明是带着刀来给他谢罪的，偏偏眼睛不懂事，先看到别处去了。
深吸一口气，符乐双膝跪地，将锦盒呈上，该有的礼数一样不落。
上过战场的人都知道，救活一个人，很难；但杀死一个人，可太容易了。
多少危险都躲在安全的粉饰之下，暗流悄然涌动。
她相信，谢问情也是在隐藏情绪。但凡自己开始嘻嘻哈哈的扯往事，肯定下一秒就会人头落地。
“咯哒。”
是谢问情打开锦盒。
手上重量一轻，刀被拿了起来。符乐保持托举盒子的动作，不曾放松。
谢问情懒懒地站起来，把头发拢到身后。
他开始绕着符乐走，似乎是从不同角度的光线中，欣赏刀光折射的样子。
“这把刀可有名字？”
“回陛下，刀是从北蛮大营里搜出来的，蛮王当时就被杀了头，没人问他叫什么。”
谢问情冷笑：“没名字也好意思叫宝刀。”
符乐无话可说。
低着头，她只能猜谢问情走到了什么位置。
不知为何，她总觉得谢问情盯着自己的脖子，手里动作跃跃欲试。
不能吧……说好只砍手的。
符乐吞了吞口水。
她这人有个特点，事情刚发生时，会觉得天塌下来。但迅速接受现实后，发生多么恐怖的事，她都不会崩溃到大喊大叫，最差就是放弃挣扎。
比如说现在。她就挺麻木的。
谢问情终于缓缓绕完了一圈，衣袍在鲜红的绒毯上摩擦出簌簌声。
他回到正前方，站定，伸手接走符乐手里的锦盒，随意扔到地上。
“抬头。”
符乐照办，不可避免地和谢问情对视。
贵为天子，谢问情的长相确实担得起这份矜贵无匹，就是眼睛里布满血丝，细看之下能捕捉到憔悴。
不知是不是他自己不知好歹，把来治病的太医都砍了。
符乐不适应这样看着他，下意识想低头。
一只微凉的的手伸过来，修长的手指轻易扣住她的下颌，指尖停留在连接脖子和脑袋的软肉上。
这双手不轻不重的一抬，符乐仰着头，被迫看向这暴君。
谢问情摘了冠冕，披散头发的样子倒是能看出几分小时候的影子。
和微微打颤的符乐比，唯有松弛二字配得上他现在的状态。
“为啥想躲？看见朕心里愧疚？”
话是调笑的话，但看着那双幽黑的眼，符乐只抖得更厉害了。
下巴上的手指一根根松开，谢问情嗤笑道：“现在知道怕了。”
他提着刀，指向床榻旁的雕花案几：“把手放上去。”